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异样的风流
自古至今,读书都是一件极风雅的事情,可是,书的类型不同,阅读时的体验也各不相同。
读小女人散文,仿佛交了一个特纤细、特敏感的情人,满腔都是忧郁的柔情、哀怨的奉献、伤感的甜蜜,可你偏偏找不到半分结结实实的感受。
读先锋小说,仿佛遇见了一位有二十年精神分裂症病史、刚刚治愈出院的中年妇女,她的清醒有些异常,她的异常不妨碍她的清醒,而她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一件事:发疯。
最让人放心、也最令人乏味的是辞典,虽然它随时都愿意为你提供最周到、最体贴的服务,你也无法忍受没有它的日子,可是你对它的兴趣仅仅是在你需要它的时候,这正如你结婚多年的妻子。
听起来刺激,做起来担心,对知交好友说起来眉飞色舞,对单位领导永远不敢开口的人生经历,那要算是――阅读色情小说。
我没指别的。
(2)入围的资格
中国色情小说的历史比较奇怪。按照文学史上通行的看法,中国的小说生成于史传散文;司马迁《史记·秦本纪》写到嫪毐(Lào"ǎi)的故事时,在性的观念上的自然与坦率,绝对为当代的史学家望尘莫及,而小说中的性描写则出现得比较晚。
唐初人张鷟(zhuó)所着的《游仙窟》是现存的第一部完全以主人公的性活动为中心来编织情节的小说,可是其中真正意义上的色情描写实在是小儿科。除此之外,唐代几乎没有以性为主题的小说,――如果不算写作时代尚待考证的《飞燕外传》。
从唐、五代到宋、元,此类的小说少而又少,像《灯草和尚》那样题“元临安高则诚着”,绝对是伪托。现存的古代色情小说,绝大多数出于明清人之手。为什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明清两朝,是中国历史上性禁忌和性压抑最严厉的时代。
那么,为什么现代的色情小说也那么多呢?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更为根本的是另一个问题:什么是色情小说?如同所有的学术问题一样,它在学术界没有得到一致认可的见解。我们把耐心留下来,等待着专家教授们的研究成果;让我们的好奇随着我们的兴趣,沿着我们经验的指引,去作一番属于自己的探索吧!
我想,首先它必须是真正“色情”的,也就是说,作者的注意力必须集中于脐下三寸,所有的故事都应该以此为中心,或与此密切相关。那些以性爱为点缀、主旨不在于此的作品,即便如《聊斋志异》这样描写男女之事出神入化的小说,也需要排除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更不用说像《野叟曝言》那样拙嘴笨舌的文字了。
有的小说,如《品花宝鉴》、《九尾龟》,虽以妓女为题材,但只是“点到即止”,也没有入围的资格。要强调一点,我们所说的“性描写”,是指最直接、最露骨的,《后西游记》中写小行者用“如意金箍棒”与手持“玉火钳”的不老婆婆一场激战,颇有奇趣,但因为全用比喻和暗示,就不能不归于割爱之列了。
其次,它必须是“小说”。强调这一点,是为了和房中书区别开来。中国古代的房中书极为发达,现代的考古发掘可以证明,它至少有2500年以上的历史。在许多方面,色情小说和房中书都有相同和相通之处,比如都有关于性活动的细节描写。
但是,房中书的态度是严肃的,色情小说的态度是游戏的;房中书的目的在于传授性知识,色情小说的目的在于挑起性快感;房中书好比生理卫生课的教材,或者其中的插图,而色情小说就好比春宫画,或者X级的电影。
总而言之,我们要讨论的是人们习惯上认为最不甚入目的那些着作。
(3)色情小说与性心理禁忌
绝大多数的文学史家都对绝大多数的明清色情小说熟视无睹,――也许其中有些人不是“熟视”,而是“无睹”,因为这些书都是禁书――他们认为这些所谓的“小说”根本不能算作文学。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确实,很多色情小说的文笔非常糟糕,简直可以说是愚蠢,其水平的低劣程度几乎要比得上康熙、乾隆皇帝亲笔作的诗(某些侍从大臣的代笔还是不错的)。汉语写作中有这样的垃圾,真是中国人的不幸。
