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七九年的事。
一天,表姑父来信说,他家乡的半枝梅今年开得不错,半树花儿浓而不艳,冷而不淡,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有诗情,有花意,看后准保灵感如潮,文思大发。早就听表姑父介绍过,这半枝梅属玉蝶梅种,它的花似蝶,色如银,香味醇厚。这种梅普天下只有三棵半,鸭儿港的这棵梅为半棵。据说,这梅活了千年,因为每年此花轮开半树,所以人们送它个雅号:半枝梅。
我虽不是北宋的林和靖,整日以梅为妻,但那几天飘飘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倒使我学起孟浩然来,我决定南下二百里踏雪寻梅探亲访友。
三间青瓦房,一堵灰泥墙,坐落在小河岸畔,那便是我表姑父家。院门大开,房门虚掩半扇,厨房里冒着炊烟。进门一看,表姑父不在,只有一个姑娘蹲在长木桶里烤火。姑娘对我莞尔一笑,羞怩地说:“他们玩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说完,迅速低下头去烘火。她的声音很轻,很甜,似乎带有江南水乡的甘蔗味。她穿白底蓝花罩衣,扎两根刷把辫,双眼皮,大眼睛,粉白透红的瓜子脸上,饱含纯朴、火热的神韵。
为打破尴尬,我坐下随手掏出泰戈尔的《新月集》,看书,静候。刚看两眼,表姑父便风风火火赶到,他侄女红云还拎来两瓶“古井”。过不多时,表姑他们都来了,晚餐时,大家热热闹闹喝起酒来。表姑父安排那姑娘坐在我身边,红云坐在我的另一边。红云比那姑娘矮一头,这年正十六岁,性格活泼,待人像团火。从红云口中得知,姑娘叫冬梅,家住泾县黄桥,是大表婶的妹妹。俗话说:“泾县的箱子榔桥的伞,黄桥的姑娘不要拣。”冬梅虽说比不上天仙,却也像出水的芙蓉。
论辈分,红云叫冬梅小姨;看友谊,他们却像姐妹。冬梅滴酒不沾,暗中常常打量我,偶尔和红云窃窃私语。表姑父似乎有话,不愿道出,只靠眼神传递。他时而看我,时而看冬梅,笑眯眯的目光中含有神秘的狡黠。
晚上没有急着睡觉,和表姑父他们打牌。冬梅和红云又坐在我的两旁。打牌的间隙,我望了冬梅一眼,只见冬梅一双深情的眼也在望着我。两束目光一碰,冬梅停了一下,迅速避开,脸上暗露笑容,像一棵告别夕阳的向日葵,低扭着乌黑的头。
牌打得很激烈,除我外,每个人都在研究战术,企图赢取对方。我此刻感觉到冬梅紧贴身后的那峰乳的热流,在滚动,在烫人。不由自主,我也紧依着冬梅,去享受那热流送来的爱,但样子还是在打牌。偶尔相互望一眼,冬梅笑笑又扭转她的头,留在我眼前的只是两只乌黑的短辫。
夜九点,红云催她回去睡觉,她不耐烦地说:“哎呀,看一会嘛。”
她不想走,我也不想她走。
十点,红云再催。她还是反对,仍紧贴在我身旁看打牌。直到牌打结束,她才恋恋不舍地和红云走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亲戚家喝醉了酒,歪歪斜斜一回到表姑父家,便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冬梅和红云来到床边。每次总是红云在前,她在后。但是,我分明感到冬梅的心在红云前面。她还是那样偷看着我。每当我与她目光相遇,她便迅速低扭着头,把脸闪向一边。
“表哥,她向你借本书看。”红云笑嘻嘻地望着我说。
“呀呀呀,谁要借的!”她娇嗔地推了红云一把,脸上顿时红到脖根。
“不是你叫我替你借的吗?”红云证实说。
我把《新月集》递给冬梅:“这本书不错,你看吧。”
“有数理化吗?”她接过书,又不好意思地问。
“现在没有,你怎么不早讲,我给人家搞过几套呢。”
她没再说话,只是用眼睛望着我。
“表哥,我们到你那玩好吗?”红云问。
“好呀,欢迎你们去。”我知道,这话是红云代她讲的。
冬梅拿着书看着,看得心不在焉。
晚饭后,大家又打牌。冬梅和红云照例站在我身后。牌又是打到深夜,我和表姑父送走外人后,红云和冬梅才走。可是,走不一会,我看见红云向我招手。出门一看,她也站在那儿,看见我后,赶紧低头望着脚尖踮地。
“表哥,她叫你送我们回去。”红云微笑着神秘兮兮地歪着头说。
“去去,是你叫的怎说是我叫得呢!”她慌忙为自己申辩。
大表叔家并不远,相隔不到百十公尺,虽然天上月亮已落,可满天星斗,倒也映得乡村明亮。这么远的一点路,这样亮的夜,为什么偏要我送?看样子,她另有目的。
“好吧,我送你们。”夹在他们中间,向南走去。红云的家在南面。
“表哥,你把地址告诉我好吗?”红云挎着我的胳臂认认真真地说。
“可以。”
“写信给你能收到吗?”
