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事情发生得愈早,给人们的印象愈模糊。上个月的事总不如本月的清晰,童年时代的不如青年时代的记得牢靠。正如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刚转身而去的时候,衣服、头发以至鞋子,都清清楚楚在你眼里,走得越远,背影越模糊,到了视界的尽头,只剩下一个黑点,最终全部消失,无影无踪。
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人和事,则恰好相反,越古老的越清晰。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是一个极典型的注脚。
柳下惠(亦称柳下季),姓展,名获,字子禽。春秋时人,稍早于孔子。
词典解释“坐怀不乱”:柳下惠将受冻的女子裹于怀中,没有发生非礼行为。形容男子在两性关系方面作风正派。典出《诗经·小雅·巷伯》毛亨传:“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
究竟如何坐怀,如何不乱,史料的演变很有趣:
《荀子·大略》载:
子夏贫,衣若县鹑。人曰:“子何不仕?”曰:“诸侯之骄我者,吾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吾不复见。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
唐杨倞注:“柳下惠,鲁贤人公子展之后,名获字禽,居于柳下,谥惠,季其伯仲也。后门者,君子守后门至贱者。子夏言昔柳下惠衣之弊,恶与后门者同,时人尚无疑怪者,言安于贫贱,浑迹而人不知也。非一日之闻,言闻之久矣。”杨之注根本不涉女色,荀文原意也和后世所谓的坐怀不乱无关。
成于西汉初年的《毛詩故訓傳·巷伯》云:
昔者,顔叔子獨處于室,鄰之釐婦又獨處于室。夜,暴風雨至而室壞,婦人趨而至,顔叔子納之而使執燭。放乎旦而蒸盡,縮屋而繼之。自以為辟嫌之不審矣。若其審者,宜若魯人然。魯人有男子獨處于室,鄰之釐婦又獨處于室。夜,暴風雨至而室壊,婦人趨而託之。男子閉户而不納。婦人自牖與之言曰:“子何為不納我乎?”男子曰:“吾聞之也,男女不六十不間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納子。”婦人曰:“子何不若栁下恵然,嫗不逮門之女,國人不稱其亂。”男子曰:“栁下恵固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不可,學栁下恵之可。”孔子曰:“欲學栁下恵者,未有似於是也。”
这里具有了坐怀不乱故事的雏形,可是,这个时候和柳下惠所处的年代已经相去数百年。
直到元时的胡炳文(1250—1333),在《纯正蒙求》卷上才有成型的故事:
“鲁柳下惠,姓展名禽,远行夜宿都门外。时大寒,忽有女子来托宿,下惠恐其冻死,乃坐之于怀,以衣覆之,至晓不为乱。”
元末明初的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不乱附妄》则记述为:
“柳下惠夜宿郭门,有女子来同宿,恐其冻死,坐之于怀,至晓不乱。”
元明去春秋时期,已经有一千六七百年,柳下惠的坐怀不乱故事才完全成型,能不让人奇怪么?因此,这故事的真实性不能不令人怀疑。
首先,事情的本身有太多的疑点。
我们纵使不从柳老先生的生理角度来理解,换个角度想一想:假使真有其事,又是谁传出来的?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那女子说的。但是,可能吗?一个女子能够大大方方躺在一个陌生男人怀里过上一夜,然后还惟恐天下不乱地大事宣扬?
另一种可能是,柳下惠自己说的。如果真的如此,这个柳老夫子也就够无耻的了。这不是要坏别人的名节吗?
其次,假如柳下惠真有坐怀不乱的事,为什么在发生之初,世界上没见传播,直到汉朝才有人知道一点点,元明时人才完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呢?
是元明时期出土了大量文物,才让胡炳文、陶宗仪得窥故事全豹么?明显不是。纵使有文物出现,也展现不了坐怀不乱这样极富戏剧性的情节。只有一个解释:胡炳文、陶宗仪等人在撒谎!
大家知道,宋明时期,是我国理学盛行的时期,号召“存天理,灭人欲”,推崇男女授受不亲,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了给这种理论树立典型,找当时人不可能,谁不了解谁啊?于是,就只好乞灵于古代,而让这神经病一般的行为附丽到谁身上好?春秋时的柳下惠是合适人选。一、年代久远,谁也无法考证。二、他曾经为儒家的大成至圣先师极力推崇。他担任过鲁国大夫,以礼治邦,以信修身。又任鲁国士师,掌管刑狱,执法以平,治国以德。孔子高度评价他“言中伦、行中虑”,孟子则称赞他是“圣之和者”,把他与伯夷、伊尹、孔子相提并论,后世尊之为“和圣”。圣人推崇的人物,就是发生了这样不合常情的事,大家容易接受。
据此推断,坐怀不乱只不过是一个流传了上千年的美丽的谎言,是为了某种观念服务而派生的神话!
浮名宁愿相信坐怀不乱的另一种解释:某年夏,柳下惠外出访友,途遇大雨,直奔郊外古庙暂避。刚踏进门槛,忽见一裸女正在里面拧衣,急忙退出,立于古槐之下,而不是猴急地冲上前去强行云雨之事。
可是这样的故事表现的仅仅是基本的道德操守,和伟大无关。如果这就伟大了,那么,满世界的人都伟大得一塌糊涂,因为我们的绝大多人在海滨浴场,见多了一丝不挂的裸女,没见谁会奋勇上前,学襄王赴巫山云雨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