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的咖啡坊里就剩着我与小染。
时间已凌近午夜。这样的夜藏不下任何声响,如同一面擦亮的镜子,连地底下暗自流淌的寂寞亦清晰可见。小染对我说,有一个地方我终究会无处可逃、迟早会明白的。我说,小染真的会这样么,世界上真会有这样宿命的事情,我迟早会去一个地方、终究会明白这样一件事情么?并且一切枉然、劫数难逃。
小染不露声色,眼神飘渺的如随风而逝的烟尘。她轻抿着苍白而细薄的双唇,没有再言语。午夜陷入思索的沉默似乎会胜过任何解释的声响,那些有关天网恢恢、无一疏漏的天机,她应守口如瓶。然后,她品啜着咖啡,就在她搁放杯碟那一个微小的动作里,透过她那卓然出众的容貌、高挑着依旧娇好的身材,我竟感觉到小染刻意掩饰的清冷、自恋与难堪的寂寞。她把那个花容月貌、纤细脆弱的自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背后尽量让自己隐约,小心翼翼、默默无闻的活着。除此之外,再也窥探不出任何端倪。她一无所求。
小染嘴角轻扬,冲我嫣然一笑。对于她的笑我几乎毫无知觉,我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年纪还无法理解,眼前这一个大约逾越了三十岁的女人在一个十九岁花骨朵似随时都有可能绽开的躯体上,所要演绎的一场预感,那预感会比真实还要真实,并且,指日可待。
咖啡坊的名字叫“小染咖啡”简约无奇、直截了当的一个名字。这样的句法结构在这一个城市随处可见。
小染,在此之前,我并没有与她深谈过,甚至正面的接触也寥寥无几,只是偶尔的擦肩与间或的回头、或者萍水相逢,与大街上的川流不息并无两样。然而,我们在泛泛而有限的言辞之中却有着同样的曲深、沼泽与举步维艰的泥泞,似乎要同病相怜、一同呼吸下去。
我说,我们需要爱情。爱情。小染在保罗西蒙、加芬克尔吉他与声线的纠缠里,看着我。她眼神的藤萝似乎要把我与她捆绑在一片没有人烟、荒芜已久的田地里,作一个单纯的守望者,守望麦田。她善意的眼神背后,闪烁着却是一个女人所固有的母性。她打量着我,就像在一面擦亮的镜子里边审视着自己十九岁的影子一样,花样年华而岁月如敌。
小染看见我在她的眼神里,天使一般的长出了翅羽。她知道我有如葵花一般向阳的信仰,不会在她的眼神里逗留太久。因为她只是在某一点上与我相类的女人。女人。她毕竟不是太阳。然后,我与一个金色卷发的男人在咖啡坊的空气中,转瞬消失。
小染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彻底的缄默。我决定结束小染,那将是暂时的,还无可结束。
二
那一个金色卷发的男人,与我在小染咖啡坊空气中一起消失的那一个男人。他在午后的钟楼上立着,对着一尘不染的苍冥,旦旦的说,他对nalan起誓,他会爱她、疼她,他一定会为她建造一座瑰丽的爱之城堡,今生来世为她守侯。
爱情、瑰丽、城堡……我像飞蛾一样对捧在天使手中那一副雕刻精美绝伦的烛台充满着单纯的遐想与热切的渴望,那个男人的誓言即便是谎言。因爱而变的痴狂的男人:明朗的眉宇,长长的金色卷发,眼神里内敛着沉稳。他立在天使那一副精美绝伦的烛台上,升起的光亮荼毒了那一个为爱而变得疯狂的女人。他想告诉她:那瑰丽、那城堡,切近而不遥远、实在而不会飘渺。这些暖意、这些温馨、让她自然而然的深陷在浩淼的情爱里边,深深地沉溺,无可泅渡。她觉得眼前漫过潮涨的海水,拍打着礁岩,暮色笼罩下海中的烟渚迟早都会被淹没,了无痕迹,与开始萌芽微薰的梦一同没入海底,开花、结果。
她喜欢他贴近自己的脸,尽管那会像葵花挨近灼热的日头一样危险。他柔柔的气息抚摩过她的脸颊,那微渺的气息里潜气内转的力量足足可以倾覆她眼里的整座城池。她眼睛里那些寂寞的山峦、河流、城市的脸、城市的骨架、城市的脉络……似乎一座城市刹那间被倾覆,一座瑰丽的爱之城堡如夏日的高草般顷刻间滋长起来。她开始随着那些眩目、甘之如饴的涡漩,不顾一切的一直沦陷。一直。
