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猎手》无从逃避的“自由”的影评
自从20xx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扩容以来,《狐狸猎手》是第一个得到了最佳导演提名,却没有得到最佳影片提名的电影(事实上最终也确实一无所获)。这是学院的奚落还是遗憾?没关系,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影片的质量和水准。
《狐狸猎手》取自于1996年杜邦集团继承人约翰?杜邦射杀奥运金牌摔跤手戴夫?舒尔茨的真实事件,但导演贝尼特?米勒对该故事进行了自己的解读和重塑,其叙述阴郁、冷静、沉重、充满力道、令人心悸。故事有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角色:约翰?杜邦:一个“美国财富造就的怪物”,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又非彻头彻尾坏人的分裂角色;马克?舒尔茨:一个渴望关爱和摆脱兄长阴影的摔跤手,一个让人又爱又恨而又充满性格弱点的可悲角色;当然还有马克?舒尔茨的哥哥戴夫?舒尔茨:影片中唯一一个看起来有些正常的角色,有美满的家庭,有钟爱的事业,但可悲的是,他陷入了权力的困境和谜局。
影片最大的悬念在于约翰?杜邦为何射杀戴夫?舒尔茨,但其实直到最后,我们还是没有完全知悉这一原因。不过,通过米勒娴熟、自信、游刃有余的表达,我们看到了一部关于美国人、美国人生活和美国人精神世界的影片。它是一种对于美国梦的颠覆,诠释了两个多重性格的男人到最后都没有得到爱和尊严的主题。无论是约翰?杜邦还是马克?舒尔茨,他们由于自己身处尴尬和局促的家庭结构之中,极度渴望通过成功,但是从来没有取得过在人格和心理上的成功。巨大的挫败感毁灭了他们在财富或者事业上的成就,他们用谎言编织着信心、成就和人际关系。米勒凭此勾画出了一幕幕充满猜忌、绝望和毁灭的美国人的精神图景。
心理学家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曾经归纳出一种权威主义人格,这种人格代表了一种“施虐”与“受虐”的双重倾向,它强调命令与服从的关系,缺乏真正的人类的温情。“自由”是一种自我人格的养成,象征着与母体的分离,但是人们的孤独感造成了每个个体必须国家、社会、他人中间寻找新的依附,这其实是一种逃避“自由”的过程和机制。权威主义人格的形成,与孩童时所经验到的家庭结构和家庭教育有密切的关系。在这种家庭中,父母大多对孩子施加极严厉的管教。只有当孩子的表现被父母们所认可时才会得到关心和酬赏。父母们总是强调支配与顺从地位的区别,并严格制止孩子的敌意表现,尤其不允许对父母或其他家人流露出不满情绪。在这种家庭气氛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逐渐发展了“压抑”的防御机制,以掩饰其内在的敌意和冲动。具有权威主义人格的个体强调权力、地位与支配,特别是对偏见态度的执着,以使其内在的压抑有一个发泄的通道和方向。对应在影片中,约翰?杜邦一直希望摆脱母亲的阴影,他拥有家族财富的经济权力;而马克?舒尔茨则希望摆脱兄长的阴影,他拥有着竞技方面的权力。马克?舒尔茨希望投靠约翰?杜邦以获得成就,得到自己的“自由”,而约翰?杜邦则希望通过既有的经济能力来控制某些人进而获取荣誉,证明自己的“自由”,于是二人一拍即合,构成了施虐者和受虐者的共同体,看似双方都达到了自己摆脱某种固有束缚的目的,达到了他们所期许的“自由”,但他们却没有发现在权威主义人格形成的过程中道德与精神状况的腐烂,而所谓的“自由”其实又面临着更深的囚笼,这是因为权威主义人格在养成过程中不可能摆脱依附、顺从和不信任的性格取向。由于他们无法养成真正健全、独立、自由的个体人格,所以也就自然不可能达到真正的“自由”,他们总会寻求依附,但又无法完全信任血缘外的依附。约翰?杜邦邀请戴夫?舒尔茨来到训练营是为了进一步达到其控制欲,但没想到自己妄图获得“自由”的途径却使得自己的玩物还是回归了母体的依附。这何其类似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所提及的,父亲实际上大多扮演着脱离母体后个体寻找依附的对象,但父亲大多发出的是命令-服从的指令。这种权力的欲望也正是因为父亲本身也具有权威主义人格的特点,由于内心同样具有恐惧与孤独,他也并不能具有独立、自由的人格,他同样需要通过“施虐”来获得自身的“自由”。对身处“狐狸猎手”训练营中的马克?舒尔茨而言,约翰?杜邦就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而戴夫?舒尔茨则代表了母亲的形象,父亲不能够忍受戴夫?舒尔茨这样一种母体的回归,于是他必须射杀阻碍他实现“自由”的对象,在这样类似家庭结构的权力语境下,我们似乎找到了米勒想诠释的谋杀之因。
这部作品是否只是反映具有心理缺陷的特定个体之间才会发生的特殊现象?恰恰相反,从权威主义人格的生发机制而言,它根植于人类社会的每个家庭和个体中间,米勒也正是借着影片挖掘人类的普遍性的心理活动来警示人类注意自身道德与精神的败坏可能。
这部影片鲜有眼花缭乱的剪辑,大多平静而迟缓,背景音乐安静而忧郁,而伴随着这种基调,摄影机在缓慢的推进中也营造了静谧的气氛,但似乎它总能窥视到人内心的最深处,而且这种沉默可能时刻会被打破,爆发只是时间问题。悲伤的气氛在影片中几乎是压倒性的,很少能有一部影片对于人物的复杂心理刻画地如此精准。暗淡的、冬日般的画面,高度还原80年代末质感的艺术指导,几乎完全过滤了温暖和明亮的颜色。音效也在喧嚣和无声之间的来回切换,制造出一个令人隐隐不安的氛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电影充满着男性荷尔蒙的气息,竞技世界男性身体暴力而亲密的冲撞,那种表面之下奔腾的激烈情感和诡异气氛,罕见地克制性的得到表达,而代之以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呈现出两位主角的性格悲剧。
《卡波特》、《点球成金》、《狐狸猎手》——米勒总共就拍了这么三部剧情片,就拿到了两次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两个最佳导演提名,三次最佳男主角提名。米勒把菲利普?塞默?霍夫曼送上影帝宝座,提携了乔纳?希尔和史蒂夫?卡瑞尔两位喜剧演员,让他们各自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奥斯卡提名,更关键的是,给了他们更宽广的戏路和更多的业内认可,连一向被认为只会卖肉的查宁?塔图姆也散发出了迷人的魅力,这充分证明米勒塑造的角色刻画入骨、层次复杂迷人。
米勒作为极富大师潜质的中生代导演,三部电影都极其关注真实事件背后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狐狸猎手》更是直接指向权威主义人格这一造成人类社会诸多悲剧的人格体系。米勒用暧昧、隐忍的方式实现自己的表达,并且没有告诉观者任何解决路径。这才是影片最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无从解决的权力谜局与性格悲剧,正是人类的莫比乌斯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