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深秋的夜里,乍寒还暖,我面无表情站在站台上,双腿随着心跳颤抖着,寒冷的风在心里一阵阵刮着。南去的列车把初恋画上一个句号。人一出生就像买了一张单程车票,一直驶向未来,坐过了站你没有返回的机会。我想。
其实河北丰润那个山头上也不错。团长到下面网罗人才,这几年团里“一班人”政绩突出,可团常委还是五年前的一班人马。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宣传股几员干将茶壶里煮饺子__有嘴倒不出。军内外报纸杂志从未出现部队的番号。团长听说丰润雷达连有个志愿兵笔头硬,使那个山头部队在丰润小有名气。那个雷达连连长只在山头呆了一年就从山头直接走进机关当参谋去了。
团长到山头时,正是盛夏,满山满岭的野花一片一片的争相斗妍,煞是美丽,此景只有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看。真乃人间仙境,叫人不忍离去。他妈的,叫我在这干我也能弄他个天翻地覆。团长下山坐在破烂的吉普车里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和同去的金参谋说。
宣传股是一个单位对外的口舌,团里的成绩宣传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宣传股王股长和我谈话就这样说的。
每天我第一个到办公室,打扫好卫生。打来开水,把股长和几个干事的杯子泡上上等的龙井茶,当然茶叶是用宣传费买的。然后就到下面连队去采访,忙了数日,军内外的报刊杂志也有了团队的名字。着实叫几个干事搓火,竟也都忙起来,除了留下值班的,倾巢出动,到各连队采访。
下班铃一响,有家的都积极的回家表现军人吃苦耐劳的精神去了。坐在诺大的办公室里,寂寞野草一样生长,诗歌小说也一样长出。每天忙于采访,把写好的小说诗歌送到打字室,让打字室的林萍帮助打印。林萍是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去年刚从军校毕业。团里没有计算机,只有打字室和她的专业还挨上点边儿。
小说诗歌交给林萍,林萍不可推卸的成了第一读者。有时给小说诗歌提点建议,我觉得可取也欣然接受。我不出去采访,林萍就找些借口到宣传股,借书谈小说诗歌。我总是躲避她,最近传言我和林萍谈朋友。我从山沟走出来,知道自己有多重,小小的山沟怎么盛得下将军的女儿。几个干事边写边聊谁谁又提了一级谁谁的媳妇真漂亮,边斜视我和林萍的表情,两人的脸上是否写着关于男女之间的故事。要下班了,其他人都走了,王股长磨磨蹭蹭的收拾桌上的文件,听说咱团里有战士在驻地谈对象,这是个素材,有时间采访一下。股长边说边夹着晚报走出办公室。我望着天花板发了半天的呆。
当兵走时,不敢看妈妈的眼睛,我害怕那双躲在站台柱子后哭红的眼睛使我迷失了方向,让我的脚步无法起锚。爸爸在我六岁时,抛下妈妈我和妹妹小琴永远的躺在那个山坡上。妈妈又当爹又当娘,每天背着小琴下地干活,用绳把她绑在地头的树上,歇头遍歇时,才把哭得眼睛腿肿了的妹妹解下来,无所顾忌的坐在地头上把衣服撩起来喂奶。望着边哭边吃奶的妹妹,妈妈的泪在妹妹的脸上流,妹妹懂事的止住了哭声。许多的人看妈妈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劝妈妈再给我们找一个爸爸,也有人给妈妈介绍的。爷爷听到后,坐在门坎上骂得天昏地暗,谁要到这个家来我打断他的腿,你走可以,把孩子留下。哪个母亲能舍得自己的儿女,妈妈留了下来。舍不吃舍不穿,把我和妹妹拉扯大。知道妈妈不同意我当兵,希望留在她的身边,陪伴她寂寞的日子。今年征兵时,村长叫村里所有的适龄青年到乡医院体检,结果去了二十多人只有我和河汤沟村的李校身体合格。妈妈只想我去检查,检查不上就回来的,也没有阻拦我。
妈妈知道我检查上了,找到村长哭着要村长换别人,我把小波拉扯大不容易,我也干不动活了,现在分这么多地,小琴还在上学帮不了我的忙,求求你了村长。妈妈说完跪在地上。村长说村里当兵就两个名额,上边要求必须去,别的地方顶替查出来要处罚,就小波和李校去。村长的话就是圣旨,谁也不敢反对。妈妈一个人跑到爸爸的坟上哭了一夜,也没有把我留下来。就妈妈这一跪,把我的男子汉气魄跪了出来,妈,去就去,你放心儿子当几年兵,回来说不定当个乡长呢。妈妈听到这话心里也许得到些许的安慰,不在反对我当兵了。
我当兵走后不久,妹妹小琴来信说学习成绩特别好,班主任说准能考上大学,要妈妈好好的供她。后来她说看到妈妈的白发就想哭,妈妈的白发每天在眼前晃动,哥你好好的当兵吧,咱家就指望你了。如果我考不上学,就回到家替妈妈料理家务做些农活。家乡的报纸上有我的文章,乡长的女儿到咱家来了,帮助干活妈妈非常的喜欢,叫我有时间回去一趟把事定了。