金色卷发的男人靠的很近很近了,那一种变化将会演绎一端高潮迭起的剧情,故事的魔力无人可以抗拒。
他断定那一个小女人不会反抗,因此他自然而然的吻到了小女人的下嘴唇,然后,上嘴唇。他有些稍微的停顿,他让人不自觉的想象,他是不是不会罢手、不会停止,一直继续下去,熟练的轻起齿贝,触蘸到细腻的舌尖。他还是在等待、等待对方的主动、回应或者发乎其所当发,止乎其所当止,他不愿太过分,即使他知道她不会认为他太过分。
他片刻的停顿后,双唇移留在她的额头上,然后,离开。而事实已经证明我接受了他,接受了那以个金色卷发的男人,我想我爱他。
三
我说,小染你知道么,寂寞的病症将会杀死在不断迁徙中落单的候鸟。
说真的,那时候我刚刚才知道手磨咖啡坊的小染。苍白嘴唇的小染,好看的细薄双唇。我在她的咖啡坊里坐着,听一个叫作朴树的男人的哼呤。我潜意识的在想,那个在苍老的声线里不断梦魇的男人,肯定会活不长久了,我的眼睛竟红了。那些花儿,那些花儿翻来覆去,令人心里边没有缘由的疼痛,然后,我的隐形眼镜被洗掉。我开始分散自己的心神,仔细端详小染的咖啡坊。竹蔑的几台、各式的饰物,布置的古典、简约、怀旧,黯淡中又掺和进些橙黄、粉红色暖和的调子。一副碟子、一个酒皿、一丝光线、一抹帘子,似乎都竭尽了心思而又不着痕迹。我想那是经得住时间打磨,如何也不会褪色的经典。
我见到了小染。她安静的躺在对面的沙发椅上,靠着背枕。背枕的穗儿沿着方形的边缘舒展着丝文不动,如此的夜,没有一丝儿风。她有些颓然的脸上,安然淡定、昏昏入睡。不可否认,过往的时光碾过了她的躯体、眼神还有思想。小染的穿着不再去刻意选择纯白或者粉红与草绿,取而代之的是银灰、米白或者深蓝与枣红。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有了些许多的内敛与释然。她成熟迷人的韵致,令人无法企及。
我说多美的小染啊,而她却已陷在了那个男人动人心魄的梦魇里,她被杀死了么,不说话的小染。
午夜了,我在等那一杯“寂寞之音”。渐渐暗下去的灯光,古典简约的布置,流淌着音乐的几许飘渺如揉碎的烟圈向各处逸散,无出不在。咖啡坊里剩着午夜无寐的几个人,咖啡浓酽的味道泌入脾胃的那一瞬间,静气屏声,几台上碾磨咖啡豆的声响,便在空气中、舌尖上、脑海里弥散。寂寞如沙,在没有风的夜里簌簌扬落。
一个金色卷发的男人对我说,我们都是寂寞的。我没有理他,我缺乏勇气抬头去看这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我只好转开眼神去,目不转睛的凝睇发着幽幽白光瓷质的碟子、厚厚圆润的线条瞧不出任何的卤莽与粗糙,银色的钢质勺子,吐出午夜里无人理睬的月光。我很快就懂了: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原来寂寞都会如此的细腻。我也明白了那个金色卷发的男人,厚嘴唇下那份寂寞的分量。厚嘴唇的人,坦诚的令人可怕。的确。
四
再见。那个金色卷发的男人立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说,再见。他便在汹涌的人流里走掉了,那样的场景像昙花的谢落。我记得我是一个萧索的季节,不停的挥手,不停的说再见,只身漂到这个城市来的。城市迥远的天空,令人害怕。再见,那些人始终没有再见,我想那些认认真真说过了再见的人,或许永永远远都不会再见了。
然而,我们第二次见面,他立在戏剧学院的门口,身后的壁篱上爬满蔷薇。他用极其温婉的语气约我:可以一起走走么。我一抬头就遇到了他那灼灼的眼神,连真诚都那么一览无遗。黄昏已近在咫尺了,我立在日头上方一点点。我说:是看黄昏日落么。他抱以撩人一笑说,还有黄昏下的葵花田。我朝西南角眺望,葵花
