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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畔的萧萧落红

有很多人写过她的传记,精细解读过她的作品,津津有味又乐此不疲地议论着她的情史以及她身上拨云见雾的种种谜团。

可能她自己也想不到,终有一日后人会如此热衷于她的一切。

她以力透纸背的文字开创别具一格的“萧红体”。

她备受鲁迅、茅盾激赏,被誉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

她短短31年的寿命,经历了其他人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得会经历的东西。单从写作这方面来说,别人的31岁可能才刚开始写第一部小说,而她早已在文坛名声大噪。

 

 

“我叫萧红,原名张迺莹。1911年6月1日,农历端午节,出生于黑龙江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1942年1月22日中午11时,病逝于香港红十字会设于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医院,享年31岁。”(有的地方也作“张乃莹”。)

这是电影《黄金时代》萧红的开场白。黑白的画面里,已经逝去的萧红隔着屏幕诉说自己的生平,情形十分吊诡。

我看到过最委婉中肯的评价:萧红是一个私生活很浪漫的作家。

但也有人恶意中伤,说她人尽可夫,怀了两次孩子,还都是在被别人抛弃的情况下就和下一个男子公然调情。

我曾经说过,文字背后折射出的东西是很深刻,但真实情况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

连她自己在病榻上还说:“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与她同处一个时代的人尚无法理解她,除了几位交心的挚友。

那更何况是我们呢?

我知道有所谓的史料记载,还有不少学者专门研究她的作品,她的生平,和属于她的黄金时代。曾做过起居郎的白乐天尚知史料也会有虚假粉饰,我们看到的又岂能说是完全的真实?

 

 

萧红,随了萧军的姓,名字里带一个“红”字,为的是和萧军联名隐喻“小小红军”的意思。但我觉得,有关她的一切,应该是蓝色的。

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临盆之际被关在破败的仓库里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但她一定是个内心火热的女子,渴望着她的爱人将她点燃。

偶然想起,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还有这首诗意盎然的《静》——

晚来偏无事,

坐看天边红,

红照伊人处。

我思伊人心,

有如天边红。

从天而降的萧军给了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的萧红以生生不息的活力。

那时我总在想,后来他们怎么就度着美满了。

爱的时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哪怕爱得浑身无力,只要爱惯便好了。


俄国女茶房,海蓝色的窗帘和桌布,还有昏黄色的灯光。欧罗巴旅馆里,见证了二人清贫却生动的日子。

他们用列巴蘸盐度“蜜月”的情景,真是让我毕生难忘。

也让我明白了诗意和浪漫并不会因贫穷而滞后。

因为心中的信仰和他们对彼此的爱足以战胜一切。

萧红说,我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人生除却冰冷和憎恶,还有爱和温暖。

我只知道,在那个没有爱和温暖的家庭里,她经历了挚爱祖父的死;在那个盛产娜拉的时代,逃婚和私奔也变得不再那么骇人听闻;在那个信仰至上的革命年代,他们每个人都无畏且坦诚。

我有多么向往那个时代,那个纯粹和激昂的时代,那个每一个人都可被尊称为“先生”的时代。

 

 

我对萧红的最初印象,可以追溯到高中语文课本里选载的那篇《回忆鲁迅先生》。

不知怎的,她在我脑海里总是一个爱穿着红裙子迎风奔跑的女人。

缭乱的长发和翩翩飞舞的长裙,很美,很高贵,很神秘。

萧红笔下的鲁迅,跟我印象中的鲁迅大相径庭,他拥有只要一杆笔就能撼动地球的气魄,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是我精神上的良师,严厉又不可亵渎。

而这篇回忆录里的鲁迅,更加平实,也更加温厚,俨然一位慈祥的老者。

也许正是因为鲁迅先生骨子里的温厚才导致了他有诸多不平之气,只得借助手中的笔来与这个残酷的世界进行斗争与较量。

因而不免有独战的悲哀。

他满口义齿,临阵倒戈的作家出卖朋友,作为倒过去的见面礼,真不是好现象。

东渡日本的萧红借着养病和写作之由与萧军分居两地,实则是想好好理清他们的感情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我执著地泡在图书馆,用一天的时间读完了萧红全集中的书信部分。这书信,大多是她与萧军的。

隔山隔水的情意,因着书信的往来,最为感动。

她自己流露的情感也是隐而不发的,柔软得叫人受内伤。

萧军在此期间与某君珠胎暗结,又勒令其打掉。

萧红也很无奈,你伤害了我,怎么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苦杯(五)

往日的爱人,

为我遮蔽暴风雨,

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

让我怎样来抵抗?

敌人的攻击,

爱人的伤悼。

沙粒(二七)

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

我说:

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

不爱的时候,一切都是多余的。

在日本期间,萧红得知鲁迅先生逝世。

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

六年后的她,就同当时的鲁迅先生一样,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

那篇回忆录的最后,萧红说鲁迅先生总爱将一张画放在枕边,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有人说,画上的女子是萧红

但又有谁知道真相呢?

