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的巴黎
巴黎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只,一声故事已透着苍桑。所以,如果我跟你说我在巴黎场景最华丽的丽都跳艳舞,你应该不会吃惊。四岁起开始学舞,我自己也没想到只是为了远离故土,跑到与红磨坊相提并论的丽都来一展姿色。呵,不过也好,能够在全世界的人都想一睹场景的地方跳艳舞,至少证明了一点,我还年轻。
我是年轻啊,所以,当我浓妆上阵,来不及发胖的身姿与纤纤细腰,还是能为我赢得善意的掌声。有掌声,是我在这里混下去的前提。当我穿着露长腿的羽毛裙舞动于台前,最前排的VIP座位的男人们有时会冲我笑。当我的羽翅划过某一个男人的衣服再划向另一个男人时,他们会给我尖叫。
我,只是一笑。
热闹是热闹的,只,夜夜的歌舞升平并不能带给我一个太平盛世。有如,我御下妆装脱下舞裙,由美女转回凡人,我通常会静静地跟着其他下了场的演员坐班车回住地。坐班车,一定要步行穿过一条小巷,那里会有一个衣着得体留很长胡子的乞丐,他并不伸手,但我次次会偷偷地扔钱给他。我说过了,掌声或是尖叫,并不能带给我一个太平盛世,我也穷的,但我愿意让那个乞丐活得更有尊严些。
我,与那个乞丐,有一个共同点,身与心,都是冷的。两个冰冷的人,适合拥抱着取暖。只是这句话,我没有对那个乞丐说过。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热闹的,从来都是生活,而非人类本身。很多时候,做为一个渺小的人,你是静的,生活却不甘寂寞地在你的周围跳来舞去。就像,每个人都有过去,当有一天,你想走出过去的时候,回忆就会在你的面前晃动。
请允许我问一句:你没有过去吗?
我有。
2004年10月的巴黎
你有没有过整个下午坐在一间屋子里听老歌的经历?我有。如果生活允许我在谋生之余有片刻的轻闲,我会坐下来听一些旧的歌曲,直至,泪流满面。也惟有泪流,才能让我求生的心得到平静。我时常想,生活何尝不是一首荒腔慢板的老歌,听是凄凉,入心,已归平淡。也因此,我心平气和地肩负着我与男友两个人的异国学费,在夜夜歌舞之前,每星期三次,还要去一栋当地华商的别墅里,给他的小女儿教中文。
我与他的大女儿琳梅是朋友。每次一小时的中文教完,琳梅都会急急地拉着我跑到她的房间,会说中国话不识中国字的她,总是让我帮着给她的现任中国男友写情书,同时,翻译她前任中国男友李格写给她的情书。李格的情书每星期一封,封封都有如一场生死,让读的我不由得心碎。
但今天,琳梅对我说:“甜心,帮帮我,我不想再玩了,帮我给李格回一封信,告诉他,我已经不爱他了,我心里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请他再不要写信来。”
握着李格的信,我说:“那怎么可以呢?你让他如何活下去?”琳梅亲我一下,天使般的笑容绽放开来:“亲爱的,你不知道吗?每个人都要自己成长自己疗伤。我已经不爱他了,再让他写情书来,只是骗他。我不想再骗他了。”
是的,她不想再骗他了。曾经,在我的劝说下,琳梅让我代笔,写给李格很多封信。我相信,那些信,一度是某个人活下去的理由。
看着琳梅清纯的面孔,我心里清楚,琳梅的选择是对的,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原本我就不该劝她给李格一个过渡期。爱情这东西,只有过期,没有过渡。我说:“好的,这件事,我一定帮你做好。”琳梅高兴地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知道,那里面有一些欧元。没有犹豫,我接过,说:“谢谢。”
走出别墅,忍不住,狠狠踢了一脚街头的老树,有树叶随之落下。握着钱的手慢慢松开。当甜蜜与回忆都不在身边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钱,那,便是最后的安慰。
曾经,我相信爱情,可现在,爱情和我一样,都已面目全非。
回到住地,我用心给李格写了一封信,全信只有一句话:爱情已不再,自重。
