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在帝国官场复出的时候,海瑞已经72岁了。
这个年纪,在当时人看来,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为安了,能整出什么名堂?
但是,海瑞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人生不折腾,还活来干嘛。
皇帝一召唤,他毫不犹豫,立马北上。这是万历十二年(1584)年末,此前,他在家闲居了16年,比谁都渴望重返官场,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
海瑞的新职务是南京吏部右侍郎,由于尚书未到任,事实上掌管了南京吏部。妥妥的二品大员。
岁月催白了头,却依然没有磨平心中的棱角。海瑞还是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他对南京官场弥漫的歪风邪气极度不满,颁布了《禁革积弊告示》,由于多方掣肘,执行效果并不好。
海瑞使出看家本领,直接给万历皇帝上疏,痛骂“诸臣皆是贪风俗中人”。他祭起了明朝的根本大法《大明律》,说这部法律被荒置太久了,做官的有好处尽管捞,人人都在捞,捞得心安理得还风险全无。贪风太盛,不是一味甘草、两句乡愿能遏制得住,要下猛药。
本朝开国皇帝已有法律规范在那里,贪污八十贯以上,处绞刑没商量,还有剥皮实草,警示意义要触及灵魂才行。据说,有个官员家里搞堂会,请了戏班来演出,海瑞要对其施以杖责。
大小官员们不淡定了。他们排着队上疏弹劾、攻击海瑞,强调这是两条战线的斗争,务必要把他搞倒为止。这场“倒海运动”声势很大,惊动了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亲自下了两个结论:
一、关于要不要革海瑞的职,他说,海瑞的言论虽然“有乖政体”,“词多迂戆”,但还是可以原谅的。
二、关于要不要调离现任岗位,他同意吏部的建议,海瑞节操是好的,但做事方法不对头,不能得到广大官员的拥护,不宜出任要职,还是做回都御史这样的虚职比较合适。他的原话是:“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
看到吗?现在最为流行的评价海瑞的观点,其实都是从万历皇帝这里来的。说海瑞迂腐可笑,是清官但不是能臣,做事水平有限,给他加一个道德模范的荣誉供着就得了。
问题来了,海瑞真的只是中国版的堂吉诃德,勇气可嘉而特别可笑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而被刻意抹黑?
▲海瑞
01:
海瑞的一生经历过三起三落。
第一“起”是从福建的县学教谕直接晋升为浙江淳安县令。也就是,花了4年时间,从不入流的帝国小官员,成了七品官。虽然那一年海瑞已经45岁,鬓角发白,但对他来说,这个进步还是相当快的。因为海瑞学历低呀,他只是个小举人出身。在“举人多如狗,进士满街走”的年代,他要不是走了狗屎运,赶上嘉靖前期励精图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新政,恐怕一辈子熬到头也就是基层公务员退休了。虽然他后来把嘉靖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很多人说,海瑞的晋升源于“狷介”的名声。“笔架先生”嘛,上级官员到学宫视察工作,海瑞的左右副手叩头拜见,唯有海瑞站在中间,只拱了拱手。
还有人说,海瑞的这次晋升,是因为有个福建的高官撑他。正直的人总会得到命运的眷顾。
都算是吧,但还少说了根本的一条。海瑞本人在学谕的位子上,干得确实不赖。他重申学宫要培养学生的“浩然之气”,一口气订了60多条教约,整顿校风校纪,狠抓教学质量。对教官与学生相当严厉,被称为“海阎王”。成绩还是很显眼的。
在淳安县令任上,海瑞干的事情更为大快人心。说得最多的事情有两件:
一是总督胡宗宪的儿子公费旅游到淳安境内,作威作福,凌辱招待所所长。海瑞让衙役把他拘了,吊打一顿,没收他随身携带的大量现金充公。
完事之后,海瑞给总督写信,先是把胡宗宪平时提到的要清廉奉公,不要搞裙裙带带,不要打胡某人的旗号干枉法之事等话复述了一遍,着实吹捧了一通总督大人;然后笔锋一转,说竟然有人假冒胡公子,败坏您清誉,现已缉拿到案,请您亲自发落。
我估计,胡宗宪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心中有一千只草泥马跑过,不是跑向海瑞,是跑向他儿子。没办法呀,人家一个小县令不仅胆子大,水平也着实高,事办了,话说得滴水不漏,我是可以以权压人,把海瑞办了,但那不等于抽自己嘴巴子吗?
