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莛从家里跑到街上时,刚过午夜12点。新的一天。她穿着宽松的淡蓝色牛仔裤和黑色高领T恤,喘着气站在深秋清冷的街头。昏黄的路灯下,汽车翘着轮子飞驰而过,搅动着厚湿的空气。她用冰凉的双手拍打着脸庞,放松干燥的皮肤。身后大大的ELLE背包里是第二天要穿的工作服。来不及收拾更多东西。任翔那里会有她需要的一切日用品。
坐在出租车里,葳莛倦怠地闭上眼睛,享受着宁静的空气。对父母激烈的争吵已经习以为常,从小学开始就有的记忆。个性太强的两个人,从不肯相互妥协和让步。他们是彼此的对手,因为性格相近而恋爱珍惜。浪漫过后,是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时光流逝,消磨了青春的抱负和种种坚持,生活内容的定型,注意力的缩小和转移,他们逐渐变得苛刻、易怒,性格的冲突再也掩盖不住,谁都想成为对方的权威。母亲表面平静顺从,内心却十分独立。和父亲不一样,母亲在愉快正常的环境里长大。而父亲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承受了许多伤痛的经历。家庭巨大的变故,亲人的背叛和离弃,他一度压抑困惑,形成暴躁孤僻的性格,超出母亲的宽容和忍耐力。他们常常为很小的事情,为一点点的意见不和而无休止的争吵。比如炒菜的方法、家务的分配、节假日的时间安排,或者葳莛的学习、对电视节目各自发表的看法等等。父亲要求绝对的服从,他的发泄方式是怒吼和摔东西,争执的时候突然爆发,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左邻右舍没有不知道的。葳莛小时候不明白为什幺别的孩子会有相处得十分融洽和谐的父母。她却总是担心,无所适从。有时深夜里突然醒来,听到家俱倒塌和父母很高的音调,她会把小小的身体蜷在被子里,狠狠流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父母之间少有心平气和的谈话,一贯的怄气、沉默。母亲常常把葳莛搂在怀里哭泣。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负担母亲诉说的委屈。因为母亲的落泪和家里七零八落的家俱,她也不禁怨恨。在葳莛眼里,母亲是温柔慈祥的,宠爱着葳莛。父亲则喜欢板起脸,非常严厉的样子,从不制造欢乐。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一天,她扬着重点学校第二名的毕业成绩单,小鸟似地奔向在校门口等候的母亲。母亲站在那里扶着单车,一脸抑郁,她马上敏感地沮丧和恐惧,骄傲欢乐的心情消失得烟消云散。母亲努力装着没事的样子迎接她,可接过成绩单时,还是安慰喜悦得直掉眼泪,在大街上把她抱起来,什幺都不说。葳莛感到委屈,心紧紧的疼。小孩子的判断标准还很单纯,葳莛不了解父亲,心里暗暗怪他使家里的空气如此紧张。为了避免矛盾,大家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这种不满和压抑渐渐堆积成抵抗的情绪。葳莛偷偷学会了观察和沉默。
不过,接下来的三年是葳莛最快乐的日子,上最好的初中。父亲被派往上海工作,家里的空气得到很大程度的释放,她和母亲相处得愉快而宁静。可父亲的威严从不曾完全离去。家里处处有他的影子,葳莛有时会一个人望着父亲的相片定定出神。她以为母亲并不想念他。可看到母亲为了父亲的归来打扮自己,忙碌地打扫和布置房间时,她才知道自己错了。母亲也在盼望。说来说去,一家三口,再怎么生气,都要不由自主地惦念。
