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作为汉朝人,而且还是距离刘邦并不算特别远的汉武帝时期,他写的《史记》也一直都被看作是史书当中的典范,千百年来一直都是后人认识之前那段历史的重要资料。不过,西汉的开国皇帝是刘邦,按理说史书应该对刘邦歌功颂德才是,但是为什么司马迁却不一样,他在《史记》当中却有些贬低刘邦,而且还抬高刘邦的对手项羽呢?
近读《史记·项羽本纪》,雄性荷尔蒙爆棚的一篇雄文,司马迁多么喜欢项羽啊!相比之下,写刘邦的《高祖本纪》寡淡无趣,而且这一篇还排在项羽传的后面,但,明明是刘邦打败了项羽啊。
司马迁对项羽的偏爱,确实引导了此后的舆论,刘邦击败项羽,被演化为流氓对英雄的胜利——英雄一般总不是流氓的对手,因为英雄爱惜羽毛,而流氓毫无底线。
司马迁写《史记》,为什么要抬高项羽、贬低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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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相真的如此吗?
在“成王败寇”的传统思维下,项羽却被司马迁和后来者成功塑造为美学意义的悲剧英雄,尤其是大宋才女李清照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荡气回肠,令人欷歔感叹。
项羽身材高大,勇武过人,“力能扛鼎”,可谓秦末乱世中一等一的高手,年纪轻轻,就率军起事,巨鹿之战,其他人畏缩不前,他却以破釜沉舟之壮举,大破秦军精锐,“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震慑一群友军,“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此时不过25岁,端坐军中,享受膜拜,俨然已是霸主风范。
他在战场叱咤风云,却又侠骨柔肠,深爱着一个纤弱的女子,即使到了崩溃边缘,还演了一场传诵千古的“霸王别姬”。
他人生最后的谢幕,堪称英雄史诗的辉煌高潮:看重名节而放弃渡江逃跑,身陷重围仍坚持血战到底,拿剑杀死汉军数百人,自身也受了十几处伤,但他仍然没有力战而死。
他在残酷的搏杀中,认出了敌军一个熟人,于是,他喊道:听说你们赏千金、封万户来买我的头颅,我成全你吧!“乃自刎而死”,年仅30岁。汉军涌上来抢夺他的遗骸,居然互相残杀又死了几十人。
这就犹如古希腊神话中英雄阿喀琉斯之死,他中了致命一箭,仍在狂吼搏杀,“特洛伊人听到他的吼声,浑身打战,以为他并没有负伤。突然,他的肢体僵硬起来。他倒在其他尸体的中间。他的盔甲和武器掉在地上,大地发出沉闷的轰响。”
阿喀琉斯倒下后,特洛伊人疯狂涌上来抢夺他的遗体,“阿喀琉斯的死敌帕里斯第一个看见他倒了下去。他喜出望外,不由得欢呼起来,即刻激励特洛伊人去抢夺尸体。许多原来见了阿喀琉斯的长矛都赶快逃避的人都围拢过来,想剥取他的铠甲……”但阿喀琉斯的战友,拼死保护了他遗体的完整。
项羽的部下,却已经全部战死了。项羽轰然倒下,敌人如嗜血的鬣狗一般围拢上来,互相打斗,结果,一人抢到他的头颅,四人抢到他的身体。这五人,后来都封了侯。
这就是凡人与神人、俗人与英雄、酸文与史诗的区别。英雄失败了,他失去生命的躯体,还能给敌人一场大富贵,他的传说并未因为他的死去而湮没,因司马迁神来之笔,流传至今,脍炙人口。
相形之下,司马迁写刘邦,毫无激情可言,纯属流水账。他是西汉史官,写西汉开国之君刘邦,虽竭力遵守政治正确,文字中却仍隐现着对刘邦的不屑,比如刘邦年轻时的流氓行径,“好酒及色”;又如,楚汉之战初期,他被项羽打得各种逃跑,甚至让一群女人来当替死鬼冒充前锋引开楚军主力,自己从另外一个方向偷偷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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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是贵族之后,刘邦则出身市井,后人因此固化了他俩的形象:一个光明坦荡的贵族,与一个不择手段的平民。最终平民赢了贵族,而贵族却赢得历史的尊重。
但撇开对项羽的歌颂礼赞,能够发现,项羽输掉天下,最重要的原因不是他的个性,而是他在无限接近权力巅峰时,进行了错误的制度设计。
公元前206年,项羽消灭了秦军主力,拥雄兵40万,而刘邦军仅10万。项羽自认为已经掌握了最高权力,屠咸阳后,遂自行分封天下,一口气封了18个诸侯国,给自己的封号是“西楚霸王”——一听这霸气的称号,就知道他当时自我感觉有多么好!他那时只有26岁,意气风发,以为整个大地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却没料到自己已经埋下了日后败亡的隐患,那就是“分封制”。
项羽是楚国贵族,他迷恋着春秋时诸侯林立的国际格局,憧憬着楚国一枝独大,其他诸侯众星拱月。他分封的诸侯,大多是秦之前的列国贵族,当然,贵族太多,不可能一一分封,所以选了些有战功的,除了贵族,也有刘邦这种他压根儿瞧不上的农民。
但是,项羽没有想到,他自己感觉良好的春秋、战国模式,却远远不适合他所处的时代了。
司马迁写《史记》,为什么要抬高项羽、贬低刘邦?
