追忆三位舅舅卢世雄

　　梦中常萦亲人影
　　外祖父昆仲四人，共生儿女五男六女，虽然不是同胞兄妹，但兄弟姊妹间感情深厚，从来不分隔此。我的亲舅舅辞世较早，当时我母亲到我们盧家还不到一年，在我印象中母亲走动最多的三个舅舅分别是大外祖公的儿子晏靖海、晏国海、晏朝海，我们依年龄称呼为大舅、二舅和尕舅。从十多岁开始我每年都到三个舅舅家至少一次，直到一一送终，在五、六十年的悠悠岁月中，亲聆他们的教诲，目睹他们的生活历程，在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苦难一生的靖海大舅
　　靖海大舅是大外祖公的长子，比我母亲年长，年轻时是一位满怀爱国激情的热血青年，总想着效法前贤为国尽忠。1944年为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蒋介石提出＂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号召，由蒋经国亲自组织以知识青年为主体的＂青年军＂，大舅虽然已经三十出头，毅然从军入伍，先到陕南受训，抱定牺牲决心准备赴抗日疆场杀敌立功。不久日本投降，大舅不愿参加内战退伍回到家乡，与我父亲见面时赠送了一粒子弹以作纪念。父亲给我说：你大舅从军一场清风两袖，只带回三粒子弹，将其中一粒赠予我作纪念，以志他曾参加抗日战争。本来这是一段光荣的历史，却成为大舅后半生受难的原罪。大舅回到家乡后被安排到临夏县政府工作，曾任职科长一级。在1949年8月临夏解放前夕，马步芳命令临夏地区专员马步康焚城逃跑（马步康未执行焚城令），在危急关头，大舅与县政府秘书李亮安、冯国栋等商议，秘密转移县府档案，在夜间将档案装麻袋驮运到北塬车家坪大舅老庄的山洞中藏匿。新政权建立后将档案完好无损交给政府，立了一功。解放后大舅在新政权的行政干校当文化教员，当时的行政干校在鼓楼上设有教室，有一次大舅带着年幼的我到鼓楼去参观，我第一次见到桌椅连体的课桌，感到仿佛如电影上的一样新奇无比。
　　大舅家虽然在临夏城住了几十年。但父子两代始终无余力购得一处宅院，总是租房而居。1950年代租住在姬家小巷鲁子瑛家的外院，与我家是斜对门。1955年冬天的一天我到大舅家去玩，他热情留我吃晚饭，晚饭是小米牛肉粥。不知啥原因，我从小时候到十八岁前从不吃任何肉类，在吃粥中我将牛肉粒一一拣出来堆到饭桌上，待到吃完饭我要走时，大舅就教育我不能这样对待五谷，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要我拾起吃上。我看大舅神情严肃，就一把抓起放到口中逃跑，跑到大门外全部吐掉，从此对大舅产生一丝畏怯感。
　　从1956年肃反运动开始，参加青年军的经历和担任国民政府科长的职务成为整肃大舅的＂罪恶＂，不久下放回农村参加农业劳动。大舅家从大外公中年时就进城租房居住，在农村老庄没有一间房舍，全家人只好住到庄后一孔旧山洞。大约在1960年，我们兄弟三人去看他，他用榆树皮磨成粉的面给我们做了馍吃。那时的一个榆树皮馍比现在的一桌肉食还珍贵，可见大舅对我们的心疼到了何种地步。
　　大舅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吃口多劳力少，尤其在大饥饿岁月，生活极为艰难，眼看孩子们要饿死，在无奈中将幼子过继给朝海舅抚养，他自己领着一个儿子逃生。在当时盘缠拮据、交通不便的险境中，经过千辛万苦的跋涉，到新疆最北端的阿尔泰地区，在地宽人稀的村落边缘挖地窝子居住，起初靠讨饭挖野菜度日，后开荒种地，与干旱、酷热、严寒、孤单顽强抗争，三年饥荒过去后回到临夏。我去看他时，他给我读了许多记录逃难生活的打油诗，大约有三十多首。