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方
在中国，若说父母金句，有这么几句必不可少，“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我为你操碎了心……”“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话确实是感天动地，没有哪个做子女的敢不放在心里，可它最后会在心里长成什么样子，又几对母子，敢在若干年回首细检视呢？
我的表妹，就是在这样的话语里泡大的。表妹自小，只要往人群里一站，立刻会成为目光的焦点，不是因为她漂亮，她远说不上漂亮，而是因为她的神气，打骨子里透出一种端庄柔和却又灵秀可亲的气质，像碧波上一只颈项弯弯的小天鹅。她打小就爱跳舞，不到两岁的时候大人领出去，就会随着街上促销大喇叭里的音乐，摆动出节拍来，再大一点会看电视的时候，跟着电视里的舞蹈节目，学模学样，竟然无师自通成一套舞蹈，逢年过节的时候在亲友面前表演，能获得一片赞叹和喝彩，被称为神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候穿着层层叠叠纱裙子，被姑父高高举起来的表妹，笑得有多美丽，那笑容像会发光，笼罩着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在云端，美好得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表妹上小学的时候，城里开了第一家专业的少儿舞蹈培训机构，表妹一路跑回家，跑散了头发，扑在姑姑膝头就说，妈，快带我去报名，妈，现在就走，别去晚了人家名额满了。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古板的妈妈从未真正想过要让她去学跳舞，在她心里跳舞不是一条安全的正路。姑姑的态度不容置疑，一向温和的表妹忽然间变了个人，开始是倔强得不吃不喝，后来是哭闹着倒地撒泼，见始终动摇不了姑姑的心，便在某天放学后，一去不回。发动了大批人力甚至是报了警，人终于找到了，但跟姑姑提出条件，让我学跳舞，我就回去。
姑姑不是个能让小丫头拿住的主，往姑娘对面一坐，便是夺命杀手锏：“姑娘啊，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心疼你妈呢？我为了你，早上六点不到就得起来出摊，中午都歇不得，晚上人家都快睡觉了你妈才回来，还得给你们张罗第二天的三餐，饶是这样，家里的打扫洒洗，敢让你动过一根手指头没？豁出去一条命把你当金娃娃银娃娃养，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你能安安心心踏踏实实上学，将来有出息，有个体体面面的工作，过风风光光的日子，我要是有一分为了自己的心，天地都不容，我都是为了你啊！你说你非要跳什么舞，那是条正路吗？你看你们班那些同学谁学这些不正路的玩意儿，人家不都在好好学习么？你怎么就这么舍得伤妈的心呢？”
表妹屈服了，她虽然还小，很多事不懂，但姑姑的话也让她感觉到，她若再不听话，便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后来表妹还抗争过两次，一次是在初中毕业，一次是在上了大学以后，都是遇到了恰巧的机会，可以重新选择舞蹈，可每次，都还是败在了姑姑满嘴的“养育之恩大于天”之下，我是如何如何起早贪黑地辛苦，如何如何为了你操碎了心撒干了泪，你怎么能这么不听我的话，怎么能这么伤害我？谁也不是超人，扛不动道德的大山，表妹一个弱女子，到底还是退缩了。
大学毕业后，表妹做了份有编制的工作，嫁了个老实人，一切都如姑姑所愿。又一年春节，亲戚们聚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的小孩又唱又跳，忽然一个亲戚对坐在餐桌边上的表妹说，你小时候，比她们跳得好多了，你记不记得，我们都叫你神童？其时身材已经发福的表妹，停下手中的筷子，慢慢地把目光横过去，停在姑姑身上，冷光一闪，眼神刀子一样一刮，几分嘲讽几分凄冷，随即回过来，捞起盘子里最大的一块骨头，边嚼边说，不记得了，哪有什么神童。她专注地吃着，嘴角泛着油花，我想起若干年前，也是在这个亲戚家，穿着层层叠叠纱裙的表妹，被姑父举起，笑容带着光，如在云端。
如今的姑姑，是否有勇气去面对和检视她口口声声“我是为了你好”的养育之恩？
养育之事，自天地万物，起于舐犊之情深，起于传承之责任，何来“恩情”之说？恩情不过是我们成人的诡计，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责任，冠以恩情之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控制我们的孩子。“我求爷爷告奶奶让你上了好学校，你怎么能不好好学习？”“我为了生你放弃了深造的机会，你就这么对我说话？”“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离开这个家了，你就拿这个回报我？”
养育之恩的道德大山太重，压迫着孩子只能选择退却和听话。他们放弃心中所热爱的领域，不再说出或坚持自己的意见，否定自己好奇而充满想象的尝试，规规矩矩地退回到我们所划定的圈子里，顺着我们心中期望的路线，一步一步走下去。我们心满意足了，像个胜利的侠客吹了吹手中的剑，恩情这把武器，真好用。
恩情这把剑，确实够好用够锋利，它把原本可能生长成为千姿百态魅力各异的树苗，齐刷刷地砍成了统一的形态，按一个标准的模样，安全地站在街道两旁。直到有一天，树长大了，足够成熟了，有了更高远的视野，当他发现他原本可以长在高原，在最接近白云的地方，在晨昏涌颂的经文里，滋长自己的年轮，或者可以长在峭壁上，听见雄鹰的呼唤，迎接暮霭的摩挲，亦或站在海岸上，潮起潮落里倾听大海的心事，可是所有的可能，都被恩情之剑斩杀在刚刚萌生的时候，怨怼、愤懑、不甘由此而生。网上的“父母皆祸害”讨论话题，句句都是为人子女者回刺的利刃。
别再口口声声地提“养育之恩”了，那字字句句地播种下去，结出来的都是养育之仇啊。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