秦国灭六国实现了大一统之后,有大臣建议采取分封制,授各地贵族予世袭的诸侯名分,但身为廷尉的李斯站出来说:不可!他认为分封制是周朝诸侯混战的根源,周天子当年制定的这个政策,已经证明是一个政治灾难,诸侯们一旦取得了他们的土地,立刻互相疏远,发动战争,而天子却无力阻止他们。李斯建议:实行郡县制。秦始皇采纳了,中央垂直管理地方的形式,由此确定,延续至今。
从历史意义来说,秦朝郡县制的设立,废除了春秋战国旧贵族时代的世袭特权,基本上解除了地方割据势力对封建中央政权的威胁,同时也标志着官僚政治取代贵族政治。这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已经要求破除裂土封侯的旧时代,迎接一个大一统中国的新时代。但项羽却想重新分裂中国,回到封建割据、大国小国打得不可开交的春秋战国,绝对是开历史的倒车。
项羽分封诸侯,吃力不讨好,六国贵族要求无条件恢复故国,项羽不愿意,那些立下军功的非贵族更不愿意:“我们流血送命,居然是为你们打工?”项羽按军功分封,把一些旧贵族封到故国之外的土地,他们认为项羽不公平,把他们从“善地”给整到了“丑地”,一个个怒火万丈。项羽期待的自己当大哥、带一群小弟互相制衡的格局没有出现。楚汉之战爆发后,那些分封的诸侯,尤其是旧贵族,纷纷翻脸,往他身上捅刀子。
这个过于自信的勇夫,站在历史的大钟前,伸着两支肌肉虬张的胳膊,努力想把时针往回扳,但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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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项羽是中国历史上没当成皇帝但距离天子之位最近的一个人,可以说半边屁股都坐上龙椅了,却被刘邦给硬生生扯了下来。
假如,项羽实现了他理想的制度设计,成为众诸侯拱卫的周朝天子一般的霸主,又会怎么样?只能说,那将是历史的一大悲剧,这些诸侯国之间满怀恨意,互相攻击,或许项羽在世时,尚能约束各方,但他身后,必定烽火连天,狼烟遍地,经过漫长的时间后,等到下一个类似秦国的诸侯在尸山血海中崛起,重新实现统一。还好,项羽分封诸侯四年后,刘邦胜利了,没有让漫长的杀戮持续下去。
刘邦统一全国,建立汉朝,开创了中国历史上一个辉煌灿烂的大时代。西汉继承了秦朝的郡县制,刘邦将六国的后裔,以及地方的名门望族,共十几万人全部迁到关中居住,置于中央控制之下,消除了后顾之忧。
中国也因此进入著名的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的“中国模式”:中国历史具有漫长的跨度,它表现为一个大一统国家的理想不断变成现实,中间又不断被一些分裂和混乱的局面所打断,文明却始终未断裂。
汤因比在他的名著《历史研究》第七章《希腊模式与中国模式》中写道:“中国模式同希腊模式一样,在历史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如果把这两种模式相互联系起来加以观察,它们则更加光彩夺目。”他提出一个重要观点,即城邦林立、互相攻伐的希腊模式广泛适用于各文明史的早期阶段,中国模式则广泛适用于各文明史的晚后阶段。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大势,刘邦顺势而为,而项羽逆流而上,在他们做出选择时,结局或早已注定。
司马迁写《史记》,为什么要抬高项羽、贬低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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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历史洪流中,出现一些漩涡,也在所难免,西汉初期,曾分封诸侯王而形成“郡”、“国”并存的局面,结果诸侯造反但郡县稳定,刘邦就是在平定异姓王英布叛乱时中了箭伤,到了长安病情加重,公元前195年,刘邦崩于长乐宫,享年62岁。
项羽,刘邦,两人一起反抗暴秦而后又一起逐鹿天下,至此全部退出历史舞台。刘邦的继任者,继续逐步消除与中央抗衡的地方割据势力,使“大一统”政体更为巩固;而项羽死后,他的族人得到刘邦优待,一个也没杀,有些还封侯,并赐姓刘。
相比刘邦,项羽过于嗜杀。《史记·项羽本纪》,简直就是一部西楚霸王的杀戮史,各种杀法:活埋、斩首、活活烧死,居然还有“烹死”。
