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弟弟和儿子焦躁不安,随行士兵横七竖八瘫倒在地上。萧宝寅已经围困驿站五天了,坐等里面的官方代表团活活渴死。
《水经注》里奔涌着1252条大小河流,此刻却换不来一滴救命之水。
郦道元轻抚这本呕心沥血之作,回想起一生刚猛铁腕而得罪过的大人物。如今被他们联手送入死地,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跪着活还是站着死?这是人性终究要面对的千古难题...
淝水战败后,雄霸北方的前秦一夜间土崩瓦解(见秦岭一白.苻坚篇)。
拓跋珪等旧贵族们集体倒戈,纷纷跑回老家扛起复国大旗。苻天王优待俘虏的凄惨下场,重新定义了斩草除根的适用范围。
绝其本根,勿使能殖。田间老叟的种地经验被权斗精英发扬光大,后世皇族开始陷入至死方休的血腥轮回。
拓跋珪拳打后燕、脚踢后秦,39岁被亲生儿子杀了。
拓跋嗣北伐柔然、南攻刘宋,32岁嗑长生药毒死了。
拓跋焘一统北方,饮马长江,44岁被贴身太监剁了。
拓跋焘就是北魏太武帝,撂翻他的小太监叫宗爱。
宗爱接连杀掉两位皇帝,被新上任的拓跋濬剿灭三族。面对焘爷爷留下的破烂摊子,文成帝计划休养生息。
经过多方调研论证,还是进口宗教容易漂洗罪孽,那就赶紧开凿云冈石窟吧。
云冈石窟一期工程结束后,文成帝让老师将先祖的灵位送去供奉,还赏给他永宁爵位兼任宁远大将军。
这位皇帝老师就是郦范,他的大儿子叫郦道元。
郦范想在皇家祠堂单曲循环《大悲咒》,却被告知超度类音乐现已全网收费,我佛不渡穷逼只渡VIP。
老郦沉默了一会会,还是掏出三块钱买来听歌权。无论鲜卑还是汉人,对于死后的灵魂生意拥有同等敬畏之心。
然而,鲜活的生命反倒分出三六九等。
和五胡十六国相比,姓汉的名誉地位稍涨。
和鲜卑贵族们相比,姓汉的折算价格很低。
郦范用才干努力撑起一个家,让五个儿子活的衣食无忧。其他汉家孩子吃饭都成问题,郦道元还能天天有书读。
出身是命,成长是运。谁也无法选择时代和家庭,只能靠读书改变自己的运和后代的命。
有一天,郦道元读《山海经》:刚山之尾,洛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蛮蛮,其状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
这特么写的啥玩意,作者是异形系列看多了吧。
郦道元百思不得其解,三弟正蹲旁边背书: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郦道元被吵的心烦意乱,一巴掌扇过去怒吼道:再在大哥面前老子长、老子短,信不信我砂钵大的拳头锤死你。
穷苦家的孩子爱抱团,是靠聚合血脉求生存。
富贵家的孩子易争斗,是想分割血脉享生活。
郦道元注定是家族财产继承者,晚出生几分钟的弟弟只能喝点汤(然兄弟不能笃睦,又多嫌忌,时论薄之)。
血脉延伸出的不止是人情温暖,还有利益分割的撕咬争斗,连皇家也只能用嫡长子制规避阴阳相随的风险。
至于郦范,一直都在拼命加班挣业绩。
公元467年,南朝的刘彧杀了皇帝侄子,篡位后又把威胁皇权的亲兄弟统统干死。
北魏孝文帝趁着南朝内乱,派大将军慕容白曜带兵南征。郦范担任高级职位左司马,上茅房都在思考战略部署。
老白认为攻具未备,不宜遽进,老郦说:今轻军远袭,深入敌境。出其非意,可一攻而克之。
老白想要破城掳掠,尽为军赏,老郦说:今皇威始被,民未沾泽。宜先信义,然后民心可怀。
老白兵围刘宋肥城,攻则淹日,老郦说:死者涂炭,成败之机。若飞书告喻,不降亦当逃散。
北魏大军四年之内接连攻占淮北、山东,慕容白曜激动地表扬郦范:“此行也,得卿,三齐不足定矣。
郦范靠着战功升任尚书右丞,工资福利也水涨船高。鲜卑贵族喜欢搞种族歧视,联合诬陷他勾结国外势力。
孝文帝亲自安慰道:镇将伊利表卿与外贼交通,规陷卿罪,窥觎州任。有司推验,虚实自显,卿其明为算略,勿复怀疑...