萧红的好多作品里,对生殖和死亡的话题特别敏感,比如《弃儿》。

我不想说,那两次生产给她的身体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生活条件艰苦可以忍受,内心的苦闷和孤寂难以排遣。颠沛流离是时代给出的难题,无法选择,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女人。

我读《商市街》的时候,感觉离真实的萧红更进一步。

提及《饿》的一篇散文,许广平先生说,饥寒和贫穷谁不晓得呢,可没有谁能像她那样写得触目惊心。

“……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得得,车轮吱吱的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呀!”

挂在别人门口的列巴圈的香味时时提醒着,偷盗是可耻的。

饥饿作为一种本能在那时变得如此羞耻和罪恶。

我们现在真的很幸福,至少不用为果腹而疲于生计,也算是讲求生活质量吧。

而那时,哪有什么质量可言。

我一直觉得,萧红的一生并没有经历太多,因为很多时候,她都是被迫接受一些东西,都是被选择的结果。她想要纯真地做自己,实在是太过艰难。

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创作。

萧红的写作是与生活合二为一的,完全没有界限,这点很多作家都做不到。

或许应该这样说,萧红一直在凭借着她的感觉和天才在创作。萧军写得比她深刻,但他是借着努力和阅历来达到艺术的高度。

他一面说很肯定萧红的创作才能,一面又说她的创作离不开自己的帮助。

萧军在心底里其实是很不服气萧红的创作天分比他高的。

典型的大男子主义。

端木蕻良也说,萧红的小说更接近文学的本质。

毫无疑问,有各式各样的作者就该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在这里很有必要说,萧红在艺术上是一个拓荒者。

她忠于自己的体验和感觉,对于汉语的神奇魅力具有独到的见解。

她的语言文字生动饱满,画面感十足,任何时候读来,都能感受到生命的质感。

她前卫的艺术姿态是使得她的作品具有诗意的原因。萧军说她的小说写得像散文,结构不够扎实,人物也刻画得面目不清性格不明。但正是这种结构的松散性和人物的模糊性能够更加有效地传达出一种蒙昧的生存状况,暗合于世纪之交的美学潮流。

 

 

萧红的《呼兰河传》,我是和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一起读的。

她们曾经驻足于我们脚下的土地,交流着并不为后人所知的话题,我连想贴近她们也是妄想。

我只能从文字里支离破碎地拼凑出一个我想象中的萧红,还有那个特定年代的芸芸众生相。

丁玲看萧红,觉得她作为一个作家,是那样的少于世故。

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许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

而丁玲的血脉里注定了她作家的生活,灵魂里却滚动着一个战士的激情。

 

 

她们是太不相同的两种人了。

萧红总是说,我别无所求,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写东西。

她不想过这样居无定所的生活,可是她的一生都在漂泊。

这很讽刺。

丁玲说,萧红是绝对不会长寿的。

后来1942年,31岁的她被埋在浅水湾。

简直一语成谶。

那个呼兰河的小城,满载着萧红的童年记忆,令我心驰神往。

她的字里行间里,显露出无限温暖充实的乡土人情。

《呼兰河传》的每一个章节,或是节日,或是习俗,亦或是人物,连城里的街道胡同的布局,小商贩每日的出场顺序,她都能如数家珍。

她厌恶着那个冰冷无爱的家,厌恶着吝啬疏远的父亲,唯独对呼兰河的这座小城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温情。

她是多么渴望拥抱爱。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回忆也格外温馨起来。

她的心一定飘回了那个后花园,那里有温暖慈爱的祖父,镌刻着她最难忘的记忆,伴随着她走到孤苦的生命尽头。

它的尾声里写道: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花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功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功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读罢,有一种悲怆的美感。

生命中的大段空白,被一些人和事填得满满当当。

但总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荒凉。

当我们远离了满目疮痍战乱的中国,忽然发现萧红的《呼兰河传》,像一朵璀璨不死的花朵,深藏在历史深处。

她的逆潮流的文学创作,也就注定了她: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很感谢宋佳和汤唯,两个版本的萧红我都喜欢,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对萧红的幻想。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生活并不完美,所以电影才有了价值。

 

 

 

 

我对萧红有着很特殊的情感,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我把它戏称为“萧红情结”。

曾有段时间夜夜梦回,黑白照片上的她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肆意挥洒着她的才情与浪漫,真是绚烂到极致。

她的每一段情史,都是无疾而终,但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痛苦的。汪恩甲让她明白,女人可以保持纯洁和幻想,但不能太过天真;她和萧军的爱,彼此成就又彼此毁灭;和萧军是一个问题的结束,和端木蕻良又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至于弥留之际陪伴在左右的骆宾基,相处久了难免日久生情,暗生情愫也在情理之中。

我倒是愿意相信,既然注定英年早逝,那么理应活得比常人更加精彩。

她的半生漂泊,让我艳羡,倒不是说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而是若没有这样的经历,她可能安于命运,早早嫁人,早早过上了一眼就可以望到一生的平凡日子。那就不会遇到她的三郎,不会遇到亦师亦友的鲁迅先生,更不会写出轰动文坛的《生死场》。

可惜生活没有假如。

萧红已经作为一个标签,永远被标榜在历史中最璀璨光辉的一页。

于是我才可以翻阅她的足迹,写下有关她的文字。

我也不过是天地间一痴傻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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