不过,色情小说虽然不能算是文学,却是不容忽视的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对于研究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来说,《金瓶梅》《肉蒲团》的意义也许不亚于《红楼梦》。不过,假如一味沉溺于其中的性欲描写,多少也有点智力低下的嫌疑。
从清代以来,中国社会就对色情小说有深深的恐惧,清政府曾经数次颁布禁令,阻止色情小说的刊刻和流传,这大概是它所有的文化政策中得到近现代以来的社会舆论赞成的唯一一项。其中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色情小说果真能够“诲淫”,把无数青少年引向犯罪的道路,――社会学、心理学、犯罪学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来支持这一假定。
在我看来,这种恐惧源于人类性心理中的深层禁忌,即对于除了男女性器官接触以外由其他途径获得性快感的本能排斥。举例来说,手淫和口交在传统的观念中一直是属于不道德的、不健康的,至少也是不卫生的,对于它们的喜好被打入变态和下流之中,原因就在于此。
就它们自身而言,谈不上道德的问题,但是这样做显然与性行为的初始目的――进行种的繁衍相背离,只是纯粹地追求快感,于是就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唤起了极大的恐惧。
阅读色情小说也是脱离“正常”性对象独自获得性快感的一种方式,自然也为“正常”的心理所排斥。
(4)男性基点与女性情结
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还可以作这样的断句,就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自然,这只是开个玩笑;但如果用来描述明清色情小说的主题,那是再贴切不过了。
这一时代色情小说的预想读者都是男性,所以,作者在书中不惜浓墨重彩去描绘的,往往是女性的情欲。女人的情欲像火,越撩拨它就燃烧得越旺;又像水,假如只是一味地堵塞,那么总有溃堤决口、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时候。前者的例子是《杏花天》中的雪妙娘,后者的例子可以举《肉蒲团》中的玉香。
雪妙娘本是扬州妓院中的当红名妓,见多识广,能征惯战,寻常男子,很少假以辞色。可是与封悦生公子春风一度之后,就死心塌地,身心相许。为什么呢?因为封悦生得异人传授了神奇的房中术,不但他可以通宵达旦地辛勤工作,而且它还有种种令人诧异的妙用奇功,使得雪妙娘欲仙欲死。于是,雪妙娘从此心甘情愿地“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终日闭门索居,痴痴地盼着封悦生来娶她为妻。
苍天不负有心人,数年之后,雪妙娘终于带着她辛辛苦苦挣下的万贯家财,嫁与封悦生为妾。从良以后,仿佛是久旱逢甘霖,渴龙得江河,雪妙娘夜以继日、兢兢业业地寻欢作乐,不到一年,便精竭髓枯而亡。其慷慨赴死的勇气,真可与英雄豪杰平分秋色。封悦生呢,凭着浑身的“好武艺”,连娶妻妾一十二人,日日车轮大战,居然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寿考而终。
雪妙娘的人生经历是从青楼到闺房,玉香则相反,是从闺房到青楼。她在出嫁以前,闺训极严,“耳不闻淫声,目不睹邪色,所读之书不是《烈女传》,就是《孝女经》。”(原文)所以出嫁以后,丈夫未央生觉得她风情未免不足,起了一个诨名,唤作“女道学”。但在未央生的精心调教下,玉香进步神速,仿佛秋天的野草,只要星星之火一点,立刻就有燎原之势。
不久,未央生出门远游,名为求学,实为猎艳。玉香独居深闺,难耐欲火的煎熬,只好去勾引除了父亲之外唯一能见到的男人――家中的男仆、自己婢女的丈夫“遂心”。谁料想,此人乃是因为未央生偷了他的妻子而隐姓埋名、专门前来报一箭之仇的,玉香和他私奔以后,遂即被他卖进了京师的在妓院。
在这里,玉香改名花妙,拜风尘奇才顾仙娘为师,细心揣摩,尽得其传。由于姿容绝世,又有“俯阴就阳”“耸阴接阳”“舍阴助阳” 三项绝技,很快便声誉鹊起,门庭若市,以致于连不知真相的未央生竟然也慕名来嫖。玉香一见丈夫,误以为是前来捉拿她的,羞愤交集,悬梁自尽。