其中我记忆最深刻的是《芨芨草》和《咏苏武牧羊》，他歌咏戈壁中生命力最顽强的芨芨草，严寒冻不死，春天又发芽；他赞颂苏武牧羊北海边，旌节不落思归汉。表示自己要像芨芨草一样，不畏严寒酷热，顽强生活下去；要仿效苏武劲节，活着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悲凉苍劲，坚毅不屈。后来这些逃难诗篇在文革中又成为＂现行罪恶＂。在＂四清＂运动中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监督劳动改造，文革中更成为重点批斗对象。
　　1969年的一天，他步行几十里到我家居住的姚家川来探望我们，小住了几天，与我聊天最多，对自己遭遇的不幸已经看得很淡，有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超脱。纵然如此，他还是耐心教育我，纠正我的不良行为。有次我一边看书，一边吃碟中的大饼，懒得动手，从大饼的边缘啃咬，将饼吃成锯齿状。他认真对我说，看书就看书，吃馍就吃馍，这是啥姿势？对待五谷要有敬畏感，珍惜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但这次却感到温馨，顿感大舅的诚恳高大，惭愧自己的行为不雅。当时＂一打三反＂的气氛已经紧张袭来，我怕大舅村上到处寻找，就劝大舅回去了。那天我送大舅到双城搭车，看到大舅脸上有绝望神情。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禁不住泪水盈眶。大舅一回到家就被关押，频繁的折磨毒打，使得脸部神经麻痹，语言障碍，顾不住口水外流。我再去看时，神情木然，已无任何言谈。不久，就去世了。
　　大舅的一生，苦难缠身，悲剧一场，至今忆及，不禁潸然。
　　温文尔雅的国海舅舅
　　二舅晏国海，1940年从临夏中学初中毕业，与孟仁为同班同学，当时临夏中学还没有高中部，家境贫困无力到兰州上高中，就在临夏当了小学教师。性格文静、讷言细语，作风严谨、律已甚严，敬业友善、忍让谦逊。这么一位被同行尊敬，深受学生爱戴的好老师，却因家居农村、子女较多、家庭负担重，在1962年为完成精简城镇人口的任务，下放回乡劳动，结束了近二十年的教师生涯。
　　二舅被下放前工作的单位是临夏市城南女校。我后来接触到曾与他共事的老师和教过的学生，对他的印象极好，曾任校长的张思贞、何世焯都说晏老师脾气温顺，工作勤勉，虽然学校离家十多里，他起早摸黑，从来不迟到早退，风雨不避。有次在兰州与熟人聚会，坐者有从省民盟机关退休的陈琳，大家回忆那时在临夏市各小学任教的上海支边青年的逸闻趣事，陈琳说她最敬重的是本地籍的晏国海老师，教学特别认真，对学生很客气，批评学生从不挖苦训斥。2018年4月，已经七十岁的老同学王惠玲给我发来她幼儿园毕业和小学毕业的师生合影，我一下子认出1962年城南女校的毕业合影中，坐在前排中间的就是二舅。刚刚四十岁的二舅身穿浅色中山服，坐姿端庄，精神饱满。我把这珍贵的照片立即转发给晏琳表弟保存，同事和学生对二舅的人格师德钦佩有加，对二舅被下放劳动无比惋惜。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在五、六十后还被学生怀念不已，到老难忘，足见师德之高。活人若兹，不枉一世。