父亲回来后,脸上虽然还是少有笑容,脾气却平和了许多,葳莛以为是大家分别太久的缘故。她有些高兴,但很快就发现,母亲变得更忧郁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流泪。后来,葳莛才知道,父亲那时闹离婚其实闹得狠凶。他急着再到上海去。好几次他们在夜里争执,压低声音不让葳莛听到。终于一段时间的尴尬和对抗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留了下来,离婚的事情也慢慢平息了。也许还是有割舍不下的东西?葳莛有时好奇地询问母亲,她说自己已经长大,应该知道得更多。母亲总是摇头和叹息,只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葳莛。还嘱咐她不要胡思乱想,影响了学习。
其实,不管怎样掩饰,和同龄快乐无忧的孩子相比,葳莛总显得心事重重。她是努力用功的好学生,却意外地考不上重点高中。进了附近的普通高中继续念书。紧张的高三,母亲的单位在特区开立分公司,她考虑再三,接受了去特区的调派。母亲想换一个环境,和父亲分开一段时间,虽然她舍不得葳莛。而葳莛,除了想念母亲,对于单独与父亲相处她怀着莫明的担忧和惧怕。母亲在的时候,可以依赖和躲避,母亲不在了,还有什么人能保护她。母亲却是放心的。毕竟知道丈夫深爱女儿,况且以往是冲自己发脾气,人一旦不在了,也就不烦心了。待在家里,大家都不开心。女儿好歹大了,狠狠心几年时间一下就过去。她只是嘱咐葳莛要听父亲的话、学着照顾自己、帮父亲做家务,当然,还得认真学习,她会经常写信和打电话。葳莛在一旁看着母亲收拾行李,边听边不停地哭泣。
母亲一离开,父亲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葳莛身上。他竭尽所能照顾她,尽可能多地留在家里陪葳莛。父亲除了脾气古怪固执,也没什么坏习惯。一些父亲平时不在意的琐碎家务,葳莛承担下来。她以前不知道母亲收拾打扫房间原来要花这么多时间。父亲为了解闷,还时不时弄些花草动物来养,又不认真打理,葳莛看不过,又把时间分了去。零零散散的事情,看似不大,不做又不行,这样一来,每天放学非得忙到9点以后才能坐下来作功课。另一方面,总想念母亲,无论干什么都走神。高三第一个学期下来,成绩滑到了全年级二十名之后,要知道,在普通高中,这样的分数可能连最次的大学都考不上。父亲在家长会上丢了脸,回到家不问原由地大声责骂葳莛。她委屈得口不择言,数落父亲的不是,说他净弄些没必要的事情让她瞎忙,又埋怨母亲狠心留下她一个人,谁都不真正关心她。父亲的火爆脾气,哪里听得这种不敬的话,拎起葳莛的长头发一下就从椅子上把她整个人拽到地下。那是母亲走后,父亲第一次打她。
之后,父亲越发严厉地管束葳莛。可能是父亲反叛的血液遗传影响,也或许是长期的压抑郁闷在作用,葳莛开始故意不服父亲的管教,惹他生气。而且葳莛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解决问题的方式,大多是父亲不能接受的。只要和他想的不一样,所有的都是错误的。母亲走后,平静没多久的气氛重新紧张起来,回到了老样子。矛盾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随时会带来铺天盖地的吼叫、愤怒、狂乱、暴力和伤害。父亲曾经让她跪在冰凉坚硬的地板上几个钟头直到她不得不妥协求饶,曾经把手掌响亮地甩在她的脸庞上,她清楚地记得口腔里血腥的恶心,还有深夜里家俱倒下时的巨响,飞溅的玻璃碎块深深嵌进肉里,她感觉不到疼痛,粘稠温暖的液体顺着洁白的小腿无声滴落在地板上。他们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太相象的眼神。她有太多他不能忍受的反叛,他要让她害怕和恐惧,他做到了,用他的暴力和疯狂不受控的行为,她渐渐学会逃离和沉默,但那只是另一种绝不让步。他们一样固执。她有时会突然发现自己有和他一样的恍惚和霸道,这种发现让她发抖和害怕。可是她无能为力,她的身体里静静流淌着他的血液。她不了解他,一点都不了解。父亲是血缘之外的陌生人。他对她有绝对服从的要求,但她身体里和他相象的那部分注定她是不喜欢妥协的人。母亲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葳莛瞒着她,每次写信、打电话都说一切很好,让她放心。
