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对美食的渴求,中国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开始掌握了发酵技术的族群。尤其“以豆合面而为之”的原料制曲酶变加盐等基本工艺制作的“中国酱”,在人类发酵食品史上更是独树一帜、极具魅力。数千年间,它成就了中国餐桌上味道的基础。
酱在中国人的饮食中有很多种表情,大葱蘸酱吃的是平民、豪爽;小碗炸酱吃的是平凡中的精细;麻婆豆腐豆瓣酱吃的是巴蜀风情;柱侯鸭吃的是华南人在饮食上的巧思,酱汁肉呈现的是酱特有的风味和色彩;热干面更离不开芝麻酱的“魔力”。
在中国人的饮食体系中,“酱”拥有广阔的舞台,常在不露声色中彰显其价值,俗语中说:“酱者,百味之将帅,帅百味而行”,所以赞其“调鼎鼐、率众味”一点都不为过吧。
早些时候,在中国各地,不论是县城还是小镇,只要有人聚居必有酱园存在,以供百姓居家之需。在历史上有 “中国四大著名酱园”:北京六必居、广州致美斋、长沙九如斋、扬州三和酱园。
作为广府人,最熟悉的就是1608年由刘守庵创立的致美斋酱园了,它代表粤式制酱风格同粤菜味型特点。四百多年来历经风风雨雨,它却岿然不动,堪称广州现存店号中的“长者”。
“未至其门,先闻其香”,那股浓浓的酱香,四百余年一直相伴着广府人的餐桌,萦绕在广州的马路骑楼、横街窄巷……无论爷爷嗜好的重口味老抽、爸爸惯用的面豉酱、还是妈妈调制的姜醋蛋,致美斋的酱香总是承载着温馨的家庭记忆。
记得小的时候,人特馋,每当家里没吃食时,就将黑手伸到酱油钵头里,用手指美滋滋的舔食酱油,或去致美斋打酱油时,就在路上边走边偷吃。这也许不是一个现代的孩子所能理解的了。
但因为这点记忆中的美味,一直对神秘的酱园和古法手工酿造工艺有一种神圣的憧憬。
对酱园最初的想象,来自汪曾祺小说《茶干》里对典型南方酱油作坊“连万顺”的描述:“往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百十口大酱缸。酱缸都有个帽子一样的白铁盖子。下雨天盖上。好太阳时揭下盖子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这就是所谓‘抽油’。”
在厦门的古龙酱园里,露天的空场上,排列着上千只甚至上万只硕大的酱缸。在广阔的天空下它们好像是静默不动的时间本身:沉滞、坚硬、饱经破损,没人知道它们是从哪一刻开始在这里沉默屹立的,也没人知道它们最终将在这里沉默屹立多久。
酱料粘稠、厚重,需要人力定时地上下翻动,酱缸内的发酵才会均匀。在这些将缸里,微生物的世界,互相制约,此消彼长。
阳光的暴晒能够激发菌的活力,但是雨水可能会搞砸一切。酱缸的帽子不时被拿下来扣上去,时间就在这反复的声响里流走。
一股子霉味和面粉味,这是第一天豆的味道。但是一天天地,随着阳光雨露的滋养,豆香味会越来越浓郁。一个月的缸是淡淡幽香,十个月的是浓浓醇香。时间越久,酱的香味越是复杂,天气的阴晴变幻也决定着香味的不同。
这就是时间的味道。
晒场里越是旧时候做的缸,越是不漏,并且缸壁很薄。越是最近做的缸,越是漏得厉害,而且缸壁相对来说比较厚。漏是靠酱自身去补的,有比较严重的破损,就要请补缸师傅来修了。
酱缸修修补补几十年,某种意义上说,一个缸只要保养得好,以及有补缸师傅的手艺,就可以一直用下去,几十年,几百年。而连补缸这门手艺,现在也越来越少人会了。
好的酱油有“春料伏酱秋油”之说,即在清明前后蒸料、发酵,伏天晒酱,到金秋成油。等待一缸好酱油,也许时间更长。一年很短,两年尚早,五年恰好,而如果你愿意尝到真正不一样的味道,其实十年也不算太长。
但有多少现代人愿意经历这样在时间和金钱上如此昂贵的等待呢?
诚然,“手工”和“古法”不能完全等同于昂贵,但这种昂贵里包含了对物的尊重,对时间的敬畏和对完美的执着。
好食物,应该是被等待的。因为时间总是最好的雕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