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
01:
这一天,是贞观六年(公元632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
时逢腊月,又该处决死囚了,也便是民间掌故或戏曲唱词中的“秋后问斩”。
在我国历史上,关于“秋冬行刑”之说,最早见于《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古之治民者,劝赏而畏刑,恤民不倦。赏以春夏,刑以秋冬。”
大致意思是,古代那些治理百姓的君王,乐于赏赐而畏用刑罚,为百姓担扰而不知疲倦。在春天夏天行赏,在秋季冬季行刑。
在《礼记?月令》中,亦有刑杀与时令的论述:“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行戮,即执行死刑,收割脑瓜子。
及至西汉中期,儒家公羊派大师董仲舒(公元前179年~前104年)又独辟蹊径,创造出一套“天人感应”说: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罚、刑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
春庆夏赏,秋惩冬刑,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谁若逆天而行,恣意妄为瞎扯淡,必会招致灾异,让滚滚天雷劈个外焦里嫩。嘚啵嘚一通宣讲,汉武大帝还真就信了,下旨将“秋冬行刑”升格为国之律令,严格贯彻落实。
转眼来到唐朝,处决死囚时间则明确定在了十月、十一和十二月。而此规定一直为后世所采用,直至清末。
02:
但说这日,唐太宗李世民再度亲自录囚。
录囚,又称虑囚制,创设于汉代。指皇帝、刺史或郡守,审录在押刑囚,检查下级机关的缉捕、审判行为是否合法,是否存在差错,以便及时审决案件,杜绝淹狱(久拖不办之案)和冤假错案的发生。
这一次,在大理寺呈送的案卷中,共计有390名罪囚被处大辟之刑。
在隋唐之前,枭首、车裂、弃市、腰斩、磔诛(凌迟)等等苛酷之刑,皆属大辟。不就要个命吗,至于玩这么多花样,搞这么多名堂?唐太宗对众臣说,太残忍了,统一改为斩首吧。
手起刀落头掉地,痛快了断,也算在通往人性化的道路上迈进了一大步。
不,一步不行,唐太宗还想再迈一步。
“这几日,死囚的表现咋样啊?”逐卷翻阅勾批着,唐太宗随口问从旁候立的的大理寺卿。
打一个勾,就等于没一条命;一路勾到底,近400颗脑瓜子可就没了。你说,表现能好到哪儿去?
“回圣上,死牢里的情况,有点不太妙。”大理寺卿迟疑道。
“怎么个不太妙?说说看。”唐太宗搁了朱笔,抬了眼。
大理寺丞似早有准备,嘚嘚嘚说开了——
情知行将问斩,死囚们一个个哇哇哇,呜呜呜,日夜哭号不歇。狱卒听得闹心,呵斥:哭啥哭?能不能有点男人样?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多大点事!
一众死囚眼泪吧嚓,争着抢着道起了原委。
张三哽咽说,我不怕死,而是心有牵挂。家中寡母年事已高,孤苦伶仃没人管呢;
李四抽噎说,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老李家祖上三辈,一脉单传。我脑袋掉了倒没啥,香火可就断了;
王五泣不成声,我和老婆青梅竹马,感情深着呢。我要死了,她也不会独活。那可是两条命啊。我只想回去劝劝她,找个好人嫁了吧……
听着听着,唐太宗不由蹙紧了眉头。思忖良久,突然眼前一亮,脑中闪过一个“金点子”。
03:
唐太宗想到的点子,便是纵囚,放死刑犯们回家安排后事,了却心中遗憾。
次日上朝,唐太宗清清嗓子,和文武重臣说起了自己的奇思妙想。众臣听罢,登时“哄”的一声惊了心,懵了圈。
也难怪群臣惶恐,想想看,小400名死囚,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十恶不赦的主儿?但有值得宽宥之处,也不会判处死刑。这要把他们放出去,无异于放虎归山,遗害无穷啊。皇上你这主意,说好听点,叫纯属扯淡;说难听点,扯淡至极。
可唐太宗是谁?九五之尊,金口玉牙,你敢说他扯淡,他定会扯了你的蛋,让你当太监去。
于是乎,在有气无力的“皇上圣明,宅心仁厚”声中,纵囚之事,就这么敲定了。
于是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各位,朕要放你们回家,期限一年。该照顾寡母的好生尽孝,该传宗接代的好好干,该劝妻改嫁的好好劝。一年期满,务必归狱受刑,不得有误!