很不小心地,一滴泪,印湿了封口。
2003年6月的巴黎
我说过了,巴黎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而故事里,总要有悲喜。
2003年6月,我在丽都的后台换演出服,有电话找我。电话那端的人急急地告诉我,我的男友喝药自杀,正在医院抢救,让我速去。我说:“好。”放下电话,我穿着羽毛裙,扭
着腰姿回到房间,学着电影里梦露的姿态妖娆地一点点挽上长筒袜,然后,以从没有过的认真态度细细化妆,最后,满面笑容青春盎然地舞到华丽的台前。依旧有掌声响起。跳艳舞半个多月来,只那一场舞,我分外卖力,附加赠送从不曾有过的风情。红尘多好呀,你再冷,它依旧是热的;你风情,它便加倍疯狂。一场热舞下来,我的裙中已被不同的男人塞满了钱。
慢悠悠地蜕下一身的艳丽,一张张细数不同的男人抚过我肌肤塞进来的钱,我想我是在笑的。数钱是一种快乐。这是现在的我在这个国度里仅有的快乐。我心存感激。
走进医院的时候,我和男友共同的担保人张叔叔也在。他是我父母的朋友。这是我不想见到的。好在,我素面素衣。张叔叔问我怎么才来,我说:“去凑钱。”张叔叔告诉我他已交过医院的压金。我把钱如数交还给他。我说:“明天公司就会发薪水。”张叔叔收下,拍拍我说:“为自己多多打算。”我点头。张叔叔最后对我说:“感情不能当饭吃,他的爱承不住你的生活。”我再次点头,说:“明白。”
送走张叔叔,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久。张叔叔的意思是,虽然男友为了挽住我离去的心,宁愿去死,可是,生活是现实的,我理应为自己的明天打算。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我与男友之间的事实是:当初我执意要和男友一起出国,父母没有办法,只好出钱出力为我们办了手续。男友家太穷,所以,到了巴黎后,一切费用都是我父母负责。父母为此劝我多次,说把男友办出国
留学已算尽了心意,让我放弃。我不肯,父母便断了男友的生活费用。好在,我们各自打着一份工,生活还算过得去。我对父母说,我已经同男友说起分手的事。
当然,我与男友之间的确分了手,只是起因不是我,是他。他爱上了别的女子。所以,他自杀,并不是为了我。而是,那名女子已不爱他。来到巴黎的第二年,他就已爱上别的女子。但我无力对别人提及。当然,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他负我之后,我也负了他。
走进病房,原本认为他已睡了,却不想,还醒着。如同仇人相见,两个人的眼睛都红了。他恨恨地说:“这下你看到热闹了。”我狠狠地说:“当然。”然后,他哭了,他说:“我真的不能没有她。她是那样天真纯洁。”然后,我也哭了,我说:“好,我通知她。”
2004年10月的巴黎
我给琳梅的妹妹教了最后一堂中文,而后,提出辞职。我说功课太紧,我不能荒废了学业。这是事实,在跳艳舞之余,我一直在学习。琳梅执意要请我喝酒,谢我在她感情低谷的时候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我笑着应允。有一句话,我没有告诉琳梅,她的低谷期,也正是我的爱情四处飞散的时期。我陪着她,只是为了温暖我那颗无助的心。
所以,当琳梅喝着酒问我是不是很看不起她对李格的放弃,很看不起她没有坚守住一份爱情的时候,我告诉她,坚持并非是一件享受的事,好比,坚持爱着,坚持活着。我说:“你有什么错?人人都需要完美的爱情。李格他又穷又跛,他能给你什么?”琳梅天使般的笑容再次对我展开,她说:“你真好,你的话,总是让我舒服。”
其实,我只是顺水推舟。
只是,可怜了李格。
李格原是不跛的。
李格和我一样,是来此国度求学的留学生。原本,他是她的中文老师,不想一来二去的,两颗年轻的心相爱了。李格是学服装设计的,非常有才华的人,长相也不俗,琳梅的父亲说,只要李格凭着自己的才华留在巴黎,他就不反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没想到,就在琳梅与李格热恋的时候,一个深夜,他与她回来的路上,被一群陌生男子缠住。目的是琳梅,但李格为了保护琳梅拼身而上。最终的结果是,李格的一条腿跛了。李格没有回国,没有惊动他在巴黎的担保人,所有的医药费都是琳梅的父亲支付的。李格出院的那一天,琳梅的父亲宴请了李格,并允诺,负责他剩下的学费,惟一的条件是:离开琳梅。