这几天我正准备跟股长请假回去一趟。通信团经常在军内外报刊杂志露脸,上级机关首长给团长打了一个电话,在通信团开集团军通信现场会,一个月后集团军通信部门到通信团学习观摩。团长接到命令,觉得这是一次出头露脸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立即做出决定,探家的立即归队,未走的终止批假。全心全意投入迎接这场通信现场会。
全团从团长到战士,每日加班加点搞专业训练。汇报材料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而然的落在宣传股的头上。文件的打印和校对,当仁不让的属于林萍和我。林萍没日没夜的加班,有些承受不了。从家里拿来一大包别人送给她将军老爸的中华鳖精太阳神口服液之类的营养品。其中大部分营养了我这个吃玉米面长大的肚子,大家都知道我很馋,我发誓,但我从没向林萍开过口,都是林萍热情奉献出来的。
现场会时间进入了倒计时。还有五天的时间,团长下了的一道命令,一切进入实战状态,准备迎接检查。汇报材料还有一部分没有出来,团长给我们施加了压力,明天必须完成。
窗外月光温柔的洒落下来,初春的夜色显得格外美丽,万物都在萌芽之中,生机盎然。迎接检查压抑的气氛,使人无暇浏览美妙的夜色。也许连日来的紧张,快有出头之日,心里松弛了许多。午夜,眼睛有些朦胧,头一点一点的瞌睡起来。林萍看到我的样子,让我躺在她的床上休息一下。我说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可别陷害我,就躺在她的床上。不知是鳖精太阳神起了作用,还是嗅到女人特有的香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迷朦中林萍给我盖上被子,亲了亲我的额头。我伸了一下胳膊,她就势倒在我的怀里。两张嘴像约好了一样撞在一起,嗅着香甜的夜,使我越陷越深,林萍我爱你,我说。甜蜜的夜被来取材料的王股长搅乱。林萍从容不破的说我和他谈朋友,解了围。
妹妹小琴又来信催我回去,说乡长花钱找人把漏雨多年的房子修好,还做了几件家具,妈妈叫我回去把事办了。都这么大了,还叫妈操心。妹妹嗔怪道。捧着信,妈妈花白的头发在眼前晃动,妈妈儿子已长大,别在为我操心了。
夜里躺在床上,心被搅得像一潭水泛起浪花。是啊,都这么大了,还叫妈妈操心。田垄上出现的妈妈和妹妹,妈妈穿着臃肿的衣服手里握着镰刀,吃力的割着金黄的谷子,割一下抬起头用有些发黑的毛巾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然后又吃力的割着。妹妹瘦长的手臂熟练的挥舞着镰刀,在田垄上穿梭,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边割一边说妈你快回去,我再割一下午就完了。看着别人家的庄稼都收拾回家了,妈能不着急吗?割一点儿少一点儿,唉,你哥在家就好了。镰刀又艰难的挥起。我出了一身汗,从梦中醒来。看了一下表,才刚凌晨四点。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坐起来捧着前几天妹妹寄来妈妈和妹妹的照片。
上班铃响之前,搞完卫生把股长和几个干事的水杯倒好水。我找了一张借据填好,股长来时向他讲了家里的困难,他找后勤处处长签字帮助从财务股借了一千元钱。说了一声谢谢。就骑上那辆破得除了铃铛不响那儿都响的自行车,到邮局把钱寄给妈妈,让她还给乡长,心里舒服了许多。财物上的负债固然痛楚,心灵的负债却时刻的疼痛。背上沉重的金钱包袱,心灵得到些许的慰藉。
林萍带我到她家里,是初春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两个人散着步边走边聊,第一次到你家见你爸爸妈妈应该买点儿东西。我说。什么都不要买,我爸妈才不会计较你,我的大才子,省着你的钱等着给我办嫁妆吧。我的手被牵得更紧了。含情脉脉的眼睛让人无法拒绝。幸福的滋味一点点地把我滋润,感到蓝天是我的,大地是我的,所有的一切都为我而生。
