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夜》
1953 黑白片 95分钟 瑞典桑德鲁影片公司摄制 编导:英格玛·伯格曼 摄影:斯文·尼克维斯特 希尔丁·布拉德 主要演员:阿克·格隆贝格(饰阿尔倍特) 哈丽叶·安德森(饰安涅) 哈斯·艾克曼(饰弗兰斯) 安德斯·艾克(饰弗洛斯特) 古都伦·布罗斯特(饰阿尔玛) 本片获1957年法国电影学院水晶星奖;1958年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电影节最佳表演奖(阿克·格隆贝格);西德电影评论协会导演大奖;1959年波兰电影评论协会最佳外国片奖
【剧情简介】
20世纪初年。在一个寒冷、雾茫茫的清晨,马戏团的篷车队沿着坎坷不平的乡间土路缓慢地向前移动着。篷车里,年近半百但身体壮实的马戏团主阿尔倍特一觉醒来,爱抚地吻了吻身旁仍在熟睡的安涅,她年轻貌美,是阿尔倍特的情妇,又是马戏团里的骑手。阿尔倍特起身爬到篷车前座,跟车夫詹斯闲聊起来。詹斯给他讲了七年前发生在马戏团小丑弗洛斯特和他妻子阿尔玛身上的一段悲喜剧故事。
那是一个酷热的中午。当地驻军炮队的官兵们正在海边进行实弹演习,士兵们干得汗流浃背,军官们却围坐在地上玩纸牌、饮酒作乐。徐娘半老而风韵犹存的阿尔玛凑了过来,她挑逗似地撩起裙子,同军官们调笑,顺手把头上的宽边草帽扔到了地上。本来就很无聊的军人们哪肯错过这个机会,他们一边往草帽里扔钱币,一边互相打赌她敢不敢脱光衣服跟他们下海洗澡。当弗洛斯特闻讯赶到海边时,赤身裸体的阿尔玛正被那群军官围在海水里推来搡去。弗洛斯特脱去他那身小丑装束,下海把妻子拖上岸来。他们两人的衣服早被看热闹的人藏起来了,弗洛斯特只好抱着阿尔玛踏着嶙峋的石子路往马戏团的宿营地走去,身后传来军官们一片狂笑声。在赶来帮助他们的马戏团员们的惊愕目光下,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终于精疲力尽,瘫倒在地……
马戏团来到斯堪尼亚的一个小镇。篷车刚一站定,这群衣衫褴褛的艺人就忙着在一片空地上支柱子,搭起供演出的帐篷来。阿尔倍特打算让全团人员来一次盛装街头游行,以招徕观众,可是他们的服装不够,只好到镇上剧场去借。他带着花枝招展的安涅去求见剧场经理,正赶上剧场里在排戏。英俊潇洒的主角演员弗兰斯用响亮动听的声调朗诵着一大段独白。剧场经理根本看不起他视为“下三烂”的马戏团主,但是,看在阿尔倍特漂亮“妻子”的份上,还是同意借给他们服装,并让他们自己到库房里去挑。在通往库房的过道里,弗兰斯色迷迷地盯住了美貌而又性感的安涅。当她挑选服装时,弗兰斯突然闯进库房并死命地缠住她,但安涅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阿尔倍特的妻子阿格达和两个孩子就住在这个镇上,他在三年前遗弃了他们,现在,阿格达带着两个孩子开了个小杂货店,日子过得很平静。阿尔倍特想去看望妻儿,深深爱着阿尔倍特的安涅怕他此去丢下她不管,坚持不让他去,两人大吵起来。阿尔倍特说马戏团的生活已使他腻烦不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安涅失声痛哭。
阿尔倍特来到阿格达的店里,受到她淡漠但又不失礼貌的接待。阿格达问他是否想吃喝点什么,他感到很尴尬,但辘辘饥肠促使他还是坐到了餐桌前;阿格达让他脱下破旧的上衣为他缝扣子,他感觉又是一阵不自在。他嗫嚅着向阿格达说出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不想再干马戏团,想求得妻子的原谅让他留下来跟他们一起生活。可是阿格达说,为了三年前他遗弃了他们母子,她应该感谢他。因为,从此她才不再当马戏演员而能过上今天这样属于自己的平静的生活,她无意改变现状。
