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自作多情简直是一种罪过。萧可打心眼里这么觉得。项琳拒绝他的时候,说他人挺好的。男人在追求女人的时候使用花言巧语,而女人在拒绝男人的时候使用花言巧语——犹如拒之门外,却给了其一笔抚恤金。
刚过七点,项琳就坚持要走。太温柔的夜色是催情的,一旦到了火候,喷薄而出,甚至要引人跌入眼前这个自己无甚好感的男人的怀里。项琳要防患于未然。
窗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前来配合萧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感怀。萧可和项琳比肩走出了这家餐厅。
“我送送你吧。”萧可提议,有一种用来作垂死挣扎的风度,说着撑开了手里的雨伞。项琳没带伞。
“不用了,谢谢。”项琳并不领情,她迎着雨小跑了几步,拉开了一辆停在街边的出租车的车门,坐进去,跟司机说了目的地。车发动了,项琳向萧可那里轻轻地望了一眼,眼神里有一种隐约、稀薄的鄙夷。她挥挥手示意再会,然后扬长而去。
女人就是这样,把什么事都赋予意义。不是她心仪的男人,连送她回家的权利也一并剥夺掉。
歌里唱的“我们都没错,只是不适合”是句能安慰人的托辞。而事实上双方都错了。萧可错在处处留情,项琳错在精益求精。那么各打五十大板吧。
爱情常常是这般“落花流水”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情场中人倒也司空见惯。萧可必要另起炉灶,项琳继续待字闺中。
项琳右手擎起钩着垂下来的拉环,左手护着挎在肩上的坤包,整个人随着车的起停而摇摆不定。偶尔腾出手来轻搔一下鼻子,以缓解此刻捉襟见肘的窘态。她望着车窗外熙来攘往的人和车,眼神一点点失焦,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人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每天乘同一班车,走同样的路线,看同样的街景,一切都模式化了。有时候项琳真觉得自己是流水线上的某件产品,也许爱情是唯一而地道的调剂。可她又偏偏是那种骄傲而乖戾的女孩,不是她爱的男人她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所以即便项琳外表姣好,却有一种天性使然的拒绝爱情的气质。
突然项琳身子一阵前倾,车放慢速度进站了。她回过神来,游离的思绪失去了依附在霎时间消失殆尽。与此同时,项琳发现了站台上的那个男人。只是俯仰间的一瞥,她就认出了他。是冥冥中他的召唤?是冥冥中她的感应?爱情的注解都是好事人强加的,其实就是不偏不倚的巧合。
他,吴俊彦——那个项琳在学生时代暗恋很久的标准式样的白马王子,挺拔帅气,阳光优质。只是这样的男人太抢手。当年项琳豁出去地表露心迹,可是示爱的话一说出口就让人叫悔不迭的。不但没有得到对方热情的响应,反而暴露了目标,在他面前徒然添了羞赧,更加唯唯诺诺了。
天哪,吴俊彦竟然要上这辆车,眼看已经等在上客门前了。项琳在慌乱中急中生智,三五步就冲到了下客门前,拍着门,嚷道:“司机,还有一个。开开门我要下车。”
项琳一溜烟地从车上窜下来,有些狼狈,但目送着那班徐徐驶离的公车,庆幸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吴俊彦的出现总能带给她措手不及的心跳。
项琳不想让吴俊彦看到有点失去灵气的自己和她失去灵气的生活。一个女人在乎一个男人的结果可能就是这样一场带点神经质的逃避。
萧可和袁小婷打得火热。袁小婷觉得萧可是她喜欢的那型,至于她究竟喜欢哪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感觉对了就对了,你要问她是什么感觉,她又说不好。爱情有时候要看天气。你要说你爱上谁谁谁,这话挺没底的,真实的谎言。男女之间的情话,情境需要,说出来也就图一乐儿,旋即散在风里化作乌有了。
萧可这么快从项琳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可以这么说:萧可是一杯水,项琳是一勺盐。萧可爱上了项琳,就像那一勺盐巴撒进了水里。取不出来,分不开了。不能蒸馏,一蒸馏水自己也干了。只能不断加水,不断稀释——稀释项琳那勺盐巴。袁小婷是拿来稀释的水。
袁小婷和萧可坐在观览车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袁小婷把头靠在萧可的肩膀上,用自己的右手勾着萧可的左手,十指相扣,慢慢地举起凑近来看,像是细细地把玩。萧可就势贴近袁小婷的耳畔哼起了陈奕迅的《幸福摩天轮》:“追追赶赶、高高低低/深呼吸然后与你执手相随/甜蜜中一旦畏高/可这样跟你荡来荡去无畏无惧/天荒地老流连在摩天轮/在高处凝望世界流动……”
观览车还在徐徐上升,到达了至高点。视野开阔,一览众山小。萧可兀自立起身来,在车厢中央处站定,然后隔着玻璃向外极目远眺。袁小婷也尾随绕到他身后,她把双手轻轻地伸进了萧可上衣外套的口袋里取暖,并把脸颊顺势贴在了萧可的后背。
多么经典的造型——男人总是看到全世界,而女人总是看到眼前的男人。
萧可也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有一种透着隐喻的试探。他寻到了袁小婷的手,她没有半点的退缩,莫如说还有那么一点期待。萧可仿佛得了什么许可似的回转身来,吻了袁小婷。接着袁小婷回吻他。