葳莛从小孤僻,一向敏感而自卑,没有要好的朋友,所以,在无论是学习还是和父亲的关系都最紧张的高三下学期,当少颜象大哥哥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主动关心、保护、纵容她时,她毫不设防地接受了他。她需要一个人来填补母亲离开时的寂寞和不安,在和父亲的敌对中找到平衡。少颜是她无助时的保护伞,是她委屈时的出气桶,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毫无保留,全力以赴,直到无法再宽容。年少时盲目简单的爱情,一个眼神就渴望天长地久。想起少颜,他的伤害和纠缠,理不清、割不断的往事,粘湿的蛛网般笼罩着生活,挣脱不掉,葳莛无限惆怅地靠着窗玻璃。回忆再次潮水似汹涌而来,一遍一遍拍打在心上,很久以前沉溺于这种感觉,她一度以为自己会被永远淹没,如果没有任翔象浮木一样对她不离不弃,她对自己的放任将不可预知。
任翔的父母在政府部门担任重要的职位,精明能干的人,平时呼风唤雨,早就为宝贝儿子设想好前途。上大学,出国深造,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为他创造一切条件和机会。在他们眼里,葳莛的散淡和随性是不健康的毒药,消磨着任翔的斗志。为了继续和葳莛交往,任翔不止一次与父母争吵,直闹到离开家门,自己在外租房子,不是迁就居住条件的人,选了设施完备的两居室,每月负担着不少的租金,花去收入的三份之一。家里不平静的时候,葳莛经常跑来避难。任翔是从不拒绝她的人,从大三那个疼痛的夏天开始,她就没有怀疑过。
葳莛轻轻转动钥匙开门,还是吵醒了任翔。他什么都不问,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等她把脸和牙齿清洗干净。葳莛换上任翔宽大的棉T恤,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子。"他们又吵架了。"她平静的声音传出来。"我知道。"任翔的手隔着被子抚弄她的头发。他想拥抱她,葳莛感到他靠近时温热的气息。她把头伸出来,在黑暗中直视他明亮的眼睛。"我累了,任翔,想睡。""好。明天我叫你上班。"简短的对话。他微笑着应答,长久地亲吻她的面颊,然后转身闭上眼睛。他习惯了迁就葳莛。大学最后一个暑假,葳莛有了少颜的孩子,她想不到已经工作的任翔没有半点迟疑:"如果你决定留下孩子,我愿意和你一起抚养,我会努力挣钱。"葳莛勉强考上市内一所没有名气的大学,任翔和她同校念书,比她高一级,固执耐心地追求她,完全不顾少颜的存在。少颜高中毕业后放弃了学业,开始工作,他一向是放任自流的人,没有固定的工作,和各式各样的朋友混在一起,喝酒赌钱,倒卖盗版光碟,有生意的时候大手挥霍,一不小心被查处,就立即一无所有。葳莛不是没有发现彼此的差距。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无话可说,一旦多些人聚在一起,不是葳莛的朋友谈论经济、电脑和艺术时,少颜坐立不安,就是少颜的朋友翘着腿,大口吸烟、喝酒,旁若无人地说粗口话时,葳莛从内心深处升起无法克服的反感。葳莛的专业是热门的国际贸易,毕业后很容易找到理想的工作,少颜虽然不说,但谁都看得出他的自卑和担心。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对葳莛发脾气,怀疑她。特别那段时间任翔对她的追求在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葳莛并没想过分手的事情,她一心一意地爱少颜,她一直依赖他,觉得只要认真相处,可以从容地相互容忍,她是平静的、容易满足的,因为原本拥有的就太少。可少颜的自卑在折磨他,考验着他们的感情。他开始找别的女孩子,一有机会就在葳莛面前肆无忌惮地亲热。他说这是对她不忠诚地报复。葳莛不是擅长据理力争的人,她尝试和少颜坐下来慢慢谈,但他只想争吵和发泄,伤透葳莛的心。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正心灰意懒,看着感情破碎,却无能为力。她不想可怜兮兮地去找少颜,请求他的帮助。她不是特别坚强的女孩子,可生活早就让她失去了软弱的机会。