就在阿尔倍特和他妻子会面时,安涅怀着矛盾的心情到剧场去找弗兰斯,请求他帮助她离开马戏团。本来就垂涎安涅的弗兰斯对于她的到来喜出望外,他看了看安涅说她的打扮不得体,让她坐到镜子前教她化妆。他说,安涅的身上有一股“马厩、廉价香水和汗臭的味道”,顺手拿起化妆台上的一瓶高级香水洒在她的胸口上,还把这瓶香水送给了她。安涅说像他这样的演员虽然有钱,但文质彬彬,掰腕子可不是她的对手,连烈马都要驯服在她的手下。结果她掰输了,弗兰斯就势扑向了她。安涅这时才似有所悟,挣扎起来大喊“快给我钥匙!”弗兰斯告诉她别梦想就这样离开,指着挂在桌子上方的一条金项链说,用它来换钱可以够她受用一年。安涅终于屈服了。
安涅从剧场出来,走进一家珠宝店,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原来那条项链是假的。她朝着回篷车的路上走去,这一切正好被受到阿格达拒绝而心情沮丧的阿尔倍特看在眼里,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回篷车后,阿尔倍特一再追问安涅刚才的去向,她只得承认了那个事实。阿尔倍特狂怒起来,他掏出一把手枪,叫喊要杀死几个人,还要毙掉马戏团里那只生病的母熊。这时恰好弗洛斯特来到他们的篷车,阿尔倍特和他一起痛饮烈酒,并用手枪顶住他的脑门装出要扣扳机的架势。
入夜,马戏演出即将开始。观众席上熙熙攘攘,弗兰斯带着一个艳妆女人坐在前排。过场戏演完后,安涅催马入场表演精采骑术。观众席上有人向她扔东西,马受惊把安涅摔到了地上。弗兰斯带头起哄,观众也跟着起哄,弗兰斯十分得意并寻衅般地和阿尔倍特对视着。阿尔倍特愤怒了,他把手里的长鞭甩过去,一下子把弗兰斯的礼帽打到场内,他捡起帽子刚刚戴到头上,阿尔倍特手起鞭落,又把他的礼帽掀到地上。弗兰斯沉不住气了,他一反绅士风度高声喊道,这都是因为阿尔倍特的相好安涅跟他睡过觉才会这样的。剧场经理宣布,既然两人都受到侮辱,决斗势在必行。观众又兴奋了,等着再看一场好戏。岂料,粗壮的阿尔倍特不堪一击,被弗兰斯一拳打倒在地,血流满面,几乎丧失战斗力。之后,弗兰斯简直就像耍猴似地逗弄他,时不时给他一拳,直到他再也爬不起来。安涅冲上来撕抓弗兰斯的脸,被伙伴们拖开,遍体鳞伤的阿尔倍特也被抬回篷车。
深深的屈辱使阿尔倍特痛不欲生,他把自己反锁在篷车里,掏出手枪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砰”地一声枪响,篷车外的人们惊呼起来。少顷,阿尔倍特颓然走出篷车,朝着装母熊的笼子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几声枪响过后,可怜的阿尔玛望着她驯养多年的母熊躺在血泊里,伤心地哭起来。阿尔倍特走进马厩躺在地上像是在想着什么,他检查了一下马蹄,对马夫说“我们开拔”。
在这阴沉的寒夜,弗洛斯特陪着阿尔倍特随着篷车队慢慢地走着。他告诉阿尔倍特:“今天下午喝酒之后我做了个梦。梦见阿尔玛对我说: ‘可怜的弗洛斯特,你看上去很疲倦又很悲伤。你愿意休息一会儿吗?’我说愿意。她说:‘你像个未出世的婴儿那样爬进我的肚子里去睡个好觉。’我照她说的那样做了,我睡得那么香甜和安宁……你知道,我不在她身边,阿尔玛是睡不着的。”说完这段话,弗洛斯特就回他的篷车去了。阿尔倍特继续往前走,看到安涅在等他,两人对视着,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安涅默默地转回身,随着阿尔倍特走回他们的篷车。
篷车队又载着马戏班子缓缓地驶向未知的前方……
【鉴赏】
