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向阳巷,就数小渔脾气温和。
她有条不紊地淘米、做饭、洗衣服,一边干活一边安慰一旁喋喋不休的大婶:“婶子你想开点,孩子叛逆期不懂事,长大点就好了嘛……”
听小渔讲话是种享受,那语气绵绵糯糯的,自有四两拨千斤之力,任你再大的苦恼,经她三言两语开解,心头的乌云就散了一大半。
她性子慢,做事却又极利索,谁家有什么困难,她总是第一个去帮忙——给人看过孩子,教人织过毛衣,还替人送过饭……
待到别人上门感激,她又开始施展语言魅力:“婶子您又客气了,大家都是邻居,帮点忙不是应该吗?对了,我家刚做了糍粑,还热乎的,您带点给孩子吃吧……”
这样的小渔,简直十全十美。
只是她越是完美,人们越是心疼。
小渔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是向阳巷里人尽皆知的事。
寻常人的青春,是用来挥霍的。小渔的青春,是用来倒数的。
从她出生开始,全家人就提心吊胆,生怕这孩子哪天就没了。
盼过婴儿期,又盼幼儿期,再盼青春期,那滋味就像在悬崖边放了一片金叶子,生怕风吹来,生怕雨打湿,生怕哪天一睁眼,金叶子就消失不见了……
小渔知道父母的担忧,所以她总扮演着懂事的角色。
从小到大,别的孩子一块儿玩闹,她就躲在一旁看着,生怕磕着碰着,惹父母担心。为了证明自己身体无碍,小渔主动承包了力所能及的家务。她努力活得乐观,活得体面,活得精神气,活得讨人喜欢,像一截努力燃烧的蜡烛。
所有人都读懂了小渔的“懂事”。
即便是几岁的孩子,都知道要“保护”这个姐姐。
夏天孩子们玩虫子,把蝉塞进女孩子衣领,冬天从树上掰冰渣子,往人身上扔……这些游戏,孩子们从不跟小渔玩。即便再顽皮的泼猴,看见了小渔,都会本能地放下玩具枪,冲她腼腆一笑。
这是向阳巷的孩子们,给小渔最大的善意。
只是这种善意,原本就是一种“孤立”,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小渔——她是“与众不同”的,人人视她如同脆弱水晶,不敢靠近,生怕一碰就碎了。
所以你该知道,少女小渔的懂事和温柔,或许只是一层漂亮的糖衣,里面包裹的,是她敏感而脆弱的心。
幸而小渔还是平安长大了。
医生说,小渔的症状没有恶化趋势,如果不出意外,大抵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大部分女人的一生,都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意外”——分娩。
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妻,提心吊胆地把女儿拉扯成年,所付出的心血不是寻常父母能够想象的。他们没有别的本事,只有最朴素和深刻的爱。为了这个患有先心病的孩子,他们甚至终生不再孕育。
一方面,是害怕第二个孩子,难免会分走他们对小渔的爱。另一方面,小渔母亲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她总怀着对孩子的愧疚——她的母亲,也就是小渔的外婆,也患有心脏病。所以她认定这病必然是来自遗传,是她给了女儿不健康的躯体。
偶尔她会问老天爷,为什么不把这病遗传给她,而遗传给她的女儿?
或许也因为这可怕的“遗传”,夫妻俩不敢再生第二个孩子——日夜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柄难道还不够吗?