怀孕的事情没有告诉少颜,也没有告诉父母,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任翔。她决定去医院做手术,任翔和她一起,握着她的手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等待。她感到身体里面的变化和疼痛。生命是可以随时终止的契约。整整一个暑假,他陪着她,从家里拿褒好的补汤,看着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任翔的父母因此了解这件事,说了极难听的话讽刺葳莛,任翔严厉地制止,并立即决定搬到外面自己住。葳莛很少回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周末的时候会瞒着父亲去找任翔。那次手术伤坏了葳莛的身体。她经常失眠,皮肤不再光滑湿润,变得干燥,不停起皮屑。没有钱,她用劣质的化妆品来掩盖,破坏了年轻健康的皮肤,冒出红红肿肿的小豆子,她用力去挤,好了又长出新的来,留下难看的印子,仿佛被烧灼过一般。而且她的经期不规律,常常头晕,不敢告诉任翔,偷偷买大量的维生素E吃,红色的胶囊象手术盘上的血滴,吃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不知道有没有用。和任翔做爱时会害怕,深入的钻心的疼痛。从身体里掉下来的不完全的生命,她害怕再来一次,绒毛和粘稠的血。在医院里等待它脱离身体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死去。那个应该替她分担的男人,不在身边。少颜因为赌博欠下很多钱,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替他还清所有债务后,把他带到了武汉。从此,再没有少颜的消息。
葳莛睡不着。她爬起来,看月光下任翔英俊的脸。认真塌实的男人,他应该有正常的生活,走父母安排好的道路。和爱人守着承诺快乐地生活,而葳莛不需要任何承诺,任何形式的承诺都会被时间颠覆,她厌恶欺骗。她想她可能并不爱任翔,他们之间始终有不可跨越的障碍。这样的相处对任翔不公平。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设想。
葳莛轻轻走到角落里,打开桌子上的电脑,上网,登陆信箱检查邮件。奇奇的新邮件等在那里。以前在贸易公司上班的时候上网很方便,她在OICQ上遇到奇奇。这个用SWATCH最名贵的一支手表名称做自己NICKNAME的男人在广州,靠帮别人做广告设计来坚持对绘画的理想。他说再熬一段时间,他要到西藏去,去那里自由自在地画最好的画,到时这些死板的商业平面设计就应该痛痛快快地去见鬼。然后他要带着他的作品,想办法出国深造,有一天还将在国外开个人画展。葳莛和奇奇在网上是恋人。网络如此虚拟,一对男女隔着屏幕进行奢侈的精神交流,如果不谈情说爱,真不知道如何继续。关键是大家都要保持清醒,随时准备抽身离去。葳莛去广州出差的时候见过狂妄的、抱负满怀的奇奇。他穿着NIKE风衣和牛仔裤,斜背着大大的黑色休闲包等在花园酒店门口,左耳戴着小小的白金耳环,晃着脑袋无所谓地看进进出出的洋人。他坚持在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用高级西餐,花掉不少钱。不节制的人,平时一个月的收入大半都用来打车和交手机费。奇奇新换了浅紫色的摩托罗拉天拓手机,炫耀地拿给葳莛看。在酒店豪华宽敞的电梯里,他皱着眉头问葳莛知不知道身边的外国人叽叽咕咕在说什么。她摇头,不是英语。但葳莛说她知道他们用的是POLO的男士香氛,这是无用的废话,他们在电梯里若无其事地相视大笑,弄得那些外国人一脸疑惑。