在英格玛·伯格曼的影片中,艺术家的地位及其在特定社会环境中的作用问题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作为他50年代艺术哲学的核心,他深信,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与生活的分界线已经消失。在一篇有关艺术家的谈话中,他提到,“我们如今是处在这样一种艺术家的地位,他必须自觉自愿地在巅峰之上翻跟头以满足观众。我们也必须以我们的名誉作冒险来满足电影的需要。”马戏艺术最能体现比喻的特征,在《小丑之夜》里,伯格曼利用马戏这一艺术形式为其这一艺术哲学提供了可见的形式。
艺人的境遇中总是带有某种悲剧因素:在艺人看来是十分严肃、生死攸关的东西,在其艺术的接受者看来却是一种单纯的、偶然的娱乐。他必须以自己的生命来娱乐观众。如果观众渴望流血,那么艺人就必须牺牲自己。正由于这个原因,伯格曼的艺人形象中往往具有某种类似耶稣基督的内涵。
小丑弗洛斯特在烈日的炙烤下,在那群军官的狂笑声中抱着他那赤身露体的妻子在满是石子的路上蹒跚而行,他的脚被尖锐的石块割出血口子。他走的路就像是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行刑地各各他之路。同样,在伯格曼拍摄的《面孔》(又名《魔术师》)中,流浪艺人沃格勒博士也被赋予基督般的面孔,带着一种无以言状的痛苦表情。
《小丑之夜》通常被称为一部巴罗克影片。故事被安排在1900年,主要是作为口实来创造出这种老式背景中最自然不过的巴罗克象征主义和比喻。马戏团和剧场是生活的巴罗克式象征。在影片里,我们仿佛站在舞台上去扮演我们自己。小丑和演员都是人。“生活是一场梦幻”,它转瞬即逝 《小丑之夜》包含了伯格曼特有的这种世界观的联想。
小丑弗洛斯特既是人又是小丑。在作为人和丑角的弗洛斯特身上蕴含着伯格曼的艺术家形象的能力。在他作为人的痛苦达到极限时,他同时也完成了作为艺术家的使命。阿尔倍特也是如此。影片在真实的层次和象征的层次上同时展开。影片强调的是产生一种梦幻的现实感,一种距离感。出于对镜子和映像的偏爱,伯格曼在观众和影片所描绘的痛苦之间造成了一种距离。
在开头的一场戏里,伯格曼就让观众首先看见从桥上经过的篷车队在水中的倒影,然后再让篷车队出现在现实中。弗兰斯勾引安涅的那场戏也在镜子前面发生,在展示弗兰斯那充满淫欲的面孔的同时又造成一种亦真亦幻的效果。阿尔倍特向他的映像而不是向他本人开枪,仿佛要打碎从镜子里的自己被打得鲜血淋漓的脸上看到的难以忍受的屈辱的现实,去抓取镜子背后更深层、更真实的现实。
很多评论家认为,《小丑之夜》处理的是屈辱的主题。但他们把这种屈辱的核心置于性的层次,那就不免把影片所要反映的问题流于简单化。艺术与生活相互交织,在《小丑之夜》里,伯格曼向世人展示的是艺人这一社会角色的痛苦和屈辱。
影片开头车夫詹斯叙述的弗洛斯特和阿尔玛的那段插曲,在影片随后的整个剧情发展中都与之呼应。阿尔玛在军官们面前卖弄风骚固然有自我作贱这一面,但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艺人生涯是使她和弗洛斯特在众目睽睽之下饱尝屈辱的决定性因素。安涅虽然本意不想失身于弗兰斯,但她又想借助于弗兰斯摆脱马戏团生活,再加上她抵御不住那够她“受用一年”的金项链的诱惑,于是半推半就地跟弗兰斯做了爱。可是,这个惯于勾引妇女的坏蛋最终在马戏演出的大庭广众下再次羞辱了她。
阿尔倍特在决斗前脱去了他的马戏团主装束——大礼帽和燕尾服,准备在受辱时用拳头来维护他的尊严和他的爱。就像弗洛斯特抱着赤身的阿尔玛艰难行走时一样,剧场里的观众也跟着凑热闹,他们不了解个中究竟,只因阿尔倍特的受辱和弗兰斯耍弄人的手段而开心雀跃。当阿尔倍特被打得爬不起来、满面血污地躺在锯末里时,观众的兴奋到了极点。弗洛斯特这时很得体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马戏演出现在结束。我们十分感谢各位光临……”,意思是说,现在我们心里流血来供你们娱乐,你们该满足了吧?
