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侯他们同在一个栀子花盛开的城市里上学。阿明长了一张娃娃脸,高大,勤奋,很早就进入实验室帮导师做课题。小艾功课过得去,是一个小地方长大被宠坏的女孩子,象生活在梦里,留着长过腰际的直发。她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子小芳找了他同宿舍的一个男孩子大伟做男朋友,很想促成他们俩。小芳经常给她夸赞阿明如何如何的能干,小艾心里暗暗开始留意他,甚至听到他的名字就有心跳的感觉。
一个周末的傍晚,她无聊的望着楼下的过往行人发呆,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小芳知道了,让她不要走开,赶快让大伟催阿明去约她,然后他们就躲在楼下探望。等到的是另外一个男孩子,被女生公认的帅哥,她虽然对他并没有感觉,但是虚荣心使她欣然同意和他一起去参加学校舞会。她穿着白色的娃娃领纱质长袖衬衫和收腰的粉蓝色蓬蓬裙,在陈慧娴的《飘雪》伴奏下跳着圆舞,很多双眼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她想,这样的风情,阿明要看到了肯定会当场晕倒的。
散场了,帅哥送她回到楼前告别。小艾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阿明,他有些微醺的样子,伤感的问道,“你这么不给面子啊”。她顿时有些下不来台,骂了一声,“讨厌”,就跑上去了。这可以算作他们第一次错过。
过了一段,小艾在滑旱冰的时候,扭伤了自己的脚踝,很严重,需要卧床两周。他也来看他了,夹杂在其他同学之中,有时候别人都走了,他还再坐一会儿。象很小很小的男孩子,为了吸引女孩子的注意,会故意讲她的坏话,或者欺负她一样。他们独处的时候,他会故意笑她做实验多么笨,什么糗事被别人发现了。她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想,这个人原来这么不喜欢我啊,她有些灰心,感到自己受了打击,甚至哭了一场。他几乎每天都帮她打水,然后继续讲她不好的地方,她却想,这个人愿意帮我不过是因为有一些义气罢了。
小艾的腿好了,也该放暑假了,他送了她一束栀子花,他说自己的生日是7月7,那是中国的情人节,他请求小艾提前返校和他一起过生日。“还是个多情的人呢”,小艾开了一句玩笑,他脸红了。
她暑假回家,遇到了自己高中的同学大牛,他在另外一个城市读书,是他们班的第一名,有点痞气的男生。虽然把自己打扮成不良少年的形象,但是他喜欢的女孩是小艾这样的乖乖女的类型。大牛开始追求小艾,直截了当,始终用赞赏的目光和语言包围着她。
想到阿明对自己的那些“诋毁”,小艾有些负气的做了这个男孩子的女朋友,短短的一个假期。到了七夕,阿明兴冲冲的去找小艾,但她还没有回来。他们第二次错过了。
返校之后,他们书信往来,象小艾这样不切实际爱幻想的女孩子,当然是“生活在别处”了,距离使她更加坚定投入了。每月的火车两地来往,浪漫的长途电话的形式太完美了。大牛写的情书甚至用小楷描画在撒金的宣纸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对小艾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形式当然高于内容,甚至决定一切。
为了避免排队,她每天都去离宿舍很远的一个电话亭接听电话,在绿色植物影影绰绰的南方校园里,安静的晚上有些吓人。阿明知道了,开始默默的护送她,远远的看她对牢听筒神采飞扬的说笑,然后送她回去。
她有些过意不去,”你不用这样啊”。他很固执的坚持这样,她现在才明白这个男孩子对自己不仅仅是一点义气。
她请他吃了一次肯得基,这是在这个南方城市开设的第一家店铺。在靠窗的位置上,他们带着新奇的兴奋,并肩坐下,桌子上放着他送给她的一束栀子花。他带了一个walkman给她听,那里装的磁带上录着过生日的时候他写信到音乐台给她点的歌,她曾经随口说过她喜欢的“yesterdayoncemore”。气氛还算融洽。她心里已经被感动了,很想问问一开始他为什么老讲她的坏话,开口却成了她的男朋友学的是计算机,因为在潜意识中,她已经在拿他和大牛做斗争了。“这有什么”,他说。“他会把电脑拆开再装好”,“那又算什么”,阿明不服气了。“他还会编程序,画图的程序”,她有些下不了台,辩解道。“小儿科!”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有些急了,“反正他就是比你强!”阿明一抬手,一杯可乐翻倒在了小艾的白裙子上,他们两个都愣了一下。
她请他吃饭,他送她花,本来打算就此下台,结果他们上了更高的台,不好下来了。少女的矜持使她用手臂挡开他送上来的纸巾,一跺脚跑了。她跑的不算快,希望他追上来,他没有追上来,她开始边跑边哭,越跑越快,就这样象一个神经病一样穿过闹市,跑回学校。
他们到了毕业的时候,她去了和大牛约定的北京读研究生,他留校了,别人都说是因为他被学校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了,她心里暗暗认为他这样做是因为她伤了他的心。阿甘的妈妈告诉阿甘,“lifeislikeaboxofchocolate”,鬼佬的2月14日更是一派温馨浪漫。中国的情人节,牛郎和七仙女的相会,其实是个悲剧故事啊,小艾暗暗想。
他们失去的联络,有些避讳对方的音讯。到了一起,大牛和小艾反而分手了,他们本是两种不同的人,可以一起吃饭、可以一起娱乐、甚至可以做爱,但是不能交流。
她加入了一个风险投资的公司,用程序员的辛苦来充实自己,啊,她完全变成了不同的taste,她剪了很短的头发,苹果牛仔成了她的最爱。一次偶然的机会,小芳来北京出差顺便拜访她,用不经意的口气提起阿明,说他结婚了,是一个学校图书馆的女孩子。又说他分居了,在当地每次同学的聚会他都会醉掉。