　　1962年被下放回家，就成为辛劳于田间的农民了。不久舅母病逝，母亲携我去吊唁，我亲见二舅亲撰挽联，忍泪治丧，小小庭院氛围凄凉。舅母去世时，二舅尚在不惑之年，为了不让孩子们经受继母之遇，无论亲人们怎么劝说，他没有再娶，辛勤抚育六个子女成人。起初情况还好，外祖母在世，农活回来还能吃上一口热饭，长女云娥参加工作，工资虽低，但每月都要省出工资一半资助家中开支，三女儿辍学在家协助外祖母料理家务。后来子女们陆续长大、出嫁或参加工作、外祖母年迈直至去世，家中只剩下二舅一人孤单生活。白天要忙于农活，歇息后要自己做饭、烧炕、打扫卫生，日子过得寂寞艰难。就在如此艰难的生活条件下，二舅尽力支持儿女们离家读书，成家立业，从未拖拉过子女的后腿，多少辛苦都深埋心底从未显露。
　　二舅性格文静，说话轻声细语，我每次去看他，从不诉说自己的艰难处境，毫无怨天尤人迁怒客观的愤懑之情，那是一种坚韧无比的忍耐，有苦无言的涵养。他对颇有个性的兄长弟弟尊重礼让，关心体贴、从不争执，同气连枝、苦难共渡。对儿女、侄甥疼爱和善，态度诚恳、说话委婉，从不训斥责难。我发现村里的人对二舅十分尊重，不论年长年幼都尊称＂晏老师＂，心怀敬重。在二舅身上言行举止始终保持仁义礼让、谦逊儒雅的君子之风。
　　亲情虚实，患难相见。我永远铭记文革中发生的一件小事。1967年5月16日，文革中又一批斗狂潮借纪念＂五·一六＂通知发表一周年而掀起，5月16日县上的造反派一行十多人进城到我家抄家。那时父亲被下到银河渠工地施工，接通知立即到县上报到，父亲从银河渠工委步行40里先到市内家中准备换点衣服再去韩集，刚走进大门就发现正在抄家，便迅速踅回走向巷口，我发现父亲身影后，偷偷跑出家门尾随父亲到西门外北山脚下，父亲说他到北塬车家坪舅舅家避避风头。次日凌晨我赶到舅舅家时，两位舅舅正陪着父亲吃早点。父亲的情绪很镇定，说昨晚在舅舅家吃了热饭睡了热炕，乏气全散。那天舅舅的村上也掀起了批斗狂潮，气氛十分紧张。那天韩集的造反派对县上的批斗对象拉到街上游行示众，沿途棍棒交加，打伤数人，政协委员王季愚先生被打后当夜死亡，我父亲逃过一劫。其实，那时三个舅舅也成惊弓之鸟担惊受怕，等父亲离去后他们才长出了一口气。患难见真情，从父亲在危难中在舅舅家度过的这一宿，是在那个非常年代难得的温情。那时为远避政治株连，亲戚不相认，朋友如路人的比比皆是。
　　二舅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到城中儿子家居住，儿女们都上班忙，他有时出外散步，紧依路边踯躅前行，行动已经迟缓。我到临夏中学上班，几乎隔三间五总能遇到，上前问安，只有一句回话：＂你父亲还好吗？＂长期孤单压抑的生活，伤害了身心健康。在卧床不起的日子，由大女儿带头，几个儿女轮流守护，我几番探视，已经说不出话来。二舅临终前，我和他的四女婿赵宏伟大夫协助儿女送到农村车家坪老家。几天昏迷不醒的二舅从呼喊声中得知已经到了老家，突然睁开眼睛看了堂屋一眼后断气辞世了，那一刻犹如电影镜头永远停留在我的脑海。原来故土难舍、叶落归根，在人的生命中如此重要。
　　二舅的一生充满艰辛。而立之年被无故下放，中年失去老伴，但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温文尔雅、谦让诚恳的善良品格，在他的学生、亲友、儿女、村邻中留下永远难以忘却的印象。
　　刚强执着的朝海舅舅
　　朝海舅舅是母亲一代兄妹中最小的一个，生于1924年。小时候拜牙含章的父亲牙善卿先生为义父，由牙先生赐名＂福寿＂，所以外祖公一辈称之为＂牙福寿＂。我认识朝海舅舅较迟，因他很早就在永靖县工作，直到1962年被下放回到北塬车家坪老家后才走动频繁起来。