而我与琳梅相识,就是在那一夜。那一夜,我经过,见到一群当地男子殴打一名中国男子,立时上前制止。而那时,李格已昏迷。之后,我成为琳梅的朋友,成为她妹妹的中文老师,成为,她与李格之间通信的写手。
只是,一切不再。
与琳梅分手前,我送给她一个大信封,我说:“所有不曾说过的话都在里面了。”
让琳梅慢慢去看吧。
里面是李格住院时琳梅父亲交付的所有费用,及,我和李格相亲相依的照片。
2003年6月的巴黎
记得李格与琳梅的被劫吗?是我找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在异国,我一个弱小的女子一出马,那几个壮汉就停手跑掉的原因。
曾经,爱情和我一样芳香四溢。直至李格爱上琳梅。李格说:“我从没见过像琳梅那样天真清纯的女子,我爱她,我创作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她。我们分手吧。”我说:“好。”然后,我搬家。不是不想挽留,只是,能为他做的都做了,而他还是要离开,只说明了一点,爱的深浅不在一条线上。我不喜欢求人,同时,我也不会轻易放弃。我知道有些事情光凭爱是没有用的,于是,我出钱找了几个人。李格是学服装设计出身的,一向文雅,我原本想,李格面对几个异国壮汉铁定是吓坏了,只要他逃,琳梅就没事。而琳梅就算没事,此后也不会再理他。这样,李格就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只要李格肯回到我的身边,我就会忘记他曾经的背叛。我相信李格和我一样,一生一世只愿意和同一个人走过。我允许爱的过程中有背叛有伤害,但我不能失去那份爱。
只是,我没想到,李格是真的爱琳梅,哪怕面对壮汉,他也不肯退缩。就是在那一夜,我顺水推舟成了琳梅的朋友。之后,琳梅的父亲坚决反对琳梅和跛腿的李格再有往来。半个多月后,刚出院不久的李格因此自杀。他说:“没了琳梅,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送走张叔叔,我坐在
医院的走廊里,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一直相信,李格是那种爱上了便会一生一世爱下去的人。我自是没有看错人,只是,我没想到,他要一生一世的那个人,不是我。想明白这一点,我便不哭了。有时瞬间的事情可以改变人的一生。我知道,有些痛苦必需硬生生地由自己亲手斩断。惟如此,才能自救。
李格看到我,恨恨地说:“这下你看到热闹了。”我狠狠地说:“当然。”李格说:“我会回国,欠你的那份情那份钱我会还你的。”我说:“不必了,打你的那些人是我找的。若不是我,你不会跛,你不跛,琳梅的父亲就不会阻止你和琳梅的感情。但有一点我要说,我的本意只是让琳梅离开你,并不是让你跛。现在事已至此,你要么告我,让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要么留在这里完成学业,学费依旧由我来提供。”李格暴怒的脸气得变形,他说:“你真是魔鬼。”
我只是一笑。
李格不知,我已一意成魔。自杀前的李格执意要还琳梅的父亲为他住院交付的医药费,而他的腿也需要不断地吃药,他的学费生活费,我的学费生活费加到一起,根本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就为这,我去跳艳舞。不能替他跛,就只有替他还钱了。
请相信,我这样做不是在赎罪,我只是,一意成魔。
