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彪这辈子真的很彪,不光跳槽技术好,还将儿女们全部培养成才。
老班家原本是扶风世族,只要活满十八岁就有官做。然而轮到班彪上岗时,西汉已经破产倒闭了。
先是王莽改制,长安变成了新朝总部。
绿林军剁了老王,更始帝刘玄当家做主。
赤眉军剁了玄哥,刘盆子坐上傀儡皇帝。
短短三五年时间,关中地区乱的一塌糊涂。班彪每份工作的实习期还没结束,新老板就驾鹤西归了。
班彪干脆跑到天水投奔隗嚣,他熬夜加班写下《王命论》,却被老隗塞进村东头的厕所里。
估摸着隗嚣的小作坊难以长久,班彪一路向西跑进窦融的地盘。这哥俩讨论完天下大势,兴高采烈的归降刘秀。
从此,东汉朝堂有了班彪的坑位。
班固就出生在班彪的跳槽路上,但是这个大儿子没能继承父亲的眼光。耗费25年编修《汉书》,结果却屈死大狱之中。
声明:班彪从来不是瞎跳槽,史书称他才高而好述作,性沈重而好古。
从西汉换到东汉,班彪保住了儒学传家的门风。
班固懂事后,发现家里的书本比粮食都多。父亲出门是县令的排场,下了班就变成他的一对一辅导老师。
经过老爹常年培训,班固九岁就会写打油诗了。还经常捧着诸子百家的专著,有感情朗诵那些枯燥的学理。
有一天,班固背书时看见父亲在码字。
班固:爹,你写啥呢?
班彪:我在续写《史记》。
班固:你都敢给太史公写续了?
班彪:事情都是人做的,有何敢与不敢!
班固:司马迁可是“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啊。
班彪:是的,但他也背离了“五经之法言”。
班固:爹,你真牛掰!
班彪:学海无止境,后人定能胜前人。
如果说背的书理是死的,那么父亲教给他的都是活的。班固开始重新看待国学经典,16岁时还报考了首都的太学。
在这所东汉顶级学府里,班固的家世在全年级排倒数,学习成绩和人品指数更让老师们头疼不已。
你都是全校第一了,还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每次考完试,班固就带着同学们去找老师。有时候是觉得阅卷老师判错了,广大学渣本来可以及格,但多数时候是这样的。
老师:你考的是满分,难道也判错了?
班固:没有没有,我是向您请教问题的。
老师:你又想问啥?
班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师:嗯,你填写的很标准。
班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师:我靠,你特么有完没完了!
班固;您别生气,我真的是想虚心请教...
老师:滚,让你老子再来一趟!
班固:那我自己琢磨吧,老师再见。
人们之所以气到语塞,往往是因为内心拮据无序。班固力求甚解的读书习惯,让他汲取到超乎常人的才德内涵。
史称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诸儒以此慕之。
东平王刘苍组建幕府班子,广招天下业务精英。整个太学都轰动了,这些年院校扩招导致学生的就业压力很大。
20岁的班固写下《奏记东平王苍》,夹在个人简历里递交上去。老刘看完很兴奋,将文中提到的晋冯等六人全部特聘。
然而,唯独没有录取班固。
两年后,班彪死了。班固还没有找到工作,失去经济来源后只能滚回老家。
从繁华富庶的京城落魄而归,班固的内心很失落。尽管已将家里的书本融入脑海,但那点存粮依然填不饱肚子。
这些年努力穷究学理,却忽略了培养社会关系。
那些人声称择优选拔,却看重家世和工作经验。
而我,到底还能干些什么?
常年苦读激发出来的知识才华,反倒成为班固最大的魔障。他实在无法像隔壁老王那样,混吃混喝过日子。
思想见识一旦被打开,人就会活的过于清醒,很难再回到混沌无序的状态。
班固攥着父亲遗留的手稿,发现当年的雄文已是漏洞百出。他决定拼尽全力编修《汉书》,要玩咱就玩大点!
这把真的玩大了,班固把自己玩到大牢里去了。
隔壁老王向有关部门反映:班固常年宅在家里不出来,还一车一车往家里拉卫生纸,怀疑是在编写反动材料。
各级领导对案情高度重视,因为当地前段时间有个叫苏朗的人。这个宅男就是窝在家里瞎编图谶书籍,抓获后直接就剁了。
图谶又称谶纬之学,在华夏大地上千年不衰,最著名的案例就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东汉皇帝很喜欢跟老百姓玩这一套,但是不喜欢老百姓跟他玩这一套。
班固被关进大牢后,家中的藏书和手稿全部查抄。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的内心尽是恐惧、委屈、愤懑...
