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的早晨。好多个寒风刺骨的阴霾之後,一个晴朗而温暖的早晨。
我用难得的早起来迎接这个期待已久的好天气。事实上我是被饿醒的,虽然很想继续
睡,可是空空如也的胃袋正如火如荼地抗议着。掀开窗,发现天色还昏昏暗暗的,应该是五
点多吧?可是这个季节的日出应该会晚一些。到底现在是几点?闹钟被老哥借走了,手表放
在外套口袋里,音响上的时间一直没有调;房间里能用的计时工具只剩下电脑了。按下电源
开关,等待了大约二十秒的开机程序之後,这台昂贵、耗电又不切实际的大时钟告诉我现在
是早上五点十一分。
未免早了点,芳邻的欧式自助早餐要七点半才开始。趁这个时间把连载中的笑话敲了两
篇出来,在饥饿中打字实在不是很好受的事。好不容易撑到七点二十分,匆匆忙忙扎起头
发,披上外套,拿起看了一半的村上春树,出门镇压抗议已久的胃袋。
我非常喜欢芳邻的早餐,九十七块钱可以吃到饱,菜色也不错,可惜我起床的时间通常
是他们开始供应午餐的时间。想当然今天我是他们开店的第一位顾客。我挑了一个等一下可
以晒到太阳的位子,走到吧台前,拿了餐包、奶油、培根、热狗、炒蛋等等一大盘粮食。我
实在饿昏头了。
“请问,”刚刚准备开动,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声音很好听也很有感情,不像是陌生人说出来的。我抬起头,说话的是一位长头发的女
孩,笑得甜甜的。她穿着牛仔裤、白色毛衣和西装外套,应该是男生的西装外套。大概十九
二十岁吧?我不确定,对女人的年龄实在没什麽概念。
餐厅里只有我们两个顾客,我对着她微笑一下,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
不大,可是睫毛很长。她又笑了,笑得眼睛眯起来一半。
我脑袋里第一个反应就是直销。这种情况我也遇过几次,结果不是直销就是卖百科全书
的。可是想想,玩这种游戏的人大概不会早上七点多跑来没什麽人的芳邻餐厅找凯子吧?或
许竞争激烈,她不得不加班?
“如果你猜得出我的名字,这一餐我请你,可以吗?”她不等我回答,很自动地坐在我
对面。
“那我猜猜看....黄韵玲?”看她这麽不客气,我也跟她嘻皮笑脸起来。她真的和年轻
的黄韵玲有几分神似。
“别闹了啦,□□□。”她笑得更高兴了,好像一时说漏嘴似的把我的名字叫了出来。
我愣住了。她认得我?我想起了电影上经常出现的情节,等一下她会不会拿出我的驾照
念:“□□□,某年某月某日生,身份证字号......”?摸摸口袋,皮夹还在。那麽,她是
真的认得我了?可是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哇!你吃这麽多东西啊?怎麽还是跟以前一样瘦?”她看了我面前的餐盘,似乎吓了
一跳。我似乎没有必要跟她解释,这是我昨天中午以後的第一餐。不过她这句话带给我一些
暗示:她应该是我国小或者国中同学,因为我高二以後有一段时间比较胖,体重增加到六十
五公斤左右。可是如果说是国小或者国中同学,那至少也有五六年没见面了,她怎能一眼认
出改变不算小的我?