然后他们去中国大酒店下面喧嚣的HARDROCK,昏暗的酒吧,墙壁上挂着许多色彩鲜艳的装饰画。和奇奇在一起,葳莛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如,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舒展的,不需要任何伪装和做作。他们夹在洋人中舞动,喝很多的啤酒。葳莛从没有这样忘情过。一直很愉快,只是后来奇奇向侍应生要更多的柠檬片时,因为受不了侍应生的敷衍和不耐烦而大发雷霆。那个年轻的男孩子故意装出很忙的样子在外国人跟前陪着笑脸忙前忙后,久久不招呼奇奇,毫不示弱地轻视他,奇奇激动地摔坏了啤酒瓶。葳莛被混乱吓坏了,头因为酒精的作用晕乎乎的,她使劲把奇奇拉出HARDROCK,两个人站在冷清的广州街头,吹着午夜的冷风,奇奇平静不下来,不停地骂骂咧咧,说总有一天,他要出人头地,让外国人对他点头哈腰。葳莛定定看着面前这个暴躁失控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想起父亲。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要重复地向她诉说他被生活粉碎的梦想,那个混乱荒唐的年代,给了他太多伤痛的记忆和失望。她是父亲唯一的听众。他们是一样孤独的人,不同的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没有怨言,但他还没有,所以他常常有激烈的言辞和行为,无法心平气和地生活,象个失望生气的孩子。父亲性格里的纯真执拗使他和身边的世界格格不入,他不可能改变,注定无法实现梦想。他不知道,他已经倦怠了,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他渐渐变成一个只注重自我感受的人,失去面对外界的勇气和信心,生活的沉默和灰暗杀害了他的激情。他变得暴躁、冷漠、不通人情,开始伤害自己深爱的人,肆意而全然不觉。葳莛不知道怎样安慰奇奇,她只是抱住他,任眼泪流淌。
那晚分手的时候,奇奇吻了葳莛。他说:"离开那个小城市到广州来,平淡停滞的生活会让你麻木和腐烂。"葳莛在他的怀里,预感到即将而来的变动,没有安全感的男人和生活,她颤抖如一片飘零的叶子。有些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比如一些暧昧的相遇和情绪,让自己被良心谴责的温情,应该依靠理智来拒绝,但她真的不知道当快乐来临的时候,如何才能不让自己沉溺。后来,奇奇在邮件里用了一个很奇怪的比喻,他说葳莛的嘴唇象一片清凉的薄荷。当时葳莛对着电脑,听得到身体里血液凝固发出的混沌声音。
奇奇常常神情恍惚、心不在焉,说令葳莛吃惊的话。她好奇地点击打开奇奇的新邮件。附件里又是一幅高更的画--《永不再》。年轻姑娘呈现绿色的裸体,暗示着不详和内心的阴暗。这位放弃事业和家庭在塔希提岛隐居的法国后印象派画家是奇奇最崇拜的人。奇奇的信很短。"他们又对我的设计指手画脚,这些对绘画本质和个性创作一无所知的人,只关心市场的反应,我知道这是广告。可天晓得,我得服事他们。我已经等不及要放弃所谓康乐的生活,他们以侵犯别人的自我作为快乐。我在人群拥挤的都市里好象在沙漠中一样孤独。坚持已经太困难,我怕自己很快将找不到想要的姿态。我在等待离开,它离我越来越近了,那种特殊的温度和气味,让我渴望自由的血液沸腾。"
