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历史的女人——第1211期)
建安七子中,孔融和陈琳年龄稍大,所以排名靠前,但这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孔融直的可爱,是愿意拿身体去喂老虎的人,后来的“竹林七贤”中,嵇康颇有孔融的风范。而陈琳,一生三易其主,执着追求立德垂功名,倒也世故的可爱。他用一支生花妙笔,煽动战争的火焰,笔锋间呼呼生风。熊熊的火光中,看得清每一张跳动着野心和欲望的脸。
从安帝开始,宦官和外戚就成了东汉政治的两大死穴。汉灵帝在位时,这种矛盾已呈水火之势。当时,国家政权实际掌握在外戚,也就是汉灵帝的舅舅、大将军何进手里,但是宦官们内典禁兵,出纳号令,事事企图凌驾于何进之上,这让何进十分恼火,准备诛杀宦官。当时,陈琳是何进的主簿,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陈琳的文笔很好,政治见解也颇为高明。
何进欲诛宦官的决定遭到何太后的坚决反对,何太后其实有自己的考虑,外戚和宦官的互相掣肘,就像权力的动态平衡,尚在可管可控的范围内。如果放任一家独大,皇权更有可能遭到威胁。女人总爱把一些事情牢牢捏在掌心,不管是爱情还是权力。
何进居然想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办法:召集地方豪强,引兵来京城,恫吓劫持太后。陈琳极力劝谏,他对何进说:“《易》称‘即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家大事?”
“即鹿无虞”说的是无用,“掩目捕雀”说的是盲目。大意就是说,您现在掌握着国家兵权,整肃朝纲这样的事情,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何必召集地方诸侯豪强进京恫吓太后,做这些无用功。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功必不成,只会造成国家大乱。可以说,陈琳的分析逻辑清晰,结果明显,一下就看到了事情的结局。可是,何进不听劝谏,一意孤行,坚持从地方引兵入京胁逼,结果引来了狼人董卓。董卓进京,不但废了少帝,新立献帝,自立为太师,连何进也在动乱中被宦官所杀。
陈琳曾随朋友出游,写下这样一首诗:
节运时气舒。秋风凉且清。闲居心不娱。驾言从友生。翱翔戏长流。逍遥登高城。东望看畴野。回顾览园庭。嘉木凋绿叶。芳草纤红荣。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收念还寝房。慷慨咏坟经。庶几及君在。立德垂功名。一个秋风清凉的日子,陈琳和朋友一起登高望远,看尽澹澹秋光之后,佳木的凋零,花草的消瘦,忽然让他涌起悲凉之感,不由感叹:“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庶几及君在,立德垂功名。”时光飞逝给人一种急迫感,如激流席卷生命的河滩,最先碰撞到的,一定是心底礁石一样坚硬凸起的信念,对陈琳来说,那就是一个男儿对建功立业的追求。
东汉的五言诗,从汉乐府中跳脱而来,已不复有民谣的一咏三叹,反复吟唱,变得干净利落,言简意白。就像陈琳的心思一样,明明白白:他想立德垂功名,唯恐时不我待。
董卓之乱,揭开了三国大戏的序幕。面对东汉崩裂的局面,各地方势力如萌醒的春蚕,蠢蠢欲动,欲以讨伐董卓之名,觊觎蚕食中央权力。而在东汉这片乱兵如麻的桑叶上,渤海太守袁绍势力最为强大,被推选为盟主,雄踞一方。雄才大略的曹操羽翼未丰,尚在暗中集蓄自己的力量。而刘备,虽拥有汉室正统血脉,是汉景帝之子的后代,但经过三百多年传到刘备时,已经沦为老百姓了,彼时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平原县的县令。
陈琳审时度势,迅速依附于实力派首领袁绍。他要为自己实现人生理想找到最合适的土壤,而袁绍,可以给他想要的舞台。他的文采很快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军中的文书,大多出自陈琳之手,最著名的就是《为袁绍檄豫州文》。
建安5年,袁绍准备攻打许昌,讨伐曹操,由于此战意义重大,为了争取更多的外援,激发起将士们更大的义勇,袁绍就让陈琳撰写一篇讨伐曹操的檄文。古代作战,战前必写檄文,痛斥对方罪责,为战争找一个正当的借口。
陈琳洋洋洒洒,写下了1500余字的讨伐檄文,文中痛斥曹操为宦官后人,貌丑,德薄,才疏,心胸狭窄,独断专行,作乱犯上,从古至今的史书记载中,所有无道逆臣,曹操为最。文章酣畅淋漓,气势奔放,颇有战国纵横家之遗风。 据说曹操当时正苦于头风,病发在床,疼痛难忍,因卧读陈琳檄文,竟惊出一身冷汗,跃然而起,头风不治而愈。真可谓是文章如良药,可治头风病,自古仅一人,他名叫陈琳。
好文章原来不但可以拯救灵魂,还能医治疾病。也是这篇檄文,让曹操对陈琳印象深刻,而曹操的胸怀恰在于对人才的极大包容,包括爱他的,恨他的。
袁绍讨伐曹操的这场战役,史称官渡之战,以袁绍大败告终,是历史上著名的以弱胜强的战役之一。官渡之战后,袁曹双方力量发生转变,奠定了曹操统一中国北方的基础。
陈琳在这场战役中不幸被曹操俘获,陈琳决定投降曹操。曹操想起旧事,不能释怀,就笑着对陈琳说:你的文章写的好啊,你骂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骂我的祖宗三代?