林萍的家在军职干部楼四层,每蹬一层心里的鼓点就加快了节奏。我小声问林萍你爸妈会接受我吗。看你的表现了。林萍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林萍的门敲得惊天动地,我打了一下她的手。开门的人穿着灰色的羊毛裙装,看上去四十左右岁的女人,显得端庄而典雅,光洁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妈这是我给你说过的小波,林萍搂着女人的脖子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说阿姨好。好,好。她不冷不热的答应着走进了客厅。林萍跑进宽大的客厅向坐在沙发上一个五十多岁风度翩翩的慈祥老人耳语着,我想这就是在林萍大名鼎鼎的将军爸爸了。敬了个军礼说了声首长好。将军站了起来向我伸出双手,你就是萍萍常常说起的小波,经常在报纸上见到你的名字,来坐下,萍萍去把水果拿来。拉着我的手坐在沙发上。和将军坐在一起这样近还是第一次,无形的压抑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林萍端来满满一大盘苹果香蕉橘子,坐在她爸爸的旁边。轻巧的剥着橘子皮,她知道我爱吃橘子,有林萍在我的心平静了许多。将军从林萍手中接过橘子递给我说,萍萍,去帮你妈把菜弄一下,中午叫小波在这吃饭。林萍站起来的时候,给我做了一个鬼脸。
将军点着手上的烟,小波听萍萍讲你是东北的,咱们还是老乡呢。你是什么地方。我是城关县的。那个地方我知道十年九旱,很穷的地方。谁愿意让别人说自己的家乡不好呢。首长这几年好多了,人们都出去干活,小米玉米都不吃了,都吃大米白面。那就好,我也是农村长大的,知道农村的孩子当兵不容易。听将军说也是农村的,精神上松弛了许多,将军和士兵有了许多共同的东西。我从农村走到今天,走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更知道不容易,你的今天肯定吃了不少的苦,以后可能好一点。萍萍从小就没吃过苦,很任性,我们对她很担心她吃不了苦,既然是老乡她比你小就把她当你的妹妹。她很佩服你更多的是崇拜你,将来有机会你应该上个学或者提干。我望着将军慈祥的面孔有些遥远,后来他又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林萍叫我和他爸爸吃饭,我说我还有事,谢谢您首长,我就跑出楼里。
林萍追上时我正坐在路边百年老松树下发呆。你为什么走,知道爸妈会生气吗?林萍见我没说话,转过身看到我眼里的泪水。她抱住我的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说。我拉着林萍的手,萍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知道吗?我们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爸爸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这样自卑。我什么都不想说,请你走开我大声喊道。我知道跟她讲什么她都不会听的。请你走,走。抱着头我继续喊着。她松开我的手哭着跑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方,我坐在那儿没有动。当兵走时妈妈的泪仿佛还在流着,心里湿漉漉的。
林萍总是找我问我为什么,我总是躲避她。那天下班后,林萍把我叫到她的宿舍。波我什么也不问你,你是我唯一的爱,过些日子我可能离开这里,让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说着她就拉灭了电灯,一阵悉嗦解扣子的声音。我把灯拉亮。萍快把衣服穿好,别这样。看到林萍满眼的泪水。萍,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无法填满这条沟壑,就当我们的心在一个驿站上相逢。波你的心我知道,爸爸答应我走后让你上学或提干。我拥着林萍在胸前,就像站台上两个告别的恋人,我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了一声珍重,走进夜里。
后来林萍再没有来上班,听说她病了。我买了一把鲜花,在去林萍家的路上撕了个粉碎。过了几天她去了广州,广州的刘军长和林萍爸爸是老战友,刘军长的儿子风流倜傥刚刚二十八岁已是中校处长,爱情上至今还是一片空白。刘军长的儿子早想做林将军的乘龙快婿,只是距离遥远没有机会。
走的那天,林萍爸爸和夫人把送林萍上车,上车时林萍左右寻找着什么。我远远站在站台的柱子后,看着列车驶出站台走远。一个农村孩子的初恋就这样被列车带走了,下一个驿站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呢。
集团军通信部门现场会圆满结束。上级机关首长非常满意,给了二十万元业务费作为奖励。全团召开总结表彰大会,对在这次观摩会中有功人员在精神上和物质上给予奖励。我和林萍的事股长向团长做了汇报,没有处分也没有奖励。林萍爸爸打来几次电话叫我到他家去。我没有去找他。打好背包我又回到埋下我青春的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