不管南朝刘宋还是北魏拓跋,众多打工仔只想讨个生活着落罢了。
郦范回家屁股还没坐稳,郦道元就捧着作业本冲上来。
《大禹记》著山海,周而不备
《地理志》其所录,简而不周
《尚书》、《本纪》与《职方》俱略,裁不宣意
《水经》虽粗缀津绪,又阙旁通
老郦没想到大儿子的地理兴趣如此浓厚,但是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了。
南北政权割裂长达上百年,山川河流却是自然界的共有资产。面对残缺不全的九州古籍,只能感慨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
郦范的心头隐隐有些担忧:北魏境内可以随便走访考察,万一儿子跑去南朝搞科研,恐怕就被当成间谍剁了。
过两天去青州上任,老爹带你放放风吧!
郦道元欢天喜地的收拾行李,等待他的不光是好客山东的秀丽美景,还有连年大战造成的民生凋敝。
郦范忙着战后的经济重建工作,郦道元看到的却是鲜卑贵族和汉家豪强肆虐,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他采访街边卖杂粮煎饼的小贩,对方一脸惊恐的说我很幸福。隔壁装修豪华的大虾店,十几个壮汉正坐在前台数钱。
吃饭不给钱和吃饭胡收钱的,与经常进城打劫的山贼没啥区别。
郦道元在荒山野岭间沿河而上,不禁想起孔子观水的典故。
子贡: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何也?
孔子:倨邑必循其理,此似义;浩浩乎无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万物就以化洁,此似善。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观焉。
与大水化洁万物的效用相比,《水经》作注的初愿好像变得渺小,郦道元渐渐捏紧自己那双砂锅大的拳头。
公元489年,郦范在家中病逝。
郦道元依法继承永宁爵位,四个弟弟只能眼巴巴干瞅着。他们将变成郦姓大族的分支,百年后的子孙会流散各地。
族谱宛如一棵大树,躯干茁壮成长而枝叶随风飘零。刘备可以拉扯中山靖王之后,寻常人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
对自由个体而言,享受主杆养份就得肩负起家族传承。郦道元终究没有辱没姓氏,用自己的心血浇筑出参天大树。
毕竟,他原本也可以活的很舒坦。
公元494年,北魏孝文帝从大同搬家到洛阳。
鲜卑贵族反对迁都中原,却无法阻挡皇帝的汉化决心。新班子组建起来后,郦道元当上北魏朝堂的尚书郎。
对那些迟到早退不打卡、穿着拖鞋开大会的人员,郦道元不管种族职位统统弹劾,硬是让领导们带头遵守规章制度。
御史中尉李彪被整过几次,反而敬佩郦道元执法清刻。御史部门最缺这种敢想敢骂的人,连夜将他调过来重用。
天天喷别人,哪能不挨喷。
李中尉被人弹劾到罢免,郦道元也跟着被撤职。他想起《山海经》里的洛水怪物,干脆跑去河边拯救濒危物种。
蓬头垢面三个月,郦道元在笔记中写道:洛水出京兆上洛县遭举山,水出西北竹山东,南流注于洛。水北发尸山,南流入洛...
他对洛水的注解字数,已经远远超过《水经》原著。这本三国时期的粗糙读物,在郦道元手中焕发出自然生机。
及余来贱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不如亲见矣。
公元502年,朝廷派出搜山队寻找郦道元,让他马上去冀州做长史。
当地一把手是皇后的父亲,常年驻外作战顾不上回家。整个冀州乱的一塌糊涂,官和匪只是打劫口号有些区别。
郦道元心里装着青州的记忆,还有自然山水间的春生冬藏。他看懂天道孕育出无尽生命,靠得是温柔与肃杀并存。
人多了,狼受不了
狼多了,兔子受不了
兔子多了,草原受不了
自然无善恶,只有枯荣交替
天道无正邪,只论阴阳平衡
人心有取舍,但求知行合一
郦道元在冀州呆了三年,当地豪强和二痞子的生活苦不堪言(为政严酷,吏人畏之,奸盗逃于他境)。
调任鲁阳郡守,郦道元兴办学校并鼓励适龄儿童入学。皇帝得知后夸赞:今可听之,以成良守文翁之化。
调任荆州刺史,红顶商人扛不住郦道元的铁腕,要求前任领导回来解决售后问题(诣阙讼其刻峻,请前刺史寇祖礼)。
老寇派兵强行扭送郦道元回京,两人一路干架互殴而被双双撤职(遣戍兵七十人送道元还京,二人并坐免官)。
以多暇空倾岁月,辄述水经,布广前文。
接下来的10年,郦道元彻底丧失上朝资格。砂锅大的拳头打不到违纪人员,只能紧握着笔杆子疏通《水经注》。
他四处搜寻地理古籍,回家后逐条梳理比对。再去力所能及的地方现场勘验,用优美散文记叙一条条河流的故事。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郦道元为编书而东奔西走,看尽鲜卑贵族和汉地豪强压榨下的普罗大众,他的目光不禁投向从未去过的南朝。
所有典籍都是那边传来的,那边的生活是不是更美好?