我记得那时在向阳巷,时常看到小渔母亲做祈祷。
那种笨拙的、荒唐的手势,曾无数次被我们偷偷模仿,我们学着她的样子,跪在地上碎碎念,而后爆发一阵哄笑。那时我们都还太小,还不懂这祈祷声里,藏着一个母亲令人心碎的卑微。
只有年少的小渔,懂得母亲祈祷声中的心碎。
所以她努力活得懂事。上天给了她并不健康的躯体,可正因为这幅躯体,这个家的亲情才显得尤其紧密强韧。
甚至相对于“死”,小渔更害怕的,是父母的心碎。
她实在无法想象,仅仅孕育了一个孩子的父母,在她“走”后会不会发疯。
我后来时常在想,或许正因为这份沉重的爱,小渔才会懂事得令人心疼——她害怕自己会给身边的人,带去压力和负担,所以总是在有限的生命里,用力地奉献,卑微地牺牲。
这种牺牲和奉献,尤其体现在小渔的几段恋情中。
20岁,像所有年轻姑娘一样,小渔邂逅了她的怦然心动。
男孩跟她念同一所大专,我在照片上见过,高高瘦瘦的,穿着那个时代时髦的阔脚牛仔裤,留着中分短发。小渔大概很爱那个男生,否则她不会一直留着那张照片,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后。
跟这世上绝大多数初恋一样,吃过最甜的糖,也吞过带血的玻璃渣。
个中细节我当然无从得知,但我记得那个冬天,南方罕见地下了一场雪,向阳巷里辛苦劳作的人们,个个双手长满了冻疮。小渔就在那样冷的天气里,日以继夜地给男孩织毛衣。
母亲快心疼坏了,一遍遍提醒她别熬夜,可小渔不肯,她想在冬天过去之前,赶出一件毛线衫来。现在的女孩兴许不太会织毛衣了,但在小渔那个年代,这是一项手口相传的生存技能。
女人们一有闲暇,就会聚在一起交流织工。手笨一点的,就只会简单的平针,上下左右织完了事。小渔属于手巧那一挂,她特地买了一册针织技巧的书,最复杂的菠萝纹、雪花纹、桃心纹,通通信手拈来。
然而这些纹路是最费巧思的,要一针一针地数,一针一针地变化,一个针脚记错了,就要拆掉倒回去。小渔熬得很辛苦,我时常见她下午时分呵欠连天,还强打起精神坐着钩针。
这样的辛苦却并没有换来美好结局。
毛衣还没织成,小渔就跟男孩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我们是从她母亲那里探得的, 那男孩回老家过了一个年,竟就搭上了高中的一位女同学,新欢和旧爱相较,他果断抛弃了小渔,连分手都是在电话里说的。
识得大体的小渔没有大哭大闹,然而接下来的一整个春节,她都极少走出自己的房间。我不知道小渔心里有没有恨,只是过了好多年,当她翻出那张当年和男生的合照,还是像触电一样,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那件差一点就织成的毛衣,被小渔一针一线地拆了,她烧了一锅热水,把毛线煮开、顺直、晾干,在第二年的秋天,织成了一件毛线裤,送给了自己的父亲。
第二段恋情更为凄切。向阳巷的人们提起来,没有不替小渔抱不平的。
那时小渔已经24岁了。她的病不宜太劳累,父母就托关系,帮她找了一个单位打杂的活,平时收发文件,接下电话,偶尔也替人跑跑腿。
她就在单位里,遇到了那个叫阿东的男孩。
阿东长得俊,口才也很好,第一次来向阳巷,就阿姨长阿姨短地叫个不停。其实当时没人看好阿东,那种花架子么,好看是好看,但配不上小渔这样的实心姑娘。
奈何缺乏恋爱经验的小渔,根本不懂得识人的本领,她被阿东吃得死死的。
阿东不懂疼人,大冬天的让小渔穿过小半个城市给他买东西,大家都劝小渔别去,小渔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小渔为了他卑微到了尘埃里,几乎是有求必应,就连他在外面沾花惹草,都通通视而不见——她甚至不奢望跟他结婚,只希望能跟他多在一起两年。
兴许是因为阿东的打击,小渔越来越自卑,原先温柔懂事的姑娘,后来动不动就谈气:“唉,我这样的身体,还能抱什么希望呢?”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小渔父母的心上。
母亲哭着求她分手:“爸妈养你一辈子没有怨言,你不要再任他伤害了呀!”