　　1962年之前朝海舅舅和舅母都在永靖县工作，舅舅在县法检系统工作，舅母在大川小学任教。夫妇俩没有子女，无家务拖累，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忠守职责、勤勉努力。在大饥饿时期，大舅将小儿子过继给朝海舅，从此家中有了读书的儿子，增添了天伦之乐。1962年精简干部下放劳动，组织上反复动员，形势逼迫，当时才38岁的舅舅正当年富力强、且有文化、工作能力强，但还是被下放了。朝海舅也是自小在城中长大，农村老家亦无老宅旧屋，无奈中还是回到了老庄车家坪。舅舅被下放，舅母不忍心让舅舅父子回乡，于是就主动退职与舅舅一起回到车家坪。为了解决住宅问题，舅舅从兰州侄儿手中购买了他们家几十年空置的老庄窠，白手起家盖了几间土棚房，安了家。舅舅夫妇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每样农活都从头学起，出工勤，干活实，每年都是高工分户，但因自然条件差，每个工分只有几毛钱，除了粮食基本够吃外，其他生活开支都无来源，只能尽可能节俭。舅母能裁会缝，一架缝纫机在雨天夜里忙个不停，新衣自裁自缝，旧衣拆洗翻新，不但家里人穿得光鲜整齐，还帮助邻里裁剪缝衣，舅母忙针线，舅舅忙家务活，喂猪积肥，洒扫庭院，屋里屋外干净整洁，清贫的日子还过得舒心温馨。每年春节我去拜年，拜过大舅、二舅家后，就在朝海舅舅家喝茶吃饭，舅舅舅母殷情招待，亲情浓浓。
　　舅舅在六十多岁上又到离家十里路的市区打工，在运输公司驾驶学校当门卫、收发。门卫工作十分辛苦，要24小时守在门房，随时关门开门，还要打扫内外卫生，收发报刊文件，舅舅不惮辛苦，将门卫收发工作做得井井有条，深得单位职工的好评。在驾校学习的学员中不乏调皮捣蛋的小青年，夜间经常跑出去结伙喝酒打牌，很晚才回来，乘着酒兴敲门言行粗鲁，本来很有个性的舅舅却十分克制，随时开门，和气相迎，从不与他们生气，久而久之，学员们也敬重有加，不敢胡来。从家里带去的食品断了，他就找人代班，骑自行车回家换衣取馍，六、七十岁的老人依然骑自行车往返，别人看了都十分担心，但舅舅却无所谓，驾校的负责人担心年纪大了不慎出事，就在七十三、四岁上劝舅舅回了家。
　　三位舅舅对我母亲十分关心，病中探望，殁后吊唁。母亲在身体还好的时候，过几年都到车家坪一趟，得到他们三家的亲热接待。1973年我结婚时，年迈的四外祖母，二舅、尕舅母和代表大舅的晏珑表弟蒸着大酥盘，带着舅母精心制作的毛布底条绒鞋，从车家坪步行到临夏市，挤上非常难搭的卡车，在双城下车后又步行五里路到姚家川，对我们一家带来了莫大的喜庆和温暖。朝海舅舅关爱子侄，对父母去世很早的赵家外甥，在读书、参加工作中予以多方关照。靖海大舅的小儿子过继给朝海舅舅是在大饥饿的困难时期，舅舅舅母悉心养育，娶媳生子。两位老人在关爱养育的过程中，要求较为严格。在两位年轻人成家后因老人性格急、要求严、批评多，以致发展到分家而居脱离父子关系，使双方身心都受到伤害，殊为遗憾。清官难断家务事，但一个家庭要保持上下和睦老小和谐，还需各抑性情，彼此忍让，尊老爱幼，妥协处事。
　　舅舅临到晚年卖了本宅住到暂无人住的侄儿晏琳表弟家。两位老人将院落打扫得干净整洁，莳花弄草，以花养情，在院内精心种植了几十株牡丹，品种名贵，花香四溢，我曾携卫校老师去欣赏过，还在《民族日报》上著文予以介绍。
　　舅舅活到八十四岁无疾而终，临终前我去看望时已经认不出人。在大侄晏瑛表兄操持下，村邻齐心相助，高抬深埋。三年礼尽，应舅母主张在临夏市东门大寺诵经超度，后事办得很有礼仪。
　　家父在世时曾嘱我，舅舅舅母无子无女，要我尽力给予照顾。我遵嘱坚持每年几番探望，资助如芹，出力甚微，心存惭愧。如今我也老了，舅母仍在世，但一旦回临总要去探望一次，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2018年11月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