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可能是因为尼雅的急剧衰落。理由是,它在汉朝之后就不成其为国家了。
但曾经的尼雅并不缺少辉煌。今尼雅遗址中发现的诸多文物证明,精绝国民和邻近的小宛、戎卢一样,同为塞种,在伊犁河流域的家园被大月氏占据后,便顺着雪水翻滚的尼雅河,来到下游的茵茵绿洲上。《汉书·西域传》记载,尼雅河下游有一片绿洲,住着480户人家,3360人,养着500名士兵,这就是“西域36国”之一的精绝国。此地遗留的瓷片中,居然画有奔跑的鹿,由此可以推断,汉代的精绝国,是一个碧水环绕、丛林密布、野兽出没的绿洲。
丝路开通后,这个遥远的绿洲城邦,从此成为商旅的必经之地,东西方文化的交汇之处,丝路南道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凭借着交通与商业上的优势,精绝国建成了众多的佛塔、民居、商铺,拥有了随处可见的精美丝绸、犍陀罗艺术和佉卢文木牍,创造出了名噪一时的“尼雅文明”。直到东汉末年,尼雅河流域才被鄯善吞并,精绝国改名精绝州,成为鄯善的边境重镇。
此后的历史一片空白,因为只有王宫内外的故事能引起史官关注,而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国家的都城。以宫廷故事挤走市井实况,是中国“官本位”思维的最典型例证。尼雅尽管已经不是都城,没有令史官睁大眼睛的国家级粗线条事件,但并不代表这里没有故事,因为历史上最细致、最内在的信号,在农家阡陌的笑语里,在街头男女的口舌中。遗憾的是,这些都缺少记载。
缺少记载不代表没有记载,一些不经意间留下的只言片语,可以突现它的一片远古风光,就像一扇紧闭的油漆大门中露出了一丝缝隙,贴上脸去看,也许能窥出一角恍惚的景致。
这儿就有一道缝隙,是尼雅出土的一批佉卢文书。在斯坦因盗走的621、632号佉卢文书中,记载着一个“第三者”的故事:一个名叫沙迦牟韦的已婚男青年,与邻居佐多的妻子善爱成为难舍难分的情人,便双双弃家逃亡到龟兹国。流浪多年后,已经成为夫妻的他们回到家乡。沙迦牟韦公开表示,他愿意放弃原来的妻子、庄园和一切财产,与患难妻子善爱开始新的生活。但他的前妻与善爱的父亲不依不饶,向官府控告了沙迦牟韦,并提出了数额巨大的赔偿要求。国王听说后,专门下达了一道旨意:不支持诉讼人的请求,既然沙迦牟韦与善爱真心相爱,并且已经付出了漂泊半生的代价,州长应当允许他们在故乡安居乐业。见杨镰《寻找失落的西域文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我无法断定这是否是世界最早的事实婚姻法,但这位千年前国王的贤明与宽厚,足以感动2000年的历史时空。
而且,这里的最后一批居民并不贫穷。斯坦因在书中写道:“在这小庞贝古城中,最后的居民虽然没有遗留下有实用价值的东西,然而他们的生活之安逸,却有充分的证据:许多单室中都备有火炉,舒服的炕,木碗柜等。”
有人说,可能是因为外来强敌的入侵。理由是,有几枚佉卢文木简上记载着:“有来自SUpIS人之危险,汝不得疏忽,其他边防哨兵,迅速遣来此……”“现有人带来SUpIS人进攻之消息。”斯坦因也在书中说:“从这批契约埋藏时得到的照顾以及对埋藏地点的标示来看,文书的主人明显是在紧迫中不得不离去,但却抱有重返的念头。”而且,考古学家在尼雅遗址的一所房子废墟中,发现了一只狗的遗骸,它的脖子上拴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在柱子上。显然,主人在匆匆离去时忘了解开狗的绳子,狗便活活饿死了。难道真的是因为一支外敌入侵,尼雅全体居民选择了匆忙的撤离?
但在尼雅遗址中,没有断戟残剑沉埋沙中,所有出土的古尸都平静而安详,所有的房屋遗址都是完整的。如果说尼雅毁于战火,这些又如何解释?
有人说,是由于环境的急剧恶化。理由是,125号佉卢文书提到精绝需要更多的水。368号佉卢文书已提及河渠已没有水,国王亲自出面干涉水的分配。特别是482号佉卢文书上记载着国王的一道命令:“活树严禁砍伐,违者罚马一匹;哪怕只砍了树的枝杈,也要罚母牛一头。”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早的“森林法”,试想,如果不是生态恶化,用得着下达如此严厉的命令吗?
与此相矛盾的是,尼雅遗址不少住宅周围都有巨树环绕,有大片的果园、葡萄园以及老桑树。而且,这里还有树荫俯照的水池、绵延数里的人工水渠遗迹,说明作为尼雅城水源地的尼雅河,起码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区的一条中型河流。
排除了经济衰落、外敌入侵、环境恶化,那么,尼雅的突然消失究竟是因为什么呢?一种可怕的预感突然跳进了我的脑海:难道,是一场瘟疫?
和我预感相同的还有很多历史学家,他们也猜测,导致尼雅消失的罪魁极有可能是一场瘟疫,如鼠疫、斑疹伤寒等。理由是,在尼雅遗址的民居中,发现了大量的捕鼠夹、鼠尸、鼠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