可是热恋中的人,哪还有什么理智?
最后的分手来得尤为惨烈。
阿东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宣布要结婚了,新娘当然不是小渔。
小渔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人的笑柄。小渔父亲为小渔抱不平,还特地去找过阿东,阿东轻佻地说:“你们是想嫁女儿想疯了吧,她什么情况当我不知道?”
跟阿东分手后,小渔出现了严重的病症,好几次心悸绞痛,突然之间无法动弹。更不幸的是,那一年,小渔的父亲查出了肺癌。
癌症蔓延得很快,不过短短半年,父亲便走了。
这件事给了小渔巨大的打击。
这个善良的姑娘,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认定是自己的事,才让父亲积郁成疾。
她不再明眸善睐,对谁都笑吟吟的,小渔变得沉默寡言,原先极力克制才能维持的体面,如今全都顾不上了,她的面容上出现了先心病人常见的那种苍白愁容,连眉间都有了很深的皱纹。
小渔母亲求神拜佛的次数更多了。
那时我们这群孩子都长大了,没人再嘲笑她那笨拙的姿势。一个寡母,带着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儿,任凭是谁都懂得了那祈祷的意义——如果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给予的那点渺茫希望,她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总之,小渔就在人生最悲观、最绝望的时候,遇见了她后来的丈夫家明。
家明,粤语中最普通的名字。
跟这个平平无奇的姓名一样,他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个子不高不矮,眼睛不大不小,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就连性格都不温不火。
但是他爱小渔。
那种炙热的爱是我在向阳巷极少见到的,它乍现凌驾于生活之上的冒险浪漫。
家明说什么都要娶小渔。其实那时的小渔,对于爱情已经心灰意冷了。
从阿东编织的谎言中醒来的小渔,视爱情犹如洪水猛兽,是爱情令她那样憔悴,是爱情间接害死了父亲……她甚至连药都不怎么吃了,这么多年来,她能看似乐观地长大,靠的全是强撑着的那口气,而现在,那口气泄了。
家明就是在至暗时刻出现的男主角。
他强行带小渔去看电影,带她去郊外踏青,他有一辆破旧的二手车,时常载着小渔在城市里兜风,他还从花市上买来了几盆吊兰,强行摆在小渔的卧室里。
他说吊兰的生命最旺盛,一株植物都那么用力地活着,小渔有什么理由放弃?
这一次,向阳巷的老老少少,都支持小渔跟这个年轻人交往。
就连小渔备受打击的老母亲,都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每当家明来做客,她都会准备一大桌子菜,热情地招呼道:“多吃点,多吃点。”
一个人有了希望,才能活下去。
家明就成了这个家的希望。我们亲眼目睹小渔一天天好了起来,她脸上又有了青春色彩,眼睛里也有了光。只是这样的小渔,依旧只敢小口小口地咀嚼爱情滋味,而不敢对婚姻抱有任何奢望。
事实上,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奢望过婚姻。
像小渔这样善良的姑娘,又怎会愿意“拖累”别人?她曾那样奋不顾身地贪图爱情,只是想真正地活一次罢了。而就是那样“活一次”,都遭受了惨烈的报应,哪里还敢再往前踏足一步?