“我去拿菜,你帮我倒咖啡。”老板娘把我们的咖啡杯送来了,她越来越自动,把两个
咖啡杯都推到我面前。我的脑袋有些混乱,乖乖地去倒了两杯咖啡,拿了两粒奶精。她吃得
很简单,炒蛋、粥、高丽菜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食物。和她比起来,我面前这一堆像山一样
高,而我知道等一下我还会再搬另外一座山回来。
“不够吃可以拿我的。”她看了两个餐盘,自己也觉得好笑。穿了皮衣的我看起来还胖
一些,事实上我只有大概五十五公斤,顶多比她重个七八公斤。可是我面前这座山至少是她
那一堆的五倍份量。
“你什麽时候开始戴眼镜的?戴上眼镜是比较好看一点。”我默默地努力愚公移山,她
则努力找出我和以前不同的地方。
“你的马尾巴应该修一下比较好看喔。”我现在确定她是我国小同学。我的眼镜是国中
才戴上的。很难令人相信,她竟然能一眼认出八九年未曾见面的我。假设她是我国小五六年
级的同学吧,当时班上女生大概有快叁十个,我把想得起来的脸孔一个一个和她对照,但是
始终找不出一个交集。当然她很有可能是其他班的,国小时代我在学校还算出名,大部份学
生都知道有我这一个人。
“我放弃了,”我说,这实在是个难题,“公布谜底啦!”
“我--不--要。”她露出顽皮的笑容。这时老板娘把我们的帐单放在桌上。她显然误以
为我们是一起吃饭的,把两份早餐写在同一张帐单上面。“这样好了,”她也发现我们必须
一起付帐的事实,“如果在我吃完饭之前你能想出我是谁,这一顿我请你。如果猜不出来,
你请我,就这样啦!”
她根本没有给我反对的机会。不过她倒是很仁慈地慢慢吃她的早餐。我试着套她的话,
希望能多得到些线索,可是她口风蛮紧的,套不出什麽。看来这一滩我赔定了。她虽然吃得
慢,可是她那一点点食物一下子就没了。她又倒了一杯咖啡,拿着小汤匙转转转,顽皮地盯
着我的吃相。被别人这样盯着实在不是很自在,所以我虽然没有完全吃饱,但是也没有再拿
第二盘食物。
“猜到了吗?”她似乎还没整够我。我有点不耐烦了,把所有记得的女生名字一个一个
念出来。
“赖皮!”她不断地摇着头,“那有人这样猜的?”
“我管你,这样也是猜啊,”我情急之下不得不耍赖了。“我猜到了吧?说谎的是小猪
喔。”
“才没有,你根本弄错方向了。”她似乎很高兴我的奸计没有得逞。“还有别的名字
吗?一起念出来吧,记得起这麽多女生的名字也不容易。这样好了,你只要念得出一百个国
小时候的女生名字,就算我输。”一百个?杀了我,然後敲敲我的头骨,看能不能从声波中
读取我的记忆算了。
“我输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似乎也在这里坐得够久了。“公布谜底吧。”
“我--不--要:-”
“我刚才一定已经猜中了,你赖皮。”
“才没有呢!就是不要告诉你。”
“好,今天算我输,不过我要翻本,”不知道为什麽,嘴巴不听指挥,“下次我一定会
猜中,你不可以耍赖。”
“没问题,奉陪。”她越来越得意。“今天到此为止,我们明天继续。”
“你要去哪里?”出了餐厅,我问。这个地方交通不是很方便,我或许应该载她一段。
“你猜啊。”她跨上餐厅门口的一台脚踏车。长发随风飘逸,打到了我的脸。
“啊!好痛!”
“活该。”她又顽皮地把头一甩,我这次有防备,躲过了这一击,“下次不要站在长头
发的女生後面。”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望着她的发梢逐渐远去,我突然想到什麽。她听到了,停下
车回头看着我。
“你....你....你....”我跑了几步追上她,但是心中的话却又一直说不出来。
“什麽事情啦?本姑娘赶时间,快说!”
“你....你怎麽保养头发的?我的头发老是打结。”反正今天这一摊已经输掉了,乾脆
明天赚一摊回来吧,你跑不掉了,彩虹。
“下次再教你。”她还是带着那种顽皮的笑容。看来我真的被她吃定了。以後我真的得
每天一大早起床了吗?真是酷刑。
谁能告诉我,这顿两百块的早餐值得吗?