我自幼熬夜苦读,在太学更是诸儒典范。那帮学渣们靠着家世飙车把妹,为何我却混成这幅模样?
这股心气成就了班固,最终却也毁了班固。
班超知道老哥只是私修国史,但这种事情和地方文盲讲不清楚。
他连夜骑马冲进洛阳,死拽着文化部长要去见皇帝。如果按照抽号排队的龟速效率,估计老哥早就凉透了。
汉明帝觉得挺有意思,居然还有人自费给老刘家修史。他看出字里行间的超高才华,就让班固当了兰台令史。
拿着官方牌照好好干,以后轮到朕时写好看点!
八年前,走投无路逃回老家。
八年后,意气风发重回京城。
扭转命运的除了班固的才气,更有班超的勇气。
班固和陈宗等人合撰《世祖本纪》,汉明帝差点没认出来写的就是老爹刘秀,满意之余升他为曲校秘书。
班固独自撰写东汉开国功臣列传、载记二十八篇,汉明帝一字未改的封存归档,让他继续编修《汉书》。
十年了,班固终于可以走进皇家图书馆,堂而皇之的完成这件大项目。
由于工程量浩大,班固将弟弟接到京城帮忙抄书。
班超干了不到一个月就眼花缭乱,看谁都觉得脸上冒黑线。大夫告诉他这叫飞蚊症,是长期码字的职业病。
听说连肥胖都不算工伤,估计眼睛看瞎了也没有赔偿。班超一怒之下折断2B铅笔,跑到大西北当了个毛毛兵。
从此,东汉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抄书员,却冒出一个征服西域55国的班定远(见秦岭一白.班超篇)。
经过七千多个日夜举烛,班固终于修成《汉书》。
从刘邦登基写到王莽被杀,他用八十万字讲述西汉帝国的风云变迁,而且全书文采斐然。(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焉)
班固终究没有辜负自身才华,他了结班家两代人的心愿。但是抚摸着这本皇皇巨著,他当年的心气并未消散。
那一年,班固47岁。
洛阳成为东汉都城后,长安的父老乡亲很失落。
历经周、秦、西汉的辉煌,长安城第一次丧失首都地位。很多人建议皇帝搬家,回到三秦大地上再续雄风。
班固开始参与国事了,他提交豪华惊艳的《两都赋》。一句话总结中心思想:洛阳很好,拒绝搬迁。
汉章帝读完后喜欢的不得了,都能将文件写出散文水平多好,也不至于看见那些《关于XX的通知》就头疼。
这位儒学修养很高的皇帝,经常召见班固讨论读书心得,还在各种场合让他出来露两手。
巡守打猎时,写文章赋颂威风。
高层开会时,和大臣当面辩论。
请客吃饭时,酒席间即兴作文。
...
皇帝给他的赏赐丰厚,大臣敬重他才华满腹,但是班固依然不开心:职位太低了,还只是个基层郎官。
想起西汉的东方朔和杨雄,同样知识渊博却升迁艰难。班固写下自嘲版《答宾戏》,抱怨自己的才华和岗位不成正比。
汉章帝再次被文采打动了,对这项合理化建议深表认同。当即提拔班固担任玄武司马,工资突破一千石。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发个牢骚都让老板很舒服。
同年,汉章帝对文化部门的工作很不满意。民间各大学派自由发挥,一本《礼记》竟然搞出几十种解读。
皇帝在白虎观开大会,邀请文化精英裁议五经。经过一个多月的封闭式会议,确立以儒学为主、谶纬为辅的文化方针。
班固作为会议记录员,将全过程整理成《白虎通义》。现在看来有很多奇葩观点,但在当时堪称神作。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班固誊写这句话时,想到自己勉强算得上“立言”。换作寻常人等早就知足了,但是班固觉得还远远不够。
当年的那股心气,支撑他修完《汉书》斩获成就。然而更广阔的思想见识打开后,却渐渐变成了心高气傲。
一阴一阳之谓道,这就是才华的反噬。
没过多久,北单于背着彩礼来东汉讨媳妇。
汉章帝让大臣们开会商量,多数人都拒绝道:我们已经和南匈奴建交了,这明显是北匈奴的离间计。
班固提交《匈奴和亲议》,大意是:我大汉以德服人,不要拒绝的这么干脆。多少给点赏赐,先别撕破面子。
除了积极发表国策建议,班固在文学创作上更加精进。
他开创五言诗型,写下颂扬汉德的《典引》,还认为司马相如的《封禅》靡而不典,杨雄的《美新》典而不实。
随着一篇篇绚丽散文横空出世,班固的工作岗位却没有任何变化。就在几乎习惯职场屈闷时,他的母亲过世了。
54岁的班固回家守孝,村里的大妈们甩着二尺长的舌头过来了。
你的《汉书》再版十几次了,稿费能收多少钱啊。
你弟弟班超马上就要封侯了,你的职称比他高吧。
你妹妹班昭发表好些文章了,你家基因还传女哎。
....