于是乎,一众死囚双膝沉落,噗通通跪倒一大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回家咯——”
04:
长话短说。
冬去春来,转瞬便是一年。限期即满,390名罪大恶极的死囚,居然全被感化成了诚实守信楷模,浩浩荡荡如期归狱,无一脚底抹油,无一出奔跑路,并主动请求处死。
那场面,怎一个感人了得。
唐太宗见状,龙颜大悦朕心甚喜,当场就赦了。
全赦。
贞观纵囚,可谓惊世骇俗,秒上大唐热搜榜首。信义、仁恕、圣明等等美名,噼里啪啦全落到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头上。而这桩极具吸睛效应的纵囚事件,亦被记入了《新唐书·刑法志》和《资治通鉴》。
“太宗亲录系囚。见应死者悯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纵遣,至期来诣京师。至是九月,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率,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
据载,彼时,还由唐太宗李世民作曲,宰相魏征和银青光禄大夫、弘文馆学士虞世南作词,专门搞了部歌舞剧《七德舞》,大江南北巡回演出。诗人白居易亦创作一首同题诗《七德舞》,为唐太宗歌功颂德:
“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
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
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
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
亡卒遗骸散帛收,饥人卖子分金赎。
魏徵梦见子夜泣,张谨哀闻辰日哭。
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
05:
然而,及至北宋,倡导古文运动的老大欧阳修(公元1007年~1072年)却提出了质疑。
为此,欧阳修写过一篇《纵囚论》。说,“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对君子,施予信义;对小人,只能刑戮伺候。而那些死囚皆罪行深重,是小人中的小人。他们能被唐太宗的恩德感化为诚信君子,可能吗?
自古至今,人皆习惯于趋生避死。哪怕有一丝机会,也要全力一试。所以,欧阳修猜测,一准儿是唐太宗与死囚达成了默契:朕释放你们,你们履约归狱;只要不溜,朕全赦。
最终,上唱下和,共同演了一出真人秀。一方赚了美名,一方得了自由,最终实现了双方共赢的理想终局。
要知道,唐太宗是在血溅玄武门、杀尽自家亲兄弟后登上皇位的,名声亟需修复和公关。而这也便是《纵囚论》的主旨论点:
“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
清代大儒王夫之(公元1619年~1692年),则直戳要害:死囚能一个不少地归狱,并非啥感化,而是根本上逃无可逃。
事实也是,贞观之治,法令严密,乡民之间,什伍连坐相保,宗族亲戚比邻而处,北不可走胡,南不可走粤,囚犯能往哪里逃?
因而,王夫之断言太宗纵囚,“必其诈也。”说不定,在放人之初,李世民就遣派出一大批金吾卫暗中盯着呢。胆敢开溜,逾期不归,就地嘁哩喀喳,甭客气。
啧啧,纵囚背后,杀机四伏,满满的都是厚黑深的帝王套路。
06:
其实,在历史上,除唐太宗外,还曾发生过不少“纵囚归狱”的案例。
如光武帝时期的会稽郡督邮钟离意,便两次纵囚;西晋曹摅、梁朝何胤与王志、北齐张华原、北周萧撝等,也都干过这等事。
而令人感慨唏嘘的一桩,则发生于明万历年间。彼时,广东增城县狱内,有一名唤亚孻(音nái)的狱卒。是年,大年三十前夕,县狱中有五十多名重囚,因不能与家人团聚而号哭不歇。
亚孻闻之,恻隐心生:我放尔等回家与亲人团聚,但尔等务必保证正月初二归狱!
转眼间,初二到了,一众囚犯感恩戴德,如约回牢,同样一个不少。
亚孻清点完人数,禁不住哈哈大笑。
只可惜,亚孻少了一颗超级大心脏,竟乐极生悲,笑死了。
不过,因纵囚之举,亚孻名声大振,获封“狱神”。能封神,估计应该没像唐太宗那般玩心机套路。
对了,在古装剧里,于牢房过道尽头,正对大门坐着的那位身穿红袍、面色发青,长着雷公嘴的雕塑老者,便是狱神亚孻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