葳莛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任翔叫醒她时,她发现自己趴在键盘上。没吃早餐就匆匆换上工作服,跳上任翔的摩托去上班,母亲到外地工作之后,她渐渐养成了不吃早餐的习惯。她的胃出奇的好,没有给她任何麻烦。只是母亲在葳莛大学毕业回来的时候,她对任何早餐都失去了胃口。以前最喜欢的牛奶和鸡蛋,一吃就直反酸水。葳莛在城市里一家高级商场推销化妆品,陪笑脸的工作,只因为是独立、不需要协作的工作,她坚持做下来。
大学毕业后一年半的时间里,她更换了三份工作。刚毕业时老师推荐葳莛进热门的外贸公司,在城市最高的写字楼里上班。和专业对口的工作,同学羡慕,家人满意,她没有不顺从的理由。可大单位里透不过气的人际关系不适合她,她是不会争取的人,待人处事风清云淡,总认为该得的总会来,结果无论如何努力都得不到上级的赏识。并且在同事眼里,葳莛是一个假清高的怪物。她其实是简单得学不会虚伪,这根本没法解释。因为要辞职,固执地和父母争执了三个星期。走的时候,没带任何工作资料。感到厌恶和心痛。好一段时间什幺都不做,在家里呆着、看厚厚的小说,晚上缠着任翔。他的工作经常要值晚班,为了陪她,不得不请假。"葳莛,你这样下去不行,你需要工作。"他很担忧。她抱着腿懒懒地坐在地板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任翔,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做什幺。"他觉得她应该尽快忙碌起来,有更多的交往和朋友,封闭会使她越来越局促。
葳莛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所夜校教小孩子英语。每星期去四个晚上,轻松的工作,不少的薪水。和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打交道,很适合简单直接的葳莛。任翔也觉得满意,学校纯净的环境让他安心。葳莛努力成为随和的老师,她的课堂轻松活泼,没有太多纪律的约束,开始时学生们还有所顾忌,很配合的样子,但毕竟是自控能力很差的小孩,和葳莛熟悉之后,渐渐肆无忌惮,在课堂上自由喧哗、打闹,甚至拿葳莛开玩笑,有一次,一个调皮的男生在做课堂游戏时,为记分不公的问题和葳莛发生争执,竟把课本扔到她身上,惹得全班同学足足笑了半节课。失控的课堂令葳莛束手无措,面对得意洋洋的孩子她感觉自己的无能,后悔没有依靠强制的纪律来帮助自己进行正常的教学。她失望,失去耐心,每次上课都心情烦躁,决定要严厉地管教学生,用老师的威严让他们恐惧。往日的微笑和嬉戏被呵斥、冷嘲热讽和体罚代替。经常有学生在课堂被批评得低头哭泣,或者是整堂课的罚站。为了制止吵闹,她愤怒地敲坏了毛玻璃黑板,撕破了学生的课本,最厉害的一次,她给了一个不服管教的男孩子一记重重的耳光,整个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孩子眼里都充满了愤怒和恐惧。葳莛也呆住了,那是最后一堂课,没有上完。当天晚上,她在任翔的怀里哭到天明。她恨自己,深深意识到父亲对她的影响,无可救药的霸道和暴力,在身体里积蓄的力量,一触即发。歇斯底里、多疑,癫狂地恍惚,比如在贸易公司上班时,每次最后一个离开,她都会反复检查办公室的门窗是否关好,可是,乘电梯从13层下到底座时,又因为恍惚而返回去再次检查。葳莛从不相信任何形式的占仆,却一直保留一张小小的生肖卡片,上面说她这个属相的人有天生的神经质。她感到安慰,这是一个解释,让她继续接受一种生存状态的理由。
不久,男孩的父母到校长那里狠狠告了她一状,学校以解雇她作为给家长的交代。
