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点的时候,火车缓缓地驶入了异乡的站台。
这是此趟列车的终点站。人潮拥挤中,她艰难的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跟随着人群的拥动涌出出站口。
傍晚的阳光并不刺眼,散发着柔和的光。她安静地站在火车站外,看着人声鼎沸的人潮逐渐散去,像一场旧电影的散场。缓缓驶过的高级轿车上,她在后车镜里,看到了自己眼睛中的沉溺与疲惫。
她用自己冰凉的手指,把柔顺的长发随意在绕过耳际。这是他的城市,那个她爱了八年的男人所居住的城市。在她的眼里,幸福就是能够站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跟他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
她突然想起了他曾说的一句话,一场旅途,重要不是沿途的风景,也不是到达怎样的目的地,而是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她的旅途,没有他。没有他的旅途,更像是一种逃离。
在下车之前,她看了一下手机,七个小时的车程,手机上只有一条短信进来,是他发的,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房间在兴和小区302室。
她把电话回拨过去,一直是嘟嘟的忙音,后来干脆关机了。她无奈的合上手机,心里显得有些焦躁和烦闷。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兴和小区,她从门卫处拿了钥匙,很快找到了房间。
房间不大,却打扫的很干净。看得出来,他并没有住在这里,只是她突然要来,才临时租下的房子。她整理好衣物,蹲坐在房间的地上,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纸。她轻轻的打开,是一份医院的诊断书,姓名,青依,女,26岁,未婚,胃癌晚期。
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一段璀璨的生命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要开始枯萎凋零。该用怎样的心情才能接受上帝如此残忍的宣判,胃又开始翻天覆地地疼了,只有这愈来愈严重的疼痛,提醒着她,生命已然进入倒计时。
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轻轻一按,淡黄色的火苗微微的跳动着。她把病历的一角接近跳动的火焰,火苗在病历上很快地燃烧了。最后只剩下一团黑漆漆的灰烬,被窗外的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就像她的生命,将在不久的某一天画上句点,什么也留不下。她的寂寞,她的恐惧,她的无助,都在夜色的漫延下,逐渐泛滥扩散。她把自己的头埋在双膝间,哭了。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裳,夜色吞噬了她伪装的坚强,不知何时,才在哭泣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的梦很美。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娇艳的野蔷薇,一只蝴蝶挥着淡黄色的翅膀盘旋在花蕊的上空,她想,那蝴蝶一定是他。只是突然,一阵狂风暴雨后,蝴蝶飞走了,花朵想要挽留,风一吹,花瓣却一片一片地凋零飘散了,只剩下干枯的枝叶在风雨中哀伤地摇曳着。
她从睡梦中惊醒,床边的枕巾已被泪水沾湿。天微微的发亮,他竟然一夜都没有回来。她拉开窗帘,阳光明媚的刺眼,她看到楼下,他拿着行李箱朝房间走来。
她欣喜若狂,轻轻的打开门,躲在门后轻轻地蒙住他的眼睛。本想给他一个惊喜,而他只是平静的拉开她纤细的手,说,青依,别闹了,我很累。
他丢下行李,跑到卫生间里洗澡,他看不到她眼神里的失望。没有惊喜,没有甜蜜,甚至连一个去哪里的解释都没有,就像他曾经离开她时一样,一样的绝烈。她一直满心期待着一场求婚时,他却说他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他那时说话的表情,淡然,平静,甚至冷漠的伤人。
她问他,你爱那个女人吗?他说,不爱。
那你为什么娶她?她的眼泪开始不争气。
她可以给我蒸蒸日上的工作。他答,还是那种无所谓的平静。
她还是不廿心,那你会离开她吗?
不会,因为我害怕一无所有。她的眼泪早已无声的从眼角滑落到脸颊。生活已经磨灭每个人身上的棱角,就连他,也被现实击溃得世俗无谓。
卫生间里的水流声盖过了她轻轻哭泣的抽噎声,他就在眼前,却无法拥有着他,然后只能劝自己,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他就够了。
他穿了一件倘大的睡袍,手里拿着手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随手拉住了房间的窗帘,然后哗地一声倒在床上。他眯着眼,朝着她伸出一只手,说,青依,过来。
他把她反抱在怀里,用睡袍把她裹在自己的怀里,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说,青依,你的头发又长了。她为他蓄长的发丝,只为获得他的宠溺。她只是轻轻告诉他,我想你。他用自己的下巴抵着她的头,然后扭转她的身体,吻上了她的唇。
他吻她的唇角,吻她的眉睫,吻她的脖颈,吻她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吻那么浓烈,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髓里,也像一只饥饿的野兽,像迫切征服猎物一样的征服她。
他旁边脱下的衣服上,还散发着浓重的香水味,像一把匕首,一刀一刀地插进她的心脏,血流不止。他的吻还在下滑,而她眼角的泪痕却闪动着寂寞的光圈。她不知道,他在吻她之前,是不是也像吻自己一样狂热的吻着另一个女人呢?
那是一种很昂贵的香水,买一瓶甚至要花费她一个月的工资。香粉般的气味,却充斥着糜烂般的气味。她想,像这种物质颓靡的女人,又怎么配得到他的妻子这样的称谓呢?