班固每次听的头都大了,还得笑呵呵说着都挺好。夜深人静时躺在老家的炕上,回想自己在京城的“坎坷仕途”。
如果上天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证明才华是值钱的!
公元89年,57岁的班固回京上班,老板已经换成了刘肇。
汉和帝当家却不做主,因为他只有10岁。朝政大权握在窦太后手里,她弟弟窦宪每天出门都横着走。
窦宪以上班太准时为由,干死好几个有私仇的同事。眼看着气的老姐直哆嗦,就连忙申请出差打匈奴。
班固来了,他想追随窦宪去打辅助。
老窦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的太爷爷是窦融。当年多亏班彪及时劝降,他们家才在东汉捞了个好位置。
窦宪做人嚣张跋扈,但是打起匈奴来真是把好手。他让班固担任中护军,随时随地提供战略意见。
此战深入北境三千里,招降匈奴部族二十万。窦宪带兵登上燕然山顶,望着苍茫起伏的山河故地,说道:老班,你来写篇《封燕然山铭》吧!
铄王师兮征荒裔,
剿凶虐兮截海外,
夐其邈兮亘地界,
封神丘兮建隆嵑,
熙帝载兮振万世!
回朝后,班固正式进入窦宪的幕府上班。除了编修各种新典章程,还为他写下《窦将军北伐颂》。
堵在胸中的那股心气消散了,这感觉真特么爽。
第二年,窦宪再次出兵攻打北匈奴。
南匈奴也趁机出兵,两家合伙打的北匈奴申请投降。窦宪让班固担任中郎将,带人迎接北单于来洛阳吃水席。
刚刚走到私渠海,北匈奴就被南匈奴打破产了。听说北单于已经成了失踪人口,班固只得原路返回。
两战过后,北匈奴彻底灭亡。《后汉书》记载“不知所终”,但有人说他们逃到西方强推了罗马帝国。
文能编撰修国史,武能出征灭匈奴。
班固沉醉于自己的辉煌业绩中,也沉沦在窦宪的关系网中。以他的博学多才,原本能看清老窦的因果。
然而他的才华值钱了,那股心气也散了,连书本中的做人之道也忘了...
窦宪平定匈奴后自恃功高,重要岗位上到处安插自己人。朝廷封赏的侯爵,他嫌档次太低还当众拒收。
窦家儿孙几乎都是属螃蟹的,出门逛街从来不带钱。看上什么就直接动手抢,治安小分队也不敢管。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班固的儿子们也跟着窦家公子瞎混(固不教学诸子,多不遵法度)。
有一次,班固的奴仆喝多了,躺在马路中央睡大觉。县令种兢开着马车出门买菜,被这坨障碍物挡住道了。
县令:起开,要睡回家睡去。
奴仆:老子乐意,要你管!
县令:呵呵,你知道我是谁么?
努力:我管你是谁,我是老班家的人!
县令:...
奴仆:哟,这马子不错啊,让我摸摸。
县令:你动下试试!
奴仆:试试就试试!
县令:你厉害,我绕路。
奴仆:麻溜滚蛋。
种兢气的瑟瑟发抖,管不住班固的儿子们就算了,连个奴仆都敢当街调戏他,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老种也憋了股心气,却只能当成屁给放了。班固或者窦宪,他哪一个都惹不起。
窦宪接连整死好几位大臣,京城疯传说他准备造反。
公元92年,平定北匈奴的第三年。窦家党羽被皇帝一网打尽,窦宪回到封地自尽,班固只是撤职罢免。
树倒猢狲散,全城大肆搜捕窦家的幕府成员。班固原本已经处理过了,却还是被县令种兢关入大牢。
老种拉出清单明细,其中就有吃秦岭一白的土蜂蜜不给钱。班固看着儿子们的斑斑劣迹,明白种县令是来出气的。
他当年那股心气是散了,别人又怎么可能一直忍下去?
种兢无比兴奋的瞎编罪名,全都是冲着砍头标准去的。班固双眼空洞的盯着牢门,还会有人像30年前那样救他吗?
班固,才华横溢的文史大家,就这样屈死在狱卒手里,终年6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