心中弥漫着一阵钝痛,她鼓起勇气拨了阿明的号码,听筒里传来他惊喜的声音。
他们很快见了一面,她只知道他的状态疑似单身,她很希望能够敞开心扉谈一谈,但是他好像非常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现状,总是让她不要问了。
她一次聊天时谈到自己的项目缺乏资金,他沉默了一会儿报出了一个数字,说自己有这么多积蓄,让她拿去用。他仍然没有原则的对她好。
慢慢她也不愿意逼他说清楚自己的状态,她年龄不小了,别人介绍她合适的结婚对象,她慎重考虑,开始约会了。
阿明再次来京看她,她和新男友一起接待了他,在凯宾斯基的一个酒吧,驾驶着新款的A6。阿明又一次退缩了,表现的象一个真正的同学而已,也许是台上菲律宾歌手的声音太吵了,他们几乎都没有说什么话。然后,他回去了,也许在他的眼中,小艾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底的物质女郎,不会委屈自己,不愿辜负年华。就这样,他们第三次错过了。
他们再一次失去了联系,她也嫁出去了,婚宴上,她穿着传统的旗袍,大红配森绿。人家都认为她嫁的很好,他们看上去是很般配的一对,而且年龄还算相当。
童话故事的结尾一般都是这样的,“王子和灰姑娘结婚了,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然后gameover,对以后的事情只字不提。
婚后小艾换了一个工作,到一个薪水低很多的清闲事业单位,因为她的先生认为她不需要挣钱谋生,她也认为自己的收入用来买花戴就可以了。
在当太太方面,她好像还是有一些天赋的,他们都非常热情好客,家里几乎是夜夜笙歌,大家恭维她装饰家居的格调,甚至她点菜的口味,加上一点适度的幽默感。那时候她陶醉在一派风和日丽之中,物质带来的喜悦象珍珠一样,散落在悠长的细碎生活中,简直有些轻狂。
渐渐的,他变成了一个在家中说一不二的人,日子并不似看上去的那般轻巧浪漫。
他的态度是矛盾的,金钱上的成功使他获得了尊敬和安全感,他非常enjoy,另一方面,他看不惯小艾有时表现的一付吃不完用不尽的样子。他不自觉的喜欢去为难她。
一次,她停车之后,忘记了合上车窗,他轻蔑的指责她,“丢了你赔的起么?”啊,以她现在的收入,是远远不可能的,而且在单位里她自动放弃了很多机会,大家也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虽然她颇受欢迎。
哭过,争执过,她明白了不应该埋怨别人,是自己自动出局的。在办公室中的新婚同事在办理购房的公积金贷款时,她已经拥有了一套作为第二居所的别墅。如果人生是一场竞赛,她看似轻易的成功其实等于是在作弊。结果是公平的,因为她并不快乐。
朋友聚会的时候,曾经她希望自己说的话又酷又流行;后来她希望自己的发言有深度有内涵;现在她只希望说自己真正想说的。
她的话越来越少了,她甚至对一切都保留态度,隐忍不发。她装扮自己的水平也越来越高,也许是因为长了一张babyface,岁月尚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看上去仍似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但是她渐渐觉得自己“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她重新拿起了教材,去参加注册资格认证的考试,虽然同事间相互倾轧的十分厉害,她更喜欢呆在办公室。一次单位的项目奖金发放不公正,她据理力争,上司问道“这个你也在乎?”,“是啊,我很看重。”她坦然做答。
阿明再次出现,带着学生来央视参加智能控制的竞赛,他看似默默无闻,却已经是名校的系主任了,还兼了院里的领导。
在一家乏善可陈的星巴克,他们各自要了一杯摩卡落座。这是他第一次去星巴克,少年时他第一次去肯德基,也是她带他去的。
她注意到,他一直不敢靠着座椅的后背,在她的追问下,他慢慢的说,在一次去现场实施的时候,他失足从高台上摔了下来,伤到了脊椎,愈合之后,后背上留下了一个不能碰的小小凸起。那时候,他还有太太,就是那个学校图书馆的女孩,她只探望了他一次,说“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泪水溢满了小艾的眼眶,她没有让泪掉下来。
阿明说是学生在住院期间轮流照顾他,他在病床上发誓自己的余生属于学生。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耸然动容,急切的问道。
阿明轻描淡写的说,“我当时算了一卦,你在七夕会不会电话来”。为了缓和气氛,他努力微笑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傻”,小艾背过脸去,不让阿明看到自己微微发颤的嘴角。
良久,她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吁了口气,搅动了一下杯子里的泡沫,试图开一个玩笑,“你现在也是钻石王老五了,很多人追求吧。”
阿明老实的做答,有一个hightech公司里负责赞助奖学金的女孩子对他很好,正在交往。
小艾不知道是不是该祝福他们,“她一定是仰慕你的才华,你看,我现在有几分信命”。
他突然说,“我要是带相机来就好了,你现在看上去很乖啊。”
她感到有些释怀,“已经是一个妇女了”。
“你不是”,他固执的说。
她一瞬间有诉说的冲动,她很想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嘴巴张开,又合拢了。饮料喝完了,她欠身给他了一个完美的goodbyekiss,然后分别向左走向右走。
她带上太阳镜,遮住自己不断流泪的双眼,她不想路人看自己象一个神经病。她知道,在他在病床上默默算卦的那个七夕,他们已经永远的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