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弃“孝”就“义”归于“忠”
古人说:“诗言志”。诚如是也。《水浒》中,宋江写有一诗一词,就真切地反映他的心迹。一首是他在浔阳酒楼醉后写的反诗,另一首则是他欲寻求招安通道,到东京与李师师酬唱时所写的乐府词。
词曰:“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读起来,不由得黯然神伤,颇有点英雄末路无归路的感觉。
为什么到头来,宋江成为了“六六雁行连八九”的头雁,却仍然感到寂寞无主,心里不踏实,不了然,没有归属感呢?这就要从宋江所信奉的人生价值中去寻找答案。
宋江的一生,是“忠”、“孝”、“义”三种价值并存和冲突的一生。他的一生,努力在这三种价值之间调和,在它们之间游移、在它们之间选择。总的说来,他的一生,是弃“孝”,就“义”,归于“忠”。
《水浒》中,宋江亮相时是这样介绍他的,“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可见,在宋江走上“替天行道”的道路之前,就以“孝义”闻名于乡里乃至外埠。但“孝义”并非宋江的最高人生价值。忠才是宋江的最高人生价值。这一点,在书中多处有所表现。宋江在武松去投二龙山分手时嘱托武松道:“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在华州城对宿太尉也说道:“宋江原是郓城小吏,为被官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权借梁山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还有,在梁山好汉大聚义的时候,宋江说:“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
宋江的最高人生理想,就是要做一个好奴才,憧憬着有一天,能在朝堂上手捧笏板,跪倒在君王脚下,口曰:“臣启奏皇上”。在他的脑海中,无时不刻浮现出这一景象,挥之不去。虽然孝与义也是宋江所看重的,但在宋江的心目中,忠无疑取得了完全压到孝义的重要性。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宋江“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的心曲。他的“忠肝”,是对君王的“忠肝”;他感叹“无人识”,是感叹没有得到君王的赏识;“离愁万种”,是对君王一如怨妇般的情结。
宋江一生中,曾面临多次“忠孝义”之间的选择。一次是私放晃盖,是弃“忠”就“义”;一次是在清风寨杀了刘高后,纠集清风寨和清风山一邦兄弟投奔梁山,在梁山脚下遇见石勇送来告知宋太公生病的家书,随即放弃入伙梁山,回家探望父亲病情。我认为这宋江情急之下的选择,是“弃义尽孝”;后来,宋江身陷江州牢狱,被判死刑,被梁山兄弟劫了法场,不得已上了梁山,这是“就义”;后来终于受了招安,是“归于忠”;到最后被赐死,走到生命尽头,自己甘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嫌不够,还要拉上李逵一起殉死,完全是“以忠害义”。
显然,宋江不是刘邦,从来没有产生过“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念头。“忠君”的理念已经浸透进他的骨髓了。从宋江能干押司的份上,估计是读了些孔孟之书,受了些教化,“中毒”颇深。宋江的价值观,与李逵、武松不同。如果说李逵、武松等遵循的是原始丛林的法则,而宋江则遵循的是有了人工修整过的丛林法则。李逵、武松等只忠于“私恩”,而对“皇恩”一点也不感冒。虽说“皇恩”浩荡,但也有“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李逵、武松等就生长于“皇恩”的光辉照耀不到的地方。所以这两人都敢打虎。他们眼里,只认得拳头,再就是父母兄弟朋友,他们没有如宋江般的“忠君”情结。李逵说得出“放着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宋江恐怕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与柴进相比,宋江也没有柴进面对皇权的那份洒脱。柴进想得到把禁苑中屏风上御书的四大寇之一“山东宋江”刮掉,恐怕宋江本人就不会这样做。想来柴进是贵胄出身,有些底气。宋江则是平民出身,面对皇帝,自然会恭恭敬敬,诚惶诚恐。
但在宋江的心目中,皇帝也仅是一个符号而已。皇帝本身的素质不是最重要的,不管皇帝是明君、昏君还是暴君,他都会誓死忠于他。可怜的宋江,就如一个不被父母关注的顽劣孩子,看到高俅、童贯等乖巧伶俐的小孩在父母身边撤娇,享尽了父母的宠爱,心中愤愤不平。于是,就在家中耍横,砸东砸西,搞破坏,制造大动静,以便引起父母的关注和分享父母的宠爱,不管他的父母是多么地不值得。这便是宋江的心理动因。其人格发展极不成熟,存有重大的缺陷,还不如李逵、武松的人格在更自然的环境下成长得好。
宋江的一生,游走于“忠”、“孝”、“义”的传统价值之间。应该说他很努力很忠实地在践行这些价值。事实上,他在这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面面俱到,并得到了高度的社会评价。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在传统社会中肯定是典范。拿宋江与历史上的名臣孝子义士相比,历史上没有一位能在三方面都取得这么高的成就。当然,宋江只是一个文学形象,但这种比较仍然是有意义的,反映了传统中国人的期待。最终,宋江弃“孝”就“义”归于“忠”,并以自己的生命诠释了“忠”的价值,为自己的一生划上了句号。
以自由主义价值观来衡量,宋江的一生,乃是一个大悲剧,他没有领悟到,也无法领悟到人生的真谛是自由。但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悲剧,也是所有曾经的中国人和现在许多中国人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