田就在那被建筑物遮挡的草坡上。葵花光鲜青绿的叶子翠色欲滴,一株一株,成行成列英俊的立着。
我尾随在那个男人的后边,而他轻松、毫无拘束的走着。我面对着他的背影,我有些不安的猜测那个男人背对过去的表情。他偶尔会停下步来,回过头探看我脸上微小而复杂的变化。
葵花。叶子蓊郁的如同整个蓬勃的夏天,硕大的花盘,绽开的金黄色,静静地对着斜阳,斜阳如血。金色卷发的男人也那么英俊的立着,瞳仁里燃烧起火红的光亮,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扎根在那个男人的瞳孔里。那个男人说,他天生喜欢葵花,问我是否如此。我说,葵花我是喜欢的。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亲近葵花,除了葵花有至死不渝向阳的信仰外,还源自与一个荷兰的男人,1890年谢了的那朵葵花——文森特.梵高。那个画葵花的男人,他总是精神抑郁的立在那里,橙色的瞳仁却将我自然而然的融化、淹没、直到躯体虚无。他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然后他用枪把自己的脑袋打穿了。然后我看见他,只有一只耳朵,面容倥偬、清瘦的框在一个镂金的镜框子里……我爱葵花。我对着满山满谷的葵花伤感、动情的笑了。
他转过身来,眼睛里水火缠绵。他说,他在等待救赎,他爱上了他瞳仁里的葵花,他要那朵葵花如影相随而他已经无可自拔。我的笑意僵在了嘴角。我木然的看着他,那个金色卷发的男人,我油然而生恨意。他扰乱了我平静的步调,那朵葵花立成了一种怒放的姿态。我陷进了那个男人的爱情。
五
情人节。
我呆在小染的咖啡坊里。那个金色卷发的男人送给我一大捧玫瑰,令人魅惑的蓝色妖姬。那一整天我都没有见到漂亮的小染,我想,在这个寂寞多情的城市,小染大概也让男人给拐跑了。透过明净的玻璃橱窗,正对着恍若白昼的大街。橙色的街灯在燃起的烟花里显得烂漫而氤氲。金色卷发的男人,翻开画夹,捉着我的手在白白净净的纸上摩挲。当熟稔而优美的弧线勾勒出古罗马之城唯美的圆顶时,他告诉我说,城堡就要生长起来了。爱的城堡。他独自设计完成的艺术大楼“古罗马之城”经过他艰难的答辩后,被学校筹建委员会采纳。我的手任由他摆布着。金色卷发的男人说,城堡的一块基石上会刻上nalan的名字,那埋入泥底沧海桑田的花岗岩上会这样铭刻着:爱的城堡,为nalan守侯。字母会特别的大,赫然入目。
我魂索梦牵的古罗马之城,真的就这样会拔地而起么,真的会这样么。我似乎已经身临其境,眼前一个偌大的城市一瞬间訇然倾覆,一座瑰丽的城堡如成片的夏叶般遮蔽了我的瞳仁。
我吻了他,我爱情的设计师。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多温暖的一个句子而整个的世界、所有的人,在接下来的那一场恍若婚礼的仪式后,似乎都疯掉了,是的,已经疯掉了。“古罗马之城”一破土,故事的节奏就变的异常的轻快起来,千山万水、风雨无阻。城堡就建在明媚的风媒子里,那风一吹仿佛就要由花而果。金色卷发的男人立在钟楼上,离地面近百米的空气里。眼睛里充斥着梦幻、遐想,闪烁着一个气魄不凡设计师创世纪似的豪迈还有令人无可仰视的伟岸。