阿尔倍特为安涅进行决斗并受到了侮辱,他受的屈辱是一种更深层次上的。这种屈辱潜藏在他们被迫采取的性的利用之中,潜藏在他们彼此间虽然相爱,但又互相欺骗、互相利用以及他们彼此内心都想摆脱对方并摆脱马戏团生活的愿望之中。为了让那个摇摇欲坠的马戏团在经济十分拮据的情况下维持下去,阿尔倍特不得不利用安涅的美貌去吸引剧场经理,以便从他那里借到服装来供当晚的街头盛装游行之用。为借服装,他也不得不让他自己和安涅去面对剧场经理的侮辱。挑选服装时,阿尔倍特看见了在大镜子前面弗兰斯对安涅那种带点儿性虐待性质的调情举动,可是他不敢干涉,因为马戏团的生计有赖于这些服装。他们之间的相互利用和欺骗,不是情侣之间简单的不忠,而是源于他们想摆脱马戏团颠沛流离的生活、能过上像普通人那样安定日子的渴望。伯格曼这样写了这两个人的遭遇,正是寄托了作为艺术家的他对处于社会底层的艺人的深切的理解和同情。
阿尔倍特和安涅生活上的贫穷与生理上的肮脏同资产阶级的生活秩序与生活方式形成鲜明的反差,似乎资产阶级为此就有当然的理由去蔑视那些被他们视为轻贱的艺人。影片有三个地方着重表现了这一点。第一次是阿尔倍特和安涅求见剧场经理。伯格曼用仰拍的镜头以衬托剧场舞台之豪华以及经理形象之高大。他是制度化艺术的代表,是权力和成功的象征。他似乎有毫无疑问的资格来侮辱阿尔倍特和安涅这两个平民艺术的代表。当阿尔倍特强作尊严地质问经理有什么权力来侮辱他时,经理极其傲慢又轻蔑地回答:“为什么?因为你们住的是篷车,我们住的是豪华的旅馆;我们是演员,你们是变戏法儿的。我们当中最无能的人都可以向你们的最优秀分子吐唾沫。为什么?因为你们是拿性命冒险,而我们是拿自己的虚荣心。我认为你那身装束很可笑,先生,而你那位小妞如果不穿得那么花枝招展一定会更漂亮些。为什么我不应该侮辱你?”
在小镇的街道上马戏艺人与资产阶级社会的接触也表现了这一点。马戏班子盛装游行时,受到警察的阻拦。他们被迫爬下篷车,并被告知带着他们那些“血腥的花招”待在市集上等候。阿尔倍特被称作“不要脸的马戏团猴子”。在围观人群的哄笑声中,马戏艺人们只得在烈日下推着篷车走,任凭汗水湿透他们最好的戏装。马戏艺人是社会的贱民,生活富裕的资产阶级可以任意侵犯这些穷无立锥之地的艺人。为了让资产阶级活得安稳,艺人们就得受苦,他们的屈辱和受苦是替代性的。同样,阿尔倍特在喝闷酒时也产生一种冲动,想在弗洛斯特这个贱民的典型代表的脑门上打上一枪。
还有一次是在阿尔倍特的妻子阿格达的家里。阿尔倍特去找阿格达,可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几乎不认得他这个父亲,在一个小孩子面前他紧张得大汗淋漓。他同阿格达见面时也很别扭,见到妻子房内小巧而舒适的陈设,心里塞满了苦涩和羞辱。阿格达请他喝酒吃东西、给他缝扣子,还打算借给他一笔钱,阿尔倍特几乎受不了妻子的关心,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叫花子。当他很尴尬地表示希望妻子能原谅他以前的过失并能和她重新生活时,想不到她却为他的错误而感谢他,他打算离开马戏团的愿望和可能也随着她冷漠的目光化成泡影。
影片以弗洛斯特的梦作结尾是有寓意的。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是不可分的。这是伯格曼一直持有的艺术哲学观点,也是他在电影中经常运用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段。现实中解决不了的问题留待梦里去解决,这自然有逃遁现实的一面,但也反映了这位艺术家对社会现实的无可奈何。
本片在英美等国上映时,用的是《裸夜》和《锯末与金属屑》作为英译片名,但“小丑之夜”这一原名更能揭示影片的深刻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