那一刻,他们都有一点点忘我,谁也没有注意到观览车正循着它宿命的轨迹开始缓缓降落。
“当生命似流连在摩天轮/幸福处随时吻到星空/惊栗之处仍能与你互拥/仿佛游戏之中忘掉轻重”。游戏?爱情不就是男人与女人间的游戏么。
项琳觉得全世界都在向她微笑,当然这只是典型的爱情所致的幻觉。吴俊彦在她后肩上那轻柔一拍,拍开了她一直虚掩着的爱情门扉。
那天她从车上下来,等来了下一班同线路的公车。她乘车坐到了目的地——她家附近的车站,然后下车,朝着家走去。
“嘿!”吴俊彦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了项琳的身后,那一拍配合着音效,简直拍到了项琳的心上。
项琳猛地回过身来,她脸上的表情在那么几秒钟内是空白的。她的脑筋却在那几秒钟内高速运转,东奔西走。她想好了得体的开场白、从公交车上仓皇而遁的借口,顺便打量了跟前的男人——三年没见,感觉成熟持重了,青苔似的胡碴显然经过打理,左手没戴戒指,或许还是单身。完成这些后,她调用了两到三块面部肌肉,摆出一副因为惊喜而不禁泛起的微笑。
“我看你下的车。怎么?不想见到我。”吴俊彦真刀真枪,直捣要害。
项琳在意识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怎么让对方占了先,得了有利形势。“不是不是。中途下车去办点事。”项琳原本思忖好的说辞全没派上用场,临时都给说乱了。再骄傲的女人在自己爱着的男人跟前,一个个又都成了弱势群体,“低到尘埃里去了”。
“咦,你怎么会在这儿?”但项琳“心里是欢喜的,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说这句的时候,她脸上过于灿烂,只好隐忍又憋回去几分。吴俊彦看出来了,他想起《教父》里马龙·白兰度说过的台词:“不要让对手知道你全部的想法。”靠,我又不是政治家。女人都是政治家,爱情政治家。吴俊彦想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
项琳不知所谓地白了他一眼,眼神里却有一种言归于好的邀请。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了晚餐。吃饭的时候,吴俊彦告诉项琳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他一直记得项琳家的位置,猜想她会在那站下车,就过来等等看。项琳听了这话简直有点感激涕零。“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完饭,两个孤身男女要谈谈恋爱了。
项琳回到家的时候,一张臭脸跟插在地里的水泥桩子上“下有电缆请勿挖掘”的字儿异曲同工。
项琳妈从厨房里探出身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地问:“哟,怎么了?跟俊彦吵架了?”说着把手边的菜下了锅,一阵油烟伴着“嗤嗤”的响声泛了上来。
项琳没有搭理,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她一甩手把包扔在了床上。今天她就像此刻这只包一样被吴俊彦甩了,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他们好了一年都不到,短命的爱情寿终正寝。只怪她太相信他,对他“扑心扑肝”。也许吴俊彦根本没有爱过她,女人很少会去诱惑自己不爱的男人,而男人对女人的诱惑却是一视同仁。女人不需要战利品,而男人就好这口儿。
项琳正想把房门关上,让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她妈又在厨房里喊了:“赶快拾掇拾掇,你表妹要来吃晚饭。”
“她来干吗?”项琳纳闷。
“她要带男朋友一起来。说是让我们先帮着把把关。不急着见父母。”项琳妈一边拨着锅铲,一边扯着嗓门从厨房那头“千里传音”。
“靠。”项琳嘟囔了一声,没好气地关上了门。
“姑妈,这是给您和姑父的。”袁小婷说着把一袋子礼盒装的东西递给项琳妈,“咦,琳姐呢?”
“你看你们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项琳妈嘴上这么说,手却不自觉地接过了礼品袋,“你表姐下个月考注册会计师,一个人窝房里看书呢。”
袁小婷把萧可介绍给了姑父、姑妈。大家一阵寒暄。他俩被招呼着在客厅里坐下来,茶几上摆满了零食,又开了电视消磨时光。项琳妈又回厨房继续忙活了。
“嘎吱”一声,项琳开了门从卧室里踱出来,换了一身衣裳,换了一副音容。“哟,小婷来了。带男朋友来了。”
项琳和萧可都只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袁小婷不知内情,站起身来介绍。项琳的心里一阵好笑,那只当年她亲手剪断线的风筝随风飘走了。今天她却发现它挂在了一棵树的树杈上。那棵树就是她的表妹袁小婷。项琳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兴趣把这只风筝捡回来,但她确信风筝是向往蓝天的。她就是那片蓝天。
项琳妈的吆喝又从厨房里传过来:“开饭了!” 项琳听着扬起嘴角笑了,她把那句误听成“开战了”。这是多么合时宜的吆喝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