每一次换工作,任翔都担心,恨不能替她把工作安定下来才好。所以,葳莛小心翼翼地做着现在这份促销的工作,认真地遵守商场规定,一天站8个小时,微笑耐心地接待每一个顾客。外表柔柔顺顺的女孩子,口齿伶俐,有不错的销售业绩。工作时间,商场不允许聊天。可是今天,旁边那个化妆柜台的小姐没精打采、魂不守舍,一有机会就找葳莛说话,她的男朋友要分手,她急坏了。眼见她伤心欲绝的样子,葳莛恨不下心不理她,两个人偷偷地谈论着。部门经理走过,皱着眉头使眼色,葳莛立即回一个抱歉的笑容,专心致志地把化妆样品摆好。那个小姐却回不过神,经理刚转身,又开始没完没了的倾诉,说老早就发现男朋友不对劲,手机上常有莫名其妙的号码,约会的时候心不在焉……她整个人着了魔似的,顾客在柜台前停留也无动于衷。葳莛赶紧扭过头、凑近她说:"现在别想了,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下班我们去吃饭再商量,好不好?"说完刚回头,就撞上经理铁青的脸。按照商场的规定,得抄工作守则十遍,每天上午还得在管理办公室前罚站半个小时,连续一个星期。那个小姐不知找了什么关系,竟然逃过罚站的惩罚。葳莛没告诉任翔,本来是想忍着委屈接受的,可第一天尴尬地站在办公室前,看着其他的同事从面前经过,包括那位幸运的小姐,飞快地瞧了她一眼,终于沉默地走过去。葳莛抿着薄薄的嘴唇,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却必须忍受这种侮辱性的体罚。经理巡查的时候,例行公事地训导,葳莛耐心地等他说完,然后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对公司的规定我无话可说,但我不再需要这份工作了。"十分钟,她再次面临失业。
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她给母亲打电话,想问问她和父亲怎样了。母亲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葳莛一边安慰母亲,一边把工作的事情告诉她,说自己也很发愁,不知道该怎么跟任翔解释。母亲刚把事情弄明白,父亲不满的吼叫就从话筒里传出来,他一直在旁边仔细地听。葳莛放下电话,打消了回家看看的念头。那里只有父亲的失望和痛心,母亲的叹息和忍耐。她怀疑父亲不再爱他。和母亲无条件的爱不同,如果父亲爱一个孩子,那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孩子存在,更因为这个孩子值得他爱,而葳莛是平庸的,他痛恨平庸。孩子小的时候,还是颗种子,是一种潜力和希望,可成长是那么变幻莫测的过程,我们谁也不知道收获的会是什么。失望的终点是放任自流。
她打算晚上给任翔做罗宋汤,买了西红柿、土豆、奶酪和火腿,还有新鲜的咸面包。在厨房里准备的时候,意外地接到任翔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约葳莛吃晚饭,想和她谈谈。点了双人套餐。任翔有和母亲一模一样地温和眼神。自信沉稳的女人,一贯的雷厉风行,半个小时的时间,她说完要说的话,买单离开,没有多停留一分钟。任翔去美国的手续已经办好,他却不肯去领馆签证。她希望葳莛能够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任翔还年轻,应该有更美好的将来。她恳求葳莛理解她的用心良苦,她等待他们最后的决定。葳莛一个人坐在那里,笑起来。是的,年轻真好,可任翔走了,谁来呵护和珍惜?她一点一点把食物吃完,两个人的份量,这么好的胃口,连自己都惊奇。
葳莛刚取出钥匙,任翔已经急急地开门出来,他认出她的脚步声。"你去哪里了,商场里也找不到人?""哦,早下班了。把菜买回来,又被同事叫去喝茶了,她失恋,心情不好。"葳莛扯了个谎。"那也应该打个电话回来,我会担心,你知不知道?""对不起,下回不会了。"她用力抱抱他。"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罗宋汤?""急都急死了,还有心情吃饭?"任翔放心地捏捏她的鼻子。
她进厨房去忙碌,然后看着他孩子一样愉快地把食物吃完。任翔去单位值夜班。葳莛收拾好碗碟,给奇奇打电话,说她在OICQ上等他。喜欢键盘上的交谈,是为灵魂设的一个套,悄无声息地继续。
"奇奇,我想离开这里。"
"来广州吗?"