所以,当李格哭着说:“我真的不能没有她。她是那样天真纯洁。”我的魔性便受了刺激,我说:“好,我通知她。”然后,我找到琳梅,我说:“只有你才能救李格。”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距李格腿跛不到一个月。但这时候的琳梅已经有了新的中国男友。她自是不同意。她绽着天使一样的笑容说:“我不爱他了。”我也跟着笑,我说:“可是,有人爱着你,给你写着情书,总是一件享受的事情。”就这样,在我的代笔下,琳梅开始给李格写信。琳梅说:“父亲监督了我,我不能去看你,你要快快好起来。”琳梅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对写着信的我说:“天,真好玩,我还没试过这样欺骗男子的感情。”
李格说得不错,琳梅太天真,但他忘记了,天真是因其无心,无心便无法有情。女人总是能一眼看穿女人的心思,但男人不能。这就是为什么李格会一下子就迷在琳梅面前,而琳梅却没有为他感动的原因。琳梅把天真给他,只是知道他受这一套。琳梅的父亲,早就告诉琳梅,最好找一个中国的女婿,他们家需要一个中国式的倒插门的男丁。
而我怂恿琳梅写信给李格,只是想让李格中毒再深些。然后,在他不能自拨的某一天,我会将真相呈于他面前。只没想到,死过一次的李格已看开了许多,他自动放弃了琳梅,不再纠缠。看不开的是我。之后,我为琳梅翻译的所有来自李格的情书都是我写的,琳梅看过后,我再以要回信的借口取回信,而后,认真地再写一封情书给自己。我不是着魔,只是在自救。每封信我都以琳梅的口气让李格放弃,事实上,我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弃。字字句句,劝的是自己,骂的,也是自己。
2004年11月的巴黎
有的时候想想,男人也真是奇怪。李格他宁愿接受我的施舍,也不肯接受琳梅父亲的一分钱。跛了腿,他根本找不到打工的地方,除了靠奖学金,就只有靠我了。他说:“我残了,你自由了,我们两清了。”
从此,巴黎的天空下多了一个纵情的中国女人。我。
你知道吗?在欧洲大陆流行着一种塔罗牌,是预知前因与后果的。在巴黎住了几年,我仍然不太会使用这种牌来测试自己的命运,但我喜欢其中一句话,它说,魔的意思,就是接受生命力量的支配,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又是一场卖力的演出。快乐地数着钱,快乐地急走在通向班车的小巷,快乐地把钱放到那个乞丐的身上,我奔往不是家的方向。第一次,乞丐第一次跟我说话。他说:“我要回国了。”我没有停。他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没有停。他说:“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停下脚步。
我,泪流满面。
李格对我说:“跟我一起回去吧。”李格说:“每天站在这里,不知道是为了看看你,还是为了你的这些钱,再或者,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如此相互折磨。”李格说:“我已取得学位,我想结束这里恶梦一样的曾经。我想把你带回去。”
不是很远的几年前,李格他曾对我说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像带行李一样把我带在身边。
有车灯打过来,是接我的某一个男人的车。炽白的灯光下,空中飞布的浮尘异常清晰。刹那间错觉这是几百年前的街巷,灰尘满顶,但我,还是追着我的今生来了。禁不住认了命。乱是乱的,恨是恨的,但那,也正是我认准的红尘。
2004年11月的中国佳木斯
听说过黑龙江佳木斯这座小城吗?那是我和李格的故乡。他在临街的门面开了一家自己的服装店,只卖他自己设计的服饰。我在不远的门面开了一家舞蹈学校,有少年班,也有成人班。
没有课的时候,我会坐在藤骑里,一边看向李格的服装店,一边晒阳光。偶尔,有亲密的情侣走过,我只是一笑。我不嫉妒那些正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因为,我看得见他们的爱正以怎样的速度趋于平淡。
我,和李格,是两个死过的人。再活过来的,不是爱,只是顽强,带着伤活下去的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