陈琳诚恳地辩解说:当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曹操便不说什么了,乱世中的个人意志,总是被时代无情倾轧,由不得自己。他并不是想要加罪陈琳,只是要一个双方都过得去的理由。
爱才心切的曹操对陈琳既往不咎,反而对他加官进用,封他为司空军师祭酒,相当于谋士参谋。这或可叫做政治对手的成全吧,曹操成全了陈琳建功立业的男儿抱负,也是在成全自己一统天下的梦想。
陈琳在曹营,又写了许多文章,其中以檄文最为著名。他写的《神武赋》、《神女赋》、《檄吴将校部曲文》、《答东阿王笺》,还有早期的《武军赋》等文章,或讨伐,或歌颂,每篇都文彩辞丰,风格雄放,颇具建安文学的特征。但细细读来,这些应时而生的战地文章,只是依附了时代的车轮,甚嚣尘上,华美却空洞,宏大但没有灵魂。
唯有一首汉乐府古题诗《饮马长城窟行》,不是陈琳擅长的题材,却写的感人至深。
官作自有程 ,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 ,何能怫郁筑长城 。
长城何连连 ,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
报书往边地 ,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
生男慎莫举 ,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开篇一句,便写出了作者的视角,他的眼光是向下的,他看到的是长城边上冰冷水窖中瑟瑟发抖的马腿,他看到的是底层老百姓笼罩在战争阴影下寒苦的生存境遇。饮马窟里泉水的温度,就是老百姓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温度。
诗中,日夜修长城的太原卒,遭到了长城吏为虎作伥的呵斥,“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这连绵不绝的长城,就像没有尽头的苦役,让他摸不到日子的边,深重的绝望感也像厚厚的城砖一样,一块一块堆积在他心上。善良的太原卒就捎信给家中的妻子,让妻子赶紧改嫁。可一个女人在家苦苦撑起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儿呢。妻子末句把深藏在内心的念头向丈夫透露了:你既然难以存活,我也不活了。妻子的死不光是贞烈的殉情,更是一家人无法活下去的绝望的悲剧。役夫死了,役夫的妻子也死了,役夫的父母也就没有活头了。一个役夫的家庭破败消亡了,千千万万个役夫的命运可想而知。
只是,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哪一段威仪凛凛的长城下不是白骨累累,又有谁会顾念这些微若草芥的贱民的生命。读到这首诗时,沉重之余,我竟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好在陈琳写了这首诗,他用的是汉乐府的旧题,他使的是纯白描的手法,他的文采和技法统统隐匿,但真的没有关系,一首足矣。
三国依然纷乱,战马奔腾,成王败寇。陈琳依然还在伏案疾书,摇笔呐喊,写那些气焰腾腾的文章。他认真地追逐着功业,追逐着一个男人被世俗认可的方式,尽管理想一直在一行行文字间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作为三国最彪悍的书生,凭借下笔杀气腾腾令曹操又爱又恨,纵横乱世留英名。但是,当所有的人和风景后退成历史书中发黄的册页,他的身影却逐渐在一首冷冰的诗句里清晰且立体起来,如果投射在时代的墙上,它是真实且有温度的,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
(文/说历史的女人·华之,女作家,电台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