"如果你爱我,我就去。"她想证明自己并不盲目。
沉默。葳莛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等待奇奇的头像再次闪动。
"我可以爱你,但我不知道能爱多久。"
"够了。我会去。"她没有犹豫,给他一个笑脸。她没想过要企求永远。
可以随时出发的人。告诉任翔的时候,他的脸因为意外和愤怒变得扭曲。"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不是最后的决定。我给你一个星期考虑。"这段时间是给他自己的,葳莛想。她没有资格选择。一个礼拜,她和父母待在一起,她说朋友为她在那边找到好的工作,她想换一个环境。父亲已经懒得去怀疑,倒是母亲哭哭啼啼,葳莛收拾行李的时候,想起高三时自己对母亲的依依不舍。同样的去意坚决、不可挽留。生活本是布好的局。变动是不停的开始和结束。
葳莛在楼下给任翔打电话,她说她来不及上去。坐在花圃的秋千上等他,脚边是简单的行李。四幢高层公寓围成的宽阔空地,风呼呼地吹,她看见任翔走过来,黑色的夹克颤抖地鼓动,整个人仿佛是倾斜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舞动。"车票已经买好,下午就走。""你根本没有考虑。"他不甘心。"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只想大家可以更平静地告别。""我要去美国,不会再回来。但可以为你留下,我们一起去广州,去任何你喜欢的地方。""任翔,我会想你。"葳莛从口袋里掏出车票,她笑着摇头:"时间差不多了。"她站起来,想亲吻他,他用力捧住她的脸,制止她:"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记住我的话,葳莛,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他的手指深深嵌进她干燥的皮肤。他浑身颤栗着最后一次拥抱她,也许是用尽力气的,体会到的却只有无奈与寂寞。如果能够预测未来,就不存在爱情。
三个月后。广州。
奇奇去了日思夜想的西藏。然后将是美国。葳莛记住他临别前的脸,充满欲望、饥渴、焦灼和贪婪,她了解他内心涌动的激情,摇滚式的烦躁和愤怒,他要去挑战和尝试前方的疯狂。他崇拜的是高更,羡慕的是毕加索和达利。也许是要变的,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以义无返顾,那以后呢?找到梦想以后呢?会有一成不变的热情吗?如果将要迷失,将变得淡然和轻浮,那就永远不要说再见。
母亲的信来得频繁,无非还是询问她的工作和生活,唠叨着父亲和家常。他们生活在一起,等待下一次争吵,母亲的牢骚和眼泪,然后和好。无休止的反复。葳莛不会再象小时候那样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每次争吵平息后,母亲总是感慨,劝她尽快找一个塌实可靠的男人,认真去生活。女人没有事业,如果能好好经营爱情和家庭,也是令人羡慕的成功。想通了,就不必埋怨。葳莛不愿继续看下去。信纸破碎的声音,抹不断的弦。母亲永远不了解女儿的失望和冷漠,她只是坚持,哪怕老了、累了。而葳莛还年轻,她等待。她想念奇奇,这个说爱她,却不知道能爱多久的男人。她对他已经无能为力。可是,看不到未来的爱情给她安全感,所以,她放手让宁翔远走高飞,不动声色地站到遥远的彼岸。一个耐心守侯她3年的男人。每个失眠的夜晚,在陌生的城市,蜷缩在不开灯的小屋子里,她都会记起他怜惜的眼泪。他温热粗糙的大手掌曾经那幺用力地捧着她的脸,修长的手指深深嵌进干燥的皮肤。"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记住我的话,葳莛,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她又看到,淅沥的雨中,任翔倾斜地向她走来,被风鼓起的夹克不停颤抖,就象他最后一次深情无奈的拥抱。
葳莛在一家小公司里做秘书,朝九晚五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下班的时候,她走过天桥,看得到从白云机场起飞,飞得很低的飞机,离别的开始。人生聚散无常,人和人等着等着就站成了两岸,而时间是永不停歇的河流,越流越宽,直到彼此无法逾越。天桥下面的HARDROCK是她和奇奇一起去过的地方。葳莛喜欢仰着头,体会记忆如浮云般重迭、飞掠,然后消失。这不是她的城市,没有归属。这里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已经离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相信爱情,还是无法克服对爱情的恐惧。一辈子的厮守,除了习惯性的陪伴和需要无休止的宽容与忍让去维持,还意味着什幺。翻天覆地和从容不迫的相处如何停止轻易转换,或者并行。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她决定一直独身下去。
等待的日子也许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迷雾森林,可是,只要前行就来不及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