项羽屠咸阳后,有智者劝他定都关中,但他想的却是回老家显摆,“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于是劝说他的这个人就长叹息:“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羽听了之后,大怒,“烹说者”,就是活活煮死。
他烹死过不少人,有一次他抓住刘邦老爹,威胁刘邦也要烹了,刘邦心理素质很好,居然说:咱们曾约为兄弟,我爹也是你爹,如果你煮了咱们的爹,给我分杯羹。项羽气得要死,又无可奈何。
此事也是后人不屑刘邦的原因之一,认为他刻薄寡恩,为了成功不择手段,连老爹都可以放弃,进而衬托了项羽的高大英雄形象,但是,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思考:项羽如此嗜杀,又怎么不影响他的英雄形象呢?
项羽酷爱屠城杀俘,“阬襄城”,“屠城阳”,“屠咸阳”,“烧夷齐城郭室屋”,他又屡屡阬杀降卒,如“阬秦卒二十余万新安城南”,“皆阬田荣降卒”。韩信当时就认为项羽必败:“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慑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
刘邦向项羽宣战的一大理由,就是他活埋了二十万秦军降卒——这个数字应该有所夸大,但项羽杀戮太重,无疑让更多的人投向了刘邦一边。
项羽好杀,是继承了战国传统,以尽可能减少对方国家青壮年男子数量为战略目标,打了胜仗就奴役战俘,觉得奴隶太多没有办法处置就屠杀了事。刘邦采取的,却是“招降纳叛”,依靠收编战俘、收编其他地方军的政策,使自己的军队成为一支不突出地方特性的“联军”,得以屡败屡战,最终获得胜利。这也是刘邦超越项羽、走在时代前列的重要体现。
所以,刘邦固然谈不上君子,而项羽也难言高尚。
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一书中,专门写有《英雄时代》一节,说的是文明相对落后但军事能力突出的“蛮族英雄”:“蛮族驰骋在前一个文明的破碎山河之间,享受了一个短暂的‘英雄时代’;但是与高级宗教不同,这种时代没有开辟文明史的新篇章。蛮族是一把大扫帚,从历史舞台上清扫了僵死文明的碎片。这种破坏工作就是他们的历史任务。他们的神话和诗歌热情赞颂这种业绩,以至于后人几乎无法认清其真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项羽就是乱世中的“蛮族”,还带着部落气息。他擅长打仗,却不懂政治,楚汉之争对峙阶段,他太想迅速结束这场战争,却一直奈何不了刘邦。
无奈之下,他居然站到两军阵前,叫嚷要与刘邦单挑决斗,这种小儿科的要求,刘邦岂会理睬?刘邦还借此进行了政治宣传:项羽胡乱杀人,我才不跟你这野蛮的罪人决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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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与刘邦临终之际,都说到了“天”。项羽战死沙场前,认为“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刘邦病死长安,当时医生表示能够治好他的病,遭到他的痛斥:“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他拒绝治疗,但给医生赐黄金五十斤,打发他走了。
是的,相比顺应天命的刘邦,自认为逆天而行的项羽,更容易成为美学的偶像、史诗的主角、悲剧的英雄,除此之外,司马迁对项羽充满了感情,或许还因为自己的遭遇,看中了项羽的孤独,历史洪流,浩浩荡荡,他却逆流而向,试图以一身武力,把历史拉回到注定不可能再回到的旧时代,最终粉身碎骨。
刘、项作古将近千年之后,唐朝大家柳宗元针对当时藩镇割据一方的隐患,写了《封建论》,否定封建制,肯定郡县制,反对复古、泥古与倒退,认为郡县制代替封建制,是历史一大进步。他反复强调,一项新制度出台,取代前一项制度,“非圣人之意也,势也”,不在于人有多么高明,而在于历史大势。
项羽若生在春秋战国,他无疑将称霸天下。然而并非如此。
这就是项羽被刘邦打败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