“能。”
红云并未上过学,她能写什么信?
又是一天清晨,听表姑说,红云和冬梅走亲戚去了。无人带我去看梅,只好去芜湖大爷家一趟,然而很快就返回了鸭儿港。我不回来不行,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着我。
下午,返回表姑家时,发现《新月集》已放在桌上,书里夹着已经风干的半枝梅。难道她不告而别了?
后听说邻村演社戏,估计冬梅看社戏去了,便匆匆奔向戏场。戏场里人头攒动,锣鼓喧天。我四处搜寻冬梅的影子,还是他们先发现了我。他俩人肩靠肩地站在板凳上,冬梅喜气盈人。
“站上来!”红云热情地招呼着,冬梅则急忙地往旁边让了让,正好空一个位子给我。我没站上去。我真不好意思和所想爱的人站在一起。虽然心里想和她站在一起,可行动上却恰恰相反,离得还远了一些。
散戏后,红云说:“我们等你好长时间,以为你走了呢。”
“你们怎么不在人家吃过晚饭再回来?”我问。
“她非要回来。”红云抱怨说。
“你不也要回来看戏吗?”冬梅脸又红了。
“中午在家喝酒了吗?”我问。
“没喝。”冬梅笑笑轻声说。
“喝不少。”红云纠正说,“她那天还想跟你碰杯呢。”
“真的?”
“你信她胡扯,我是想叫你替我代酒的。”
“好,有机会我一定替你代。”
冬梅笑了,笑得很羞怩。
晚饭后,红云又要我送。红云仍挎着我的胳臂,冬梅虽没挎,却紧靠着我。
“表哥,明天就走啦,不看梅啦?”红云问。
“没时间啦,明天等回去审稿。”
“我和她一起到你那儿玩,你欢迎吗?”
“当然欢迎啦。”
冬梅仍是无话,只是默默地贴着我走。第二天清晨,我考虑再三,终于写了一张字条:“今天晚上你到轮船码头等我,一起去巢湖,明天上午回来,车费我给,不要跟人讲。”
出门,我便看见冬梅站在红云家北面路口,手里捧着一本书,远远地向我这儿望。看样子,她的心一定盯到我身上了,条子一定想法给她。可是,机会从何而来呢?
到底她和红云一起来了。当红云去屋里的一霎那间,冬梅红着脸急促地问:“你在巢湖什么地方?”
“我写好了,你看吧。”我急慌忙将纸条塞给了冬梅。她正要看,我说,“以后再看。”她便极快地装进口袋。
字条到了冬梅手里我才放心。然后,不慌不忙地和亲戚告别。回巢湖必经芜湖,因为表姑父等人想去芜湖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们便一起向芜湖走去。亲戚们都在门口送行,冬梅和红云却在房间里朝窗外张望。
她能不能看懂字条上的意思?能不能找到码头?能不能来?晚上几点钟能到?我后悔没给她约好时间,只能听天由命了。
傍晚四点钟,表姑父他们在大爷家玩,我就赶到轮船码头,可是,没看见冬梅影子。我在侯船室门口等了好一会,仍不见冬梅。看样子不会来了,然而我又不死心。会不会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因为她知道我们要看电影。我一口气又赶到胜利电影院,无人;到百花电影院,无人;到大众电影院,还是无人。我怀着扫兴的心情回到大爷家。
吃过晚饭,饭碗一推,我推车就走。
“上哪去?”表姑父问。
“到码头看看。”
“你不说明天走的吗?”