只有家明异常坚定。其实直到如今,我也没想明白,看似平平无奇的家明,为什么会对爱情拥有如此坚韧的信心和决心。他几乎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姿态去爱小渔的,小渔不结婚,他也不娶妻。
那时家明也不年轻了,年近30的广东少爷,家庭的压力可想而知。小渔向他提过分手,几乎是哭着求他:“你不年轻了,别在我身上耗了……”
家明丝毫不为所动。
他像攀援一座山,像跋涉一条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男不婚,女不嫁。
那爱情笼罩在一层悲壮而又凄凉的光芒之下,无声地,默默地,两个倔强的人在对峙。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五年。
那时我们早就不住向阳巷了,小渔和母亲也搬家了。
小渔开了个网店,妈妈帮她处理包裹,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家明呢,还是做着那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他就像一枚不起眼的螺丝钉,谁都会在第一眼小瞧了他,然而你很快就会见识到螺丝钉的威力。他不言不语地,默默把钉脚一寸一寸地扎进墙里,那是他的位置,他就该死死地占据那个位置,就像天生就长在里面似的,谁都休想让他挪个地。
在后来的婚礼上,家明向所有人讲述他的决心,他说:“小渔是很好的姑娘,从见到她第一眼开始,我就特别心疼她。我总觉得她不该这么懂事,该有一个人,让她不那么懂事……”
“该有一个人,让她不那么懂事”,若干年后,当我自己也走进了婚姻殿堂,无数次地回想起家明说过的这句话。
其实哪个姑娘,年轻时不曾做过小渔呢?
我们小心翼翼地爱人,卑微到尘土里,去亲吻爱人的脚踝。我们在那卑微的屈膝中,流过数不尽的辛涩眼泪,可即便匍匐着身体,依旧没有得到过爱情。
直到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人,可以让我们不那么懂事。
小渔成了那个不那么懂事的姑娘。
我早两年见过她一次,在老乡的婚宴上。
那时正值春节,不知谁弄来了一箱蹿天猴,男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女孩子们在一旁看着。这种危险活动,放在十年前、二十年前,小渔是死活不会参与的。
可那天小渔很高兴,她挤进人群里,问老乡要了几只蹿天猴。
我亲眼看见她点燃了火,双手一抛,飞快跑开。她叉腰大笑的样子,没有一点淑女姿态。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小渔,打死也不会那样地放肆。
可是那天我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另一个小渔,一个像家明期许的那样,活得不那么懂事的小渔。我对他们的婚姻、他们的爱情所知甚少,只是隐约从长辈那里听说,他们在那些年里,同过很多患难。
小渔的病时好时坏,家明不放心她去上班,就拿出所有的积蓄,帮她把网店做了起来。后来家明的母亲过世,是小渔陪伴他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路程。还有为所有人津津乐道的,小渔说,自己恐怕没法生孩子,家明笑着答道:“太巧了,我也不能生,我连子宫都没有!”
即便我写过那么多爱情故事,依旧觉得这个故事太梦幻了。梦幻得不太真实,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痴的一对爱侣。
恰好他遇见的是她。恰好她遇到的是他。
一切都太考验机缘巧合了,哪怕无涯的时间早一秒,又或者晚一秒,他们的命运都可能被改写。可偏偏就像两只天造地设的齿轮,咬上了,就再也不分开了。
这爱情太梦幻了,梦幻到我一直没有勇气去写。我没有办法说服女孩子们相信,上天一定会为你安排这么一个人,满足你关于爱情的一切想象。
直到那天,我看到小渔把蹿天猴放上天后,那肆无忌惮的笑容。
所有关于爱情的想象,终于落地了。
谢天谢地,他们活成了凡俗夫妻的样子。凡俗夫妻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吵闹,可以不懂事。凡俗夫妻从来不曾“不食人间烟火”,相反,他们会在彼此面前,暴露最顽皮、最脆弱、最不堪,却也最真实的一面。
所以我决定写一写小渔。一个从小活得小心翼翼的女孩。她曾那么渴望被爱,那么渴望用力地“活一次”,她在下着雪的冬天,忍着哈欠为爱人织毛衣,她在二十几岁的青春里,任由男人糟践过她的情感。
她如今很好地活着,也很好地被爱着。
对了,她还有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儿,是在婚后第二年生下的。她终于获得了凡尘俗世的幸福,成了一个平凡的妻子,成了一个平凡的母亲。
如此,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写下这篇文章,告诉那些小心翼翼期待爱情的女孩子,爱情没有什么秘籍,放心地,大胆地,去爱吧。
没有人喜欢尘埃里的你,但总有人喜欢真实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