这就是海瑞的本事,让总督大人吞了苍蝇,却不敢当场发飙。
二是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受命清理盐法,京官下到地方,免不了吃拿卡要。但这位钦差大臣还要标榜俭朴,沽名钓誉,出发前特意发了通令,说本院“素性简朴,不喜承迎。凡饮食供账俱宜简朴为尚,毋得过为华奢,靡费里甲”。
这就给了海瑞公开抵御京官盘剥地方的机会。鄢都院尚未到达淳安,已经接到海瑞的禀帖。禀帖把通令的原文节录于后,再接着说,但我们打听到了,您南下所过的地方,各处皆有酒席,每席费银三四百两,并有金花金缎在席间连续奉献,其他供账也极为华丽,连小便器都是银打的。最后,善意提醒鄢大人,要抵挡住这些别有用心的地方官的阿谀恭维,免得被他们坏了名声,巴拉巴拉说了一通。
鄢懋卿接到禀帖以后,也是跑着草泥马,吃着苍蝇,但就是没敢进入淳安,绕道他去了。
从这两件事,完全可以看出海瑞的办事风格。他主张整顿吏治,扭转不良风气,措施、禁令都有了,会不会成为空文,或者针对不同级别的官员又有变通的法子呢?全县官吏和百姓都盯着呢。是,海瑞你以身作则,自己进京出了两趟公差,只花了四十几两银子,费用仅为前任的四五十分之一,但这是你的修养,不是本事。能制住别人,尤其是上级高官,这才是本事。
看到了,胡宗宪、鄢懋卿,位高权重不说,还是当今权相严嵩的马仔,谁都不敢得罪。但我海瑞就把他们得罪了,怎么着?而且,把他们得罪了也不算什么本事,关键是,把他们得罪了,他们还拿你没辙,这才叫真本事。
所以,海瑞真不是一个迂腐的清官。他对抗官场潜规则的斗争手法其实很高明的,既坚持了原则,又做到了自我保护。
三年知县任满,吏部预备提升海瑞任浙江嘉兴府通判。
▲剧照:海瑞
02:
海瑞的第一次“落”就发生在此时。拟提拔期间,他遭到了反扑。有御史罗织罪名弹劾他,结果他被调出了浙江,转任江西兴国知县。
严格来说,这算平调,不算“落”。但因为原来有升官的预期在那里,再加上兴国比淳安更落后闭塞,所以是明里平调暗中降职了。
是,有人搞鬼。各种证据显示,鄢懋卿充当幕后黑手、搞打击报复的嫌疑很大。但由于前面所说,海瑞的斗争技巧了得,这次受到打击报复的程度,只能算是轻微伤。鄢大人再有权势,也无法将他夺官、充军、流放呀,虽然心里想得很。
对海瑞来说,换个地方做一把手而已,这有什么!他不贪污,不受贿,到哪都是自己种菜,沿海和内地有什么区别。
所以,海瑞压根儿没有受迫害感。
只要不褫了他的官,他就干得欢。
到了兴国,下车伊始,他就开始动真碰硬。针对当地大户隐瞒土地严重的状况,他下令重新丈量土地,核实帝国赋税。然而,豪强大户千方百计阻挠,暗地里又用尽手段,买通工作人员,弄虚作假,致使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
他还推行司法公正,照例拿大老虎开刀。退休高官、原兵部尚书张鳌的两个侄子在兴国巧取豪夺,被告发后竟无罪释放。海瑞重审案件,竟有一堆官员来求情,教他要识做。海瑞顶住巨大的压力,将二人连打带罚,当地百姓拍手称快。
随着光辉事迹越来越多,海瑞的名声一路看涨。
03:
在兴国干了一年多,海瑞迎来人生的第二次“起”。吏部的升迁调令说他工作出色,升为户部主事,级别为正六品。
关于他的这次升迁,同样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权相严嵩倒台后,帝国官场普遍觉得,哇,海瑞当年不怕得罪严嵩的超级马仔,是真正的孤胆英雄,理应升官。
另一种是,兴国乃至江西地方上的乡绅,通过权力运作,把海瑞“礼送”出境。你不花钱打通关节,我们凑份子替你花。我们这庙小,经不起你深挖,求你升官到京城吧。
不管哪一种原因,海瑞都是“被动”升官。
户部主事这个闲差事,困不住海瑞为国为民操心。仅仅一年后,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屁股才坐暖了,海瑞又开始了大折腾。
对,他上了那道留名千载的“骂皇帝疏”,即《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从他上了这道疏之后,就存在很多误读。这种误读包括两方面:
第一,后来人的误读,说海瑞是典型的人到中年了,不油腻猥琐固然难得,但不怕牺牲做老愤青就近乎迂了。没错,海瑞上疏诤谏是爆了很多猛料,连同嘉靖皇帝的私生活都指指点点。这样骂皇帝,确实千古未有。
不过,如同前面的几次小试牛刀一样,海瑞同志是讲究讲话技巧的。不要只注意到他在疏里骂皇帝,还要看到他的行文都是以质朴忠臣自居,而且一来就说嘉靖皇帝的天资把汉文帝甩开了几条街,只要皇上稍微“振作”一下,就直追尧舜了。
好话坏话轮着说,亦捧亦踩,而且字里行间都是一曲忠诚的赞歌,这才是嘉靖皇帝最终不忍杀海瑞的原因。他一遍遍重读,一会儿气炸了,怒骂海瑞是“畜物”,一会儿理智又回来了,说海瑞自比比干,但我不能做商纣王啊!