而自己呢,也只能抱着他的躯体,独自呓语,两个寂寞的灵魂纠结着,痴缠着。如果没有那些刻骨的回忆,爱情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伤人。一直等待一个人的爱情,那个人却把爱情给了寂寞。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他的工作一直很忙,每天很早出门,只有傍晚的时候,才会陪她说会话,看看电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寂寞的,只有晚上他疯狂的吻遍她的肌肤时,她才会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至少那一刻,他很快乐。
但是她也会莫名的恐惧,一个人的时候,时常躲在黑暗里蜷缩着身体。她害怕,害怕某一天,他热烈的吻她时,会忽然想起那个女人,然后吻停留在脖颈,伤口便会被硬生生的撕裂,再也无法痊愈。
她本来只想就这样静静的,陪着他走完自己余下的人生。可是人,总是贪恋,得到更多的温暖。就像命运,总是无法沿着它预定的轨迹行走,意外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就像,她怀孕了。
医院的电话在手机屏幕上亮了暗,暗了又亮。医院一定又催促她回去复诊,然后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她不想在医院里和痛苦化疗中走完生命的旅途,所以她宁愿就这样一直逃避着。医院的电话,就像一张来自地府的催命符,时刻提醒着她,多活一天对她来说,都是奢侈的。
胃又开始疼了,那种钻心的疼痛,就像一种毁灭,下一秒,就要接近死亡。她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掌控,却主宰着另一条小生命的取舍。她害怕他还来不及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跟着她走向终点。
他窝在沙发上,捧着一本书认真的翻看着。她会系上围裙,做他喜欢吃的南方小炒。当她端菜上桌时,与他的目光相对时的微笑,会让她觉得如此幸福。原来一个女人所要的幸福,如此简单。
吃饭了。她从厨房里端着最后一道菜叫他。他合上书,把正在解围裙的她反抱在怀里,用下巴抵着她的头,贴在她的耳边呢喃,辛苦了。此时的她就会恍神,他拥抱她时的亲昵,就像一个丈夫对一个新婚妻子厨艺的肯定。
他就坐在她的对面,曾经稚嫩的面容,早已被现实刻画的稳重成熟。他开了一瓶红酒,高脚杯里的液体,像血腥一样的深红,她看着那样的液体灌进他的身体,突然恶心反胃,冲到卫生间里干呕。她不知道是壬辰期的反应还是病情又一步的恶化,咳嗽声中,捂着嘴的手心里沁出淡淡的血丝。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青依,你没事吧?
没事。她赶紧答道,随手拧开了水笼头。她无力地靠在门槛上,无助的乞求,老天爷,再多给我点时间,让我能生下他的孩子。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小家伙,争气点,好好的活下来,然后健康的长大,替我去爱他。
她想要一场属于她和他的旅途,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她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他,我们去旅行吧,哪里都行。身边的手机却一直黯黑着,再也没有亮起。
她的心,又像掉进了无尽的黑洞,一直坠落,坠落。她走出房间,久违的阳光,竟让她无从适应。刺眼的阳光强烈的照射,她的头开始有些疼,胃也开始排山倒海的翻腾,她蜷缩在街角,脑袋开始轰隆隆地炸疼。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失去理智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他的声音,我跟她回家有急事要办,你自己看着办。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浓烈的消毒水迷漫着整个病房,头还是有些微微的疼痛。这时,医生拿着病历走进病房,严厉地说道,姑娘,孩子的父亲呢?你得了这么严重的胃炎,也不赶紧住院,孩子还想不想要了?
她拨下了输液管,冲出了医院。她拉着路人的胳膊呢喃,我得的是胃炎,是胃炎,然后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了,哭了。
医院的电话又在手机上亮了起来,她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端,她的主治医生十分抱歉地说,青依小姐,对不起,你得的不是胃癌,而是严重的胃炎,是我们误诊了,青依小姐,对不起……医生还在喋喋不休的诉说着谦意,她的心,却一下子,空了,空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生命再一次垂青她时,突然间就豁然了,明白了好多事。她在最无助的时候,他却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快乐着。他对于她来说,始终只如海市蜃楼般虚幻,可望却遥不可及。她爱他,可以将自己最后的生命留给他,她爱他,也将要成全他和别的女人的幸福。偷来的幸福,总是要还给他的。
她在人流手术同意单上签了字,孩子没有了,她的爱也断了。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踏上了去往远方的列车,她把对他的眷恋,对他八来所有的情意,抛向了列车外遥远的田野上,被风一吹,散了。
她又想起了他的说那句话,一场旅途,重要不是沿途的风景,也不是到达怎样的目的地,而是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她的旅途,没有他,再也不会有他。
她走了,命运的轮盘还在旋转,而她终将也无法知道,他的爱,只是来没来得及说出口。
当他推开门,看到恢复原样的房间里,她已不在。冷清的房间,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他蹲坐在她曾经坐过的地方,把头埋进双膝,哭了,就像她曾经流过的泪一样,晶莹的泪滴落到他手里攥紧的离婚证书和求婚戒指上。
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所以,他想要给她更多的宠溺,想要迫切地离开那个女人,想要给她完整的幸福。他的泪无声地从眼角滑下,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她是用怎样的心情守护着这份爱情的,他恨自己,没有亲口跟她说我爱你。
她爱了他八年,等了他八年,却没有多等他一天。他为了爱她,放弃了一切,宁愿接受一无所有。只是,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却已经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