“看看再讲。”我是做好两种准备的:如果冬梅来,就走;没来,就陪他们看电影。
到了轮船码头,门口依然没有冬梅。我首先扫了五分兴。到了候船室里,买轮渡票的人不少,黑压压一大片,就是没看到冬梅。我继续往里走,看看买火车票的地方有没有,若没有就打道回府。买连江火车票的人不太多,当我走到售票口不远处时,冬梅先看见了我。她高兴地从人堆里站了起来跟我打招呼。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她羞答答地说。
“我也以为你不来了呢,四点钟我来了一趟,你不在。”
“我怕你逗我。”
“那怎么会开这样玩笑。”我怕她带别人来,又问,“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他们都看电影去了,我自己来的。”她又红到脖根。
“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再吃一点?”
“不。”
“那就出去转转。”
“到哪儿去?”冬梅显得犹豫不决。她怕熟人看见她和一个小伙子逛马路。
“随便。”我推车出了候船室,从波涛滚滚的大江边转到幽幽静静的镜湖公园,三八公园里有两大堆人听唱书、看小戏。此刻,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我们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走?”她问。
“十点钟过江。”我问,“你什么时候离开鸭儿港的?”
“你们刚走我也就走了。到家洗把澡就来了。”
“家里打过招呼了?”
“打过了,我说到芜湖玩两天就回去的。”
“芜湖有亲戚吗?”
“有,不然怎么能给出来。”
“你先过江,到江那边等着我好吗?”
“不。”
“那你在这等我,我回去讲一下,就走,好不好?”
“多长时间能回来?”
“半个小时。”
“太长了,二十分钟。”
“好吧。”我推车就走,临走时一再嘱咐她不要乱走。
回到大爷家,表姑父几个人正在打牌,见我回来忙问几点去看电影。我说七点钟电影,我说我不看了马上走。大家极力反对。但看我执意要走,只好放行。表姑父要送我,我当然不能同意。不管表姑父这次叫我来鸭儿港是看梅还是看人,但冬梅出来他是不知道的。要是让他送,我就无法到公园接人,也无法带冬梅过江。可是,表姑父就是要送。我正愁着无法脱身时,恰巧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于是,计从心来,对表姑父说:“我坐车子,你们回去吧,快到看电影时间了。”表姑父看我坐上车子,只得作罢,返回家中。
刚坐一站,我便跳下车,三脚两步向公园奔。老远就看见冬梅站在桥口望着他离开时的方向,注意力是那样集中,我连喊她两声她都没听到。我轻轻地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发现我。为了避开熟人,尤其是怕表姑父到来,我们抄小路,钻弯巷,沿曲岸,直奔码头,争取早点过江。到了码头,我让冬梅躲在门外暗处,自己先去看个虚实,见没熟人,没亲人,便赶紧买了两张车票,和冬梅慌慌张张地过了长江,到新火车站一看,得零点才发车,需要等三个小时,要不是冬梅在身旁,说什么我也不会受这个洋罪。
赶到宿舍,已是凌晨三点。
“睡觉吧。”我拉灭了电灯。
“不睡,就这样坐着。”冬梅衣服、鞋子也不脱,直至地坐在床边。
“这样冷,把鞋子脱掉上床焐焐。”我帮她脱了鞋,将她拉上了床。说实话,此刻我并无对她的非礼之念。
冬梅挣扎了一下,上床竟脱衣躺进了我的被窝。我悄悄关上房门,房间里一片漆黑。我钻进被窝后,只见窗外的天上还有一弯月牙儿,偷偷地窥视着躺在床上的我们。
“我们结婚行吗?”我试探着问。
“你们哪能看中我们乡里人。”
“那你为什么还来?”
“玩玩。”
“这样玩好吗?”
她没有吱声。
“你家里不会反对吗?”
“我自己当家。”
“我自己条件还没成熟,在等两三年好吗?”
“等你和别人结了婚再说吗?”
“我没这样说,坏丫头!”
冬梅一直过了九天才回家。“九天”原本寓久远之意,想不到竟是久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