在这些小说里,女性的情欲被看作驱动她们一切行为的最重要的力量,甚至可以说,在这些作者的笔下,获得性的满足是女性唯一的、生死以之的追求。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们从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但是,之所以要这样写,未必是因为作者确实这样想,而是因为要迎合男性读者的口味:一个古今通行的常识是,女性旺盛的情欲,是对男性最强烈的刺激。
(5)变态与疯狂
在明清的色情小说中,男主人公毫无例外的都是疯狂的情欲追求者,作者也总是不遗余力地对他们的性能力作耸人听闻的描写。通常的套路是夸张性器的伟岸、时间的延长、对象的众多。
比如,《肉蒲团》中的未央生,曾经通宵轮番应付四个女人,绰有余力,似乎是值得骄傲了,但与《杏花天》中的封悦生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因为后者是整天对付十二个。但封悦生若见了《浪史奇观》中的浪子,不免又要拱手称臣:浪子占有两个夫人、七个美人、十个侍妾。
夸张到极处,就会走向性虐待,《绣榻野史》里的大里,让金氏不能走路;未央生让花晨三四天起不了床;《禅真后史》里的的西化和尚,竟然让沈氏断送了性命。这些都是较为典型的例子。
但是,一旦抛开表面的装饰,就会发现,支持色情小说创作动因的,乃是男性对于性行为的极度恐惧和对于自身性能力根深蒂固的自卑。从先秦时开始,在中国人的性观念中,就认为男人的性能力有限而的性能力无穷,一切房中术的诞生,都是为了要弥补此一不足。它导致了许多合理的方法与技巧的发明,也培养了无数怪诞的、乃至有害的幻想。这一点在色情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清楚。
《金瓶梅》中,西门庆借助于缅铃、颤声娇、相思套子等器具,这还都只是“常规武器”;服用春药,乃至因此而暴亡的,自《赵飞燕外传》到《春闺秘史》(该书的创作可能已入民国),也属屡见不鲜;声称得异人――神仙、道士、和尚――的传授,通过类似练习气功的方法控制性嚣,使之伸缩自如、“百战不殆”,这已经走入魔道;更为荒唐的是像《肉蒲团》中未央生所接受的“手术”。
未央生得知自己素来引为自豪的“本钱”其实不过尔尔,根本没有偷情的资格,不禁痛哭流涕,浑不欲生,恨不得一刀把它割去。为了使自己的“本钱”变得粗壮,他不惜以绝后为代价,向一位道士苦苦乞求回春妙术。道士的方法果然也真“巧妙”,他用一条正在交配中的狗鞭,切成四缕,趁热敷在未央生的“本钱”之内,三个月后,据说,未央生便可以凭此物而“横行天下”了。书中反复描写的,即是未央生此后“横行天下”之时,所偷的妇人是如何因为“它”而心醉神迷、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器具也好,药物也好,功法也好,手术也好,说到底,是对自己本来的能力感到怀疑,认为它不足以达到期许的效果。人类的性行为,就其本质来说,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男性和女性经由此一方式相互占有,从而在彼此的融合中获得对自我的肯定,实现自己的价值。满足是朴素的,实现也是自然的。
但是在男权社会中,男性的自我肯定尤其要通过与女性的比较来完成,“战胜”自己的性对象因而成为在性活动中表现男性价值的必由之路。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在床上征服女性,是男性征服世界、征服自我的一种仪式化的体现;从这一角度看,色情小说就是这种愿望在现实中无法满足时,借助于幻想的一种虚拟化表达。“梦是愿望的达成”,色情小说就是这么一个近乎畸形的白日梦。
我想得出的结论是,假如不能改变这种男权社会的性质,男性就不能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其实这同样也是女性的心理障碍;而假如不能克服这种心理障碍,色情小说就没有绝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