海瑞的通达绝对超过我们对他的成见,他称得上是怼人文本写作的大师。
第二,当时人的误读。海瑞这道疏在当时就很出名,至少在京官的圈子里人人皆知。以他们当官的智商,不至于读不出海瑞这道疏除了“骂皇帝”之外的另一个重点——“骂百官”。但是,读过的大小官员,却都进行了选择性记忆的处理,连像嘉靖皇帝一样面对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海瑞在疏中对百官的麻木和贪贿之风进行了强烈谴责。他指斥百官,皇帝热衷醮修,你们也跟着怂恿起哄,进献天桃天药,上表祝贺,取香觅宝,坏事没少干。用他的话说,“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一正言焉”。皇帝有迷途的时候,你们不是给他指南针,而是跟在后面制造更大的浓烟,这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
海瑞还给嘉靖皇帝揭露了所有官员因循苟且、贪赃枉法等种种行为,说严嵩被抄没后,吏治并无改善,而且贪得更厉害,做事更不认真、不尽职,还都自以为是。
好歹皇帝还给了一个“不做商纣王”的表态,帝国高级官僚们却没有一个人认真对照海瑞揭示的问题,反躬自问,深刻检讨,反而用海瑞“骂皇帝”的简单归纳和故意误读,来掩盖官僚体系的集体贪贿和失职,转移目标。这才是帝国吏治沦陷最可怕的地方。
海瑞被塑造成古怪迂阔、能力有限的清官形象,这帮官僚包括首辅高拱、张居正等人,都是始作俑者。他一生的悲剧,在这里也埋下了伏笔——当所有人都在装睡的时候,你要叫醒他们,有多难?以一个人对抗整个官僚体系,不是堂吉诃德是什么?
▲剧照:嘉靖皇帝
04:
海瑞抬着棺材上疏,最终却保住了性命。
没有悬念,他经历了第二次“落”,被投进了监狱。嘉靖皇帝杀人从不犹豫,但海瑞在监狱里等了一年,却等来了皇帝的死讯。
老皇帝死了,忠臣出狱复官了,不过都是出任一些位高权轻的虚职。
05:
海瑞心里难受。他生命的意义就是干实事,不是做个道德模范供瞻仰。
于是,他等来了第三次“起”。与前两次受不知名力量推动升迁不同,这一次,的的确确是海瑞自己争取来的。
隆庆三年(1569)年初的京察,按照惯例,凡属四品以上身服红袍的官员都应当作出自我鉴定。海瑞在奏折中说:陛下既然赦免了我的死罪,又对我破格擢升,在所有的文臣之中,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迫切地要求报答陛下的恩典。接着,他谦虚地声称自己才浅识疏;又接着,他表示自己现任的职务只是专管查看呈奏给皇帝的文书,看罢以后原封发送,既无财政责任,又用不着下左右全局的决心,但是连这样的一个位置还不称所职,所以不如干脆把我革退。
听听,海瑞的厉害就在这里。他真的就是心术太正了,不然以他深谙官场斗争技巧的能力,为一己谋利,绝对是分分钟的事。
他阳求罢免,阴向管理人事的官员要挟。他给了吏部一个两难的选择:如果我们真的平白无故罢黜一个有声望、以诤谏而名闻天下的忠臣,必然不容于舆论;如果不敢罢黜他,那就只能分派给他负责实际工作的官职。
海瑞成功了。当年夏天,他以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十府,在江南大刀阔斧推行他的改革举措。
海瑞任职江南期间,抓住主要矛盾,吃准赋税徭役、水利兵备、豪强侵欺、民风官箴是关系江南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关键问题,旨在兴利除弊,从根本上解决,从而大兴水利,限令乡宦退田,始行一条鞭法,整肃官风,革除铺户无偿承值。这些举措,大多随他短暂的任期结束而废止,但不能不说,海瑞绝对称得上是明朝中后期的改革闯将。其中,他算是当时国内最早施行一条鞭法的能臣之一,张居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推广的。