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以自然山川为界,提及十六国君主时直呼其名,却常常用南朝年号作为时间节点。
这要是放在清朝,估计连家带祖坟全被抄干净了。
如果郦道元来到南朝,就会发现两边差求不多。
北魏皇帝为了全盘汉化,带头将拓跋氏改成姓元的。即便与汉地大士族通婚联谊,也扭转不了病入膏肓的腐化趋势。
南朝更能瞎折腾,已经换过三茬老板(见秦岭一白.萧衍篇)。萧皇帝住在寺庙不回家,搞的举国搜刮民财当赎金。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争斗。当制度无法消除不公和恩怨,就逃不出韭菜抗议的争斗轮回。
公元523年,北魏的造反活动空前繁荣。
郦道元受聘为河南尹,主抓洛阳的安保工作。山贼这份极有前途的职业,首次出现招工难问题(山蛮伏其威名,不敢为寇)。
孝明帝在北方六镇搞改制,派他去传达活动精神。结果六镇提前叛乱(见秦岭一白.独孤信篇),裂变出奠定隋唐基业的关陇集团。
南梁武帝趁着北魏内乱,派大将带兵围攻扬州。郦道元升任摄行台尚书,拉齐人马打了场漂亮仗(道元追讨,多有斩获)。
就像当年父亲那般,郦道元靠着战功当上御史中尉。
听说郦道元当上御史领导,权贵豪强们又睡不着觉了。
法不诛心,唯论言行。郦道元一贯采用威猛刚硬的执法手腕,将特权大爷的违法念头统统震死在摇篮里。
习惯插队的人感觉排队很傻缺,但是看到郦道元的大皮鞭...(权豪始颇惮之,而不能有所纠正,声望更损)。
我们不坑老百姓了,坑自家兄弟总可以吧。
城阳王元徽是北魏皇族,看上堂兄家里的一张豪华双人大床,就诬陷元渊造反好继承他的全部遗产。
元渊是一介武夫,吵起架来连个完整句子都说不出来。郦道元免费帮他澄清辩护,老元也只会一个劲的说谢谢。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元徽恨不得将郦道元千刀万剐。
汝南王元悦是皇帝的亲叔叔,自幼博览群书而且高度洁癖。他已经升华到某种境界,彻底摆脱男欢女爱的臭毛病。
没错,这位王爷喜欢男人,跟丘念大帅哥好的天天穿一条裤子。
元悦爱丘念,但是丘念爱钱。他按照送礼轻重草拟官员名单,然后躺在王爷怀里撒娇发嗲,画风太美简直一想就吐。
元悦将这些人调到钱多事少的岗位,唯一要求是让丘念多陪陪自己。郦道元听说之后,很想剁了这位同志。
丘帅哥经常睡在王府不回家,郦道元派人在墙根下蹲了半个月,才逮住走路还要扶着墙的丘念(道元密访知,收念付狱)。
元悦连夜向太后讨来免罪金牌,郦道元看都没看就剁了丘念,还编写报告弹劾王爷(道元遂尽其命,因以劾悦)。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元悦恨不得将郦道元千刀万剐。
就这样,郦道元修理过的大人物越来越多。他却时常捧起四十卷的《水经注》,琢磨着序言部分该怎么写。
公元527年,路边社报道长安的萧宝寅意图谋反。
老萧原本是南齐皇族,被萧衍干破产后投奔北魏。宣武帝不光让他做了雍州刺史,还将公主送来当媳妇。
萧宝寅一心恢复南齐小霸业,多次带着北魏人马跑去揍南梁。眼见天下局势越来越乱,干脆想趁机玩把大的。
孝明帝派人去长安搞调研,元徽和元悦极力推荐郦道元。要是把这位猛人送过去,不想造反也被吓得造反了。
其实,造不造反没关系,只要弄死郦道元就行。
皇帝加封郦道元为关右大使,让他带着随从人员前去上任。郦道元前脚刚走,元悦就给老萧发消息:稽查大队来了,你注意安全!
萧宝寅担心被查出假账,派兵将郦道元围困在临潼驿站。
官方代表团没有水喝,在院里连着打了十几个井眼,深挖十多丈都是干巴巴的黄土(既被围,穿井十余丈不得水)。
随行人员渴的喉咙直冒烟,纷纷瘫倒在阴凉处等死。弟弟和两个儿子焦躁不安,外面的叛军不谈话也不撤退。
郦道元提笔徐徐写道:《易》称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
围困七天后,叛军踹开大门冲入驿站。郦道元紧紧抱着《水经注》,怒目圆睁喝骂对方(道元瞋目叱贼,厉声而死)。
最终,郦道元和部下统统被杀,终年61岁。
郦道元的尸体被草草埋葬在长安城东,北魏平定叛乱后追赠他为吏部尚书。
《魏书》将他列入酷吏。
《北史》中才得以正名。
李希霍芬说他是世界地理学的先导
米仓二郎称他为中世纪最伟大的地理学家。
如果郦道元去往黄泉碧落,不知会不会像初见洞庭湖那般感慨: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啊!
广袤山河,真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