2
她喜欢别人叫她雨弓,虽然她叫彩虹。
“彩虹很好看,也很好听,可是太好看,也太好听了,”问她为什麽,她这样回答。
“简单说,就是俗气。”
我不太好意思告诉她我对这两个字的联想,有点像琼瑶笔下的名字,不过雨弓倒是很喜
欢这个自己取的笔名、艺名外带花名。每当认识新朋友,她总是爽快地说:“嗨,叫我雨
弓,下雨的雨,弓箭的弓。”偶尔有联想能力不错的人会想到彩虹这两个字,但在她若有似
无的坚持下,久而久之,大家都只记得她叫雨弓,而忘了另一个名叫彩虹的女孩。
我不知道雨弓美不美,不过她的长发倒是没话说地漂亮,绝对够资格拍洗发精广告。及
腰的直发又黑又亮地从耳边垂下,无论男女,人人看了都不免有股伸手轻抚的冲动。或许大
家在看到雨弓时,都只注意她的长发,却忽略了她的容貌吧,等到大家开始注意她的容貌
时,却又发现不知何时,雨弓的容颜已经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根本没有什麽美丑的分别
了。雨弓倒是不介意别人抚摸,甚至把玩她的秀发;事实上,她总是轻轻甩着长发,勾引别
人欲求不满的手指。她的开朗往往会吓到一些新认识的,还不敢伸手碰她头发的朋友。有
时,你会发现你的吸管上多了一道不属於自己的牙印,甚至杯缘沾上了一点淡淡的口红,那
铁定是雨弓的杰作。我看到的雨弓,总是跨着半走半跳的轻快脚步,挂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笑
容,让人不得不收起心中的万种阴霾,将早已湿透、冰透的快乐挂出来让热力四射的她晒一
晒。
似乎没有人知道雨弓的过去,她从不提及,大家所知道的也仅止於认识她以後发生的故
事。偶尔有人提及这些话题,她总是能举重似轻地轻轻带过,却又变得有些安静,有些心不
在焉。於是,她的过去也逐渐和她的本名一同埋藏在朋友们的默契之间。
雨弓就像村上笔下的一个女孩,一个拥有美丽双耳的女孩。真正的雨弓被美丽的秀发给
掩盖住了,只有当雨弓自己愿意时,她才会揭起那幅美丽的面纱,露出完全的她。或许,这
时的她会说:“叫我彩虹。”
3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碰面时,我记忆中的她,还是那个叫做彩
虹,绑了两根辫子的小女孩。
天知道我怎麽会联想到彩虹的。一个国小的学妹,曾经连续叁年在科展时合作,每天在
实验教室无所不谈地鬼混,也理所当然地被无聊好事的同学们配成一对。当然,现在的她和
我记得的她当然是南辕北辙,但或许是她那种独一无二的顽皮表情,勾起我遥远的回忆。
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我正坐在芳邻餐厅的同一个位子上,面前堆了一大盘莫名其
妙的各色食物,手上拿着小汤匙无意识地搅拌着令人毫无续杯欲望的廉价咖啡,等待着阳光
和彩虹的到来。彩虹比阳光早到些。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进对面的椅子,我似乎听见那张
可怜的椅子在哀嚎。就物理学来看,虽然她并不重,但这种速度带来的动能依然是相当可观
的;就心理学来看,穿着窄裙还这样肆无忌惮的女人,似乎也不常见。
“彩虹。”我懒得绕圈子。
“聪明,”她也毫不做作,似乎我的反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今天换我请客了。”
“这一顿还真难赚。”会心的一笑,童年时建立的默契正逐渐回复。
“不过,你并没有猜中。”她微笑着站起来,对着我伸出右手,“你好,很高兴认识
你,叫我雨弓,下雨的雨,弓箭的弓。”
搞不清楚状况的我,糊里糊涂地跟着站起来,轻轻地和她握了手。
“不用紧张,你没有弄错,”我呆若木鸡的模样大概很好笑,她示意我坐下,然後解
释,“你确实想到了我是谁,只是我用的这个代号,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名字,和你记得的不
太一样。”