奠基的那一天,这座平静里迎来晨曦,静寂里又送走黄昏的大学校园,风卷起了青春被点燃的骚动。才华横溢、英俊伟岸的男人们,花容月貌、靓妆丽服的女人们,这些都在情爱里舞之蹈之、醉生梦死虔诚的善男信女云集在香槟、啤酒、醉人、撩人,似梦似幻的泡沫里。彩带、纱巾、进行曲、欢呼、尖叫、绽开的花火,一树一树的花火,还有夜晚的舞会。童话,你知道么,眼中的这一切像童话。安徒生说,最后啊那个王子与公主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从此,王子与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拥挤的大厅里,弥漫着兰黛、香奈儿、古龙水……的香泽。色彩眩目的灯光里雪纺、蕾丝、透着令人爱不释手的柔滑与细腻。金色卷发的男人,穿着白色的礼服,领口打着红色灼人的领结,那么卓然,那么翩翩的立在被簇拥的众人群中。他一口一口的喝下晶莹酒杯里血一般喷涌的液体,他面对那些俊男美女们又频频举杯,向他们介绍他身边的女人。他说,她是nalan,他的宝贝,他最亲密的爱人。他醉了,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他翩然的风度里显得尤其的年少轻狂与裘马扬扬。一个灰姑娘就要蜕变成小公主,仪态楚楚、顾盼生辉的小公主。
红酒香槟、曛风香雨,灯影昏昏随之晃动,眼看着整个大厅、整个校园、整个城市都在翩然起舞,尽情摇晃,訇然崩坼,转眼下陷……
六
城堡在生长,无可阻止。
疯狂的仪式终于结束。彩带、纱巾依然还在花样的风中飞舞;红酒、香槟氤氲的霓虹依旧停驻在城市的上空。“古罗马之城”这么一项宏伟的工程,便出奇神速的依照金色卷发男人设计的蓝图,迈进。
那些花岗岩的石料,将要站立起来,挺拔成一种见证一切的姿态。我与他用两双热望的眼睛捧着“古罗马之城”,城堡日复一日的生长着,瞬息万变似乎将要一挥而就。我们曾经多少次的相拥而听,爱情的结晶即将降生于这一花花世界,所连带来的一日比一日愈发强烈的胎动。城堡如同夏日的高草般蔓延。我们亲眼目睹了大理石廊柱镶入城堡的骨架,花岗岩方砖砌进了城堡的肌肤,一种伟岸而丰腴的模样便如春笋在雨后拔然而起。
……
两个人的终点只有两种:不能够停下,只有流动。
南坡上的葵花又葳蕤出盛开的姿态。在这个城市,葵花开了三次,第四次我怕是见不到了。金色卷发的男人念了四年的土木工程之后又陪我念了两年的城市规划,捡了硕士学位后,再也无心念书了。他说,他是彻底的有些厌倦了。是啊,这么些年遵规蹈距的生活是应该有些厌倦了。我说,那就决裂吧。七月里校园里的人们,渐渐走光了。我不停的站在一个莫名伤感的月台上频频的挥手,珍重,再见,且行且珍惜……
我立在“古罗马之城”岿然高耸的门口,上面红色的字体赫然入目:施工重地,闲人免入。那个金色卷发的男人说,走吧,我们还会再来的。我们便这样走了。再一次见到小染时,我在流离,孤独孑立的在那个城市穿行。一座我们曾经苦心经营、为爱而生的城堡,气势恢弘的立在那一座青葱的校园里。
无比瑰丽的背后,陡然四壁、空空如也。那个金色卷发的男人,我们再没有见面,剩着一座空城。
我们粲然如花火。
七
最后一次见到小染,她依旧是一副冷然、美美的引人入胜的样子。我说,小染呃,爱情是不是都是一场如斯的宿命,迟早、终究的劫数。我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小染。小染很熟悉的冲我嫣然一笑,一副守口如瓶而又不言而喻的样子。这让我重新记起那一个金色卷发的男人,记住的只是他总是走在我前边的背影。脸,有些模糊了,心还是隐隐的作痛、密云暗涌。我知道似水的年华在那形同废墟的城堡上空,再也剪不出靡丽的烟花。
我的眼角竟渗出些潮湿,伤感袭来,无可罢黜。小染终于蠕动她那苍白而好看的双唇说话了。她说,把眼泪擦擦,喝完这杯咖啡吧,仔细听听,那瑰丽的些许哪有这寂寞之音来得此般坦然。
灯光渐渐暗淡下去,咖啡坊里依旧是古典简约的模样。几台上午夜碾磨咖啡豆的声响,伊始在眉尖发梢,心头脑海里弥散。
寂寞如沙,在没有风的午夜里簌簌扬落。我说……
我无言以对。
八
再去看小染时,她消没了,咖啡坊也了无了踪迹。她一走,什么都没有了而故事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