这期间,海瑞的个人声誉达到顶峰,而政治生涯却自此基本葬送。
▲张居正
06:
仅仅8个月,海瑞就被罢官。这是他的第三次“落”。
事因很简单,海瑞上任江南,要推行兼抑豪强政策。前首辅徐阶家族势力最大,几乎半个苏州城的田地都被他们占了,民怨也最深,海瑞不可能假装视而不见,就准备拿他开刀,要他的家族退出一半的田地。海瑞也说得很客气,要徐阶退田,是要保他百年后家族平安。
徐阶不干。但这对海瑞来说,本来也不算什么阻力,他素不讲情面,管你多大的面子,我照常推进工作不误。只是,徐阶大老虎背后有人啊,而且还在台上。
阁臣张居正出来为恩师徐阶站台,各种抚慰恩师不要怕,全是乡人“最无公理”,以及各种小动作,就不细说了。总之,张居正站在报恩的角度,为阻挠海瑞施政出了大力气。有张居正撑腰,徐阶不怕海瑞,在海瑞的强力冲击下安然无恙,继续扮演不倒翁的角色。
更何况,江南不只有一个徐阶,还有许多小徐阶。有钱人不怕能臣,就怕清官,尤其是不讲情面的清官。海瑞的新职务一发表,当时江南的富户就都打冷颤,二十四人轿子改成四人,朱红大门上了黑漆,各种装低调,求不曝光。现在看到徐阶的状况,立马“同病相怜”,为除去海瑞能出多少钱都愿意。
吏科给事中戴凤翔充当了利益集团的代言人,由他出马弹劾海瑞,说海瑞鱼肉士大夫,沽名乱政,大乖政体。几顶大帽子,不管合不合适,先扣了再说。
从来就只有官员鱼肉百姓的,现在倒好,出了一个鱼肉士大夫的官员。敢情海瑞是从朝鲜穿越过去的?
明朝中叶以后,官绅勾结,吞并田地,已成社会问题。表面富裕的江南地区,其实社会潜藏着很大的不稳定因素。后来张居正自己推行改革都说了,照这样下去,恐怕要重演元朝末年的故事啊。
海瑞打击豪强,维护社会稳定,竟然也被当成了罪名?
但其实,什么罪名已不重要,什么人出头弹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存贪念的官僚们已经抱团,向海瑞开火。
包括阁臣在内的各种势力自觉或不自觉地勾连在一起,无人想真心治理腐败,将孤军奋战的海瑞视为异端。在各级官员和地方诸多势力的联合夹击和围堵下,一位真正的清官和改革之臣没有立锥之地,被迫离开政坛。
海瑞罢官时,内阁由李春芳、高拱、陈以勤和张居正组成,他们四人对海瑞离职的态度空前一致。为了驱逐海瑞,兼任吏部尚书的高拱要求隆庆皇帝撤掉海瑞所担任的总督南京粮储都御史的职位,使海瑞难以自容,逼其辞官回家。
此前,海瑞一路打打骂骂都能升迁,哪怕指着全体官僚的鼻子骂,都不碍事。眼下,却不一样。
他被罢官的真正原因在于其真心整肃吏弊和尽力减轻民众负担时所引发的官僚阶层和富豪们的恐惧和不满。
海瑞在回答戴凤翔的指控中说,罢官之后,其在江南的兴革“垂成中止”,倍感惆怅。
他说:“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 从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别是一种人物矣。”
07:
海瑞走了,一走16年。
等到张居正落马,万历皇帝才想起他,一个曾经声名显赫的忠臣。
然而,72岁的海瑞复出,只能算作万历皇帝和整个帝国官僚标榜廉政的一颗棋子。海瑞垂垂老矣,他未始不能洞穿这一切,只是他还想实现他未竟的事业。他甘愿成为那颗棋子。
于是,他毫无意外,再次成为了靶子。于是,有了文章开头的一幕。这一次,已经无关“起落”,而是“终结”。
两年后,海瑞逝世,身后连殓葬的钱都是别人给他凑的。南京市民罢市,十里长街为他送行。
一个迂腐的清官,却从此定格。没有人愿意承认,他或许是比张居正更伟大的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