“雨弓....Rainbow...彩虹?”稍微回复了一点思考能力後,我提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
关连。
“果然够聪明。”她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但似乎没有进一步解释的念头。
不喜欢主动发问的我,夹了一根热狗塞进嘴巴,藉机整理一下脑袋,虽然实在没有什麽
资料可以整理。就这样,我认识了雨弓。
4
像雨弓这样的女孩,当然不会没人追,後来就我旁敲侧击得知,常和她在一起的那群朋
友中,至少有两叁个曾经追过她,但都遭到婉拒。奇怪的是,情侣做不成,但大家还是很好
的朋友。或许情侣和朋友看似不相冲突,但是通常我们看到的例外多了些。
真正爱上雨弓,想不起来是什麽时候的事情了。就在我们见面的那个早晨後,我们一连
进行了十一天的早餐会报,也逼得我不得不改掉夜猫子的习性。那时似乎还对雨弓没什麽特
别的感觉,纯粹是遇到了一个熟悉的新朋友,又找回了一个陌生的老朋友。而且与她一起谈
天说地很快乐。我们的兴趣似乎没什麽交集,她不玩电脑,不看棒球篮球;我对演艺圈兴趣
有限,对艺术电影几无接触。小说大概是我们仅有的共同嗜好,但是我们却很少谈小说。然
而,无论是她说我听,或者我说她听,都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在我眼中,她掰电影的本
事比焦屏雄还厉害;而在她眼中,我玩电脑大概比那个SteveJobs还精。当然,如果没有对
方的介绍,我固然不知道焦屏雄是谁,她当然也不知道SteveJobs是那一号人物。
我们似乎找回了那段无所不谈的童年时光,但是仅止於近况和童年,雨弓始终绝口不谈
中间的那段日子。她现在读南部的一间大学,寒假回台北在附近一间亲戚的公司打杂(她自
称的),但是她的国中呢?高中呢?她总是笑而不答,然後把话题岔开。
一共十二次早餐会报,我付了七次帐,她五次。我们总是会找一些无聊的事情来打赌,
赌下一次早餐的帐单。例如阳光几点几分会照到桌上的盐罐?外面那个穿黑色窄裙的女人会
不会走进来?我明天以前能不能把手上这部可以砸死人的源式物语看完?
“今天我们来赌一点特别的。”最後一次早餐会报时,她一边玩弄着头发,一边若有所
思地说。
“以前赌的还不够特别吗?”我想起了前天截稿前夕,早餐会报完毕以後,我回家猛敲
了四五个小时的键盘,还要挑灯夜战光源式那个小白脸的变态桃花史,最後还是输掉了隔天
的早餐。
“我明天要回高雄了,这够特别吧。”第一次见到她忧郁的表情。
“那....赌什麽?”如果她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准备份礼物,可惜来不及了。看着她的
忧郁,我的心情也不自觉地低落下来。
“赌....你会不会爱上我。”满脸忧郁竟然瞬间一扫而空,露出她注册商标的微笑,我
果然又受骗了。
“那你希望我赌哪一边呢?会,还是不会?”当一个人不愿意面对一个尖锐的问题时,
这种闪烁其词的对答还蛮常见的。
“这和我无关吧,”我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依然是那幅毫无心机的笑容,“决定权在
你,要赢要输都看你,我可亏大了。”
“那我当然赌不会啦。”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唉,真失望。”从她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一点点失望。
“人生在世,能找到一个好朋友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句子,
现在可用上了。“如果不知道珍惜,贸然要求更亲密的关系,只怕情侣谈不上,连朋友都没
得做了。”
“我看,”一两分钟的沈默後,她说,“我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