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个早晨,身穿“一步裙”的我担心迟到,急急忙忙地向报社奔跑,在楼梯拐弯处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一沓稿纸顷刻雪片似的散了一地。我连声道歉,伸手要替他捡起来,谁知他阻止我:“我来吧。你的裙子太窄,弯腰不方便。”我不禁细细打量他:西装革履,约有四十多岁,看起来很儒雅。
我看到稿纸上写的是一篇业务论文,字迹很漂亮,问:“你写的?”他点点头说:“还不知能不能刊登,写出来试试吧。”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他叫葛雷,是一家私企的经理,也是一位化学工程师。在我心目中,企业老板要么大腹便便,要么油头粉面。我对这个英俊的男人肃然起敬。分手时我告诉他:“我就在四楼广告部上班,有空来喝杯茶!”
大学毕业后,我的两次恋爱都无疾而终,一个28岁的单身女人在生活中独自飞翔。我固执地坚信,爱情或许在遥远的地方,在冥冥之中期待着我,就像小说或电影情节那样。
周末的傍晚,斜晖把蓝天染成了绛色,这样的美景最适合约会。青春美貌的女人本来是为约会而存在的,我不能辜负了美丽时光。我把一枚硬币抛到空中,心里说,正面就独自度过,反面就找人去约会。那枚硬币善解人意似的——是反面。
可是和谁呢?我拿出名片夹,一个名字扑入眼帘——葛雷,宇宙英雄奥特曼之一。对,就是他,楼梯里撞到的男人。电话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个男中音:“喂,援子吗?这么巧,我也正等你的电话。”我的脸红了,好聪明的男人。
在一家咖啡屋里,我们见面了。葛雷很会展开话题,问我的童年是在哪里度过的,喜欢什么电影,爱读哪个作家的书,谈话让人感觉轻松。末了,他得体地赞美我的装扮。时间过得飞快,一种甜蜜的恍惚感悄悄降临——我喜欢上这个男人了。他真的给了我等待了一千年的感觉。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给葛雷发了邮件,告诉他跟他在一起很快乐。他回的邮件说:“谢谢,想我的时候就打个电话。”他依然热情而不失礼貌。
我凭直觉认定“此情可待”。可是,葛雷从不给我电话,他的沉默颇有力度,我想,也许是中年人的矜持吧。葛雷有一个美满家庭,儿子读大一了,贤妻曾是他上山下乡时的“插友”。这种男人往往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金贵。
过了两周我们再次相聚。他对我说,初次相遇的那天,我穿着素花蓝上衣,窄窄的白裙,不烫发也不染发,在晨光里,拿一本杂志蹦蹦跳跳地上楼,健美而清纯。那一刻,他竟有些怦然心动。
葛雷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抱住了我,给了我一个含蓄的轻吻。他的怀抱浩瀚而遥远,我无法预测到未来。
我挣脱他的怀抱,恶作剧般地问他:“葛先生,在家里你和太太吵架吗?”他好像很得意:“我们素来友好协作,和平共处。”我悻悻然预言:“哼,你们迟早会吵起来的,最好是一场恶战。”他并不生气,用食指点着我的鼻尖说:“你这个坏丫头,就巴不得天下大乱哪。”
葛雷对我的工作鼎力相助,积极帮我开辟客源,我的广告业绩突出,几次受到报社总编的表扬。我和葛雷的关系跃上了一个新台阶,我幸福得忘乎所以。
我很想看看他太太是什么样子。一天,我打电话给葛雷说:“为了感谢你,今晚请你们全家吃饭,务必赏光啊。”我请一位要好的女友作陪,让她随时给我观察情况。葛雷果然携妻子来了,她面容有些憔悴,但掩不住清秀端庄。葛雷相互作介绍时,她的招呼是淡淡的。酒过三巡之后,葛雷要唱卡拉OK,点了一支《迟来的爱》,我想这是他唱给我的,并不觉得意外。我偷看着葛太太的脸色,她正和我的女友聊得热乎,看不出有什么不悦。但葛雷一曲唱毕,葛太太马上点了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人挽着手,一个高亢一个婉转,夫唱妇随。我的情绪从沸点降到冰点,脸上有些挂不住,急得女友热情地穿梭斡旋,才不至于冷场。
事后,女友脸色凝重地提醒我:“援子,不要陷得太深啊!葛雷无疑很喜欢你,只是他极有城府,那葛太太绵里藏针,恐怕你不是她的对手。”我轻松地反问:“有谁规定过,不结婚就不可以拥有爱情?”她说:“那就好好把握自己吧。”
不久,葛雷沉着脸告诉我,妻子最近对他冷淡了许多,老找茬吵架,下了班回家后不让他外出。听了这话我很抱歉,也有种快意的感觉。
刚过了立冬,葛雷忽然得了急性阑尾炎,医生说手术后至少卧床一周。他问我:“你愿意当我的特级护士吗?”我激动地说:“当然愿意!”他接着通知妻子,他要去南方出差几天。
我请了假,整天侍奉在葛雷左右,为他煲汤熬药,买报纸读笑话。我快乐地出出进进,仿佛彻底拥有了他。病床上的葛雷像一个悲情英雄,格外让人怜爱。我说:“我真希望就这样天荒地老,天天能看着你。”他笑着说:“这不是咒我么!”我傻傻地问:“以后你病好了,有没有这种可能?”他顾左右而言他:“你的口红淡了,快去收拾一下吧。”
葛雷病愈出院了,他一再感激我的悉心照顾,有空就载着我四处游玩。有时,我静静地欣赏他驾车的雄姿——矫健而游刃有余,修长的手娴熟地握着方向盘,仿佛对爱情、对女人掌握自如。他身上飘出的烟草味,就像一道魔咒,使我心猿意马。
我和葛雷同居了,沉浸在自己营造的爱情氛围里。我向女友炫耀:“我征服了葛雷这个优秀的绅士!”谁知她煞风景地提醒说:“知道吗?什么叫‘三不’男人——对女人的投怀送抱一不主动,二不拒绝,三不负责。因为不主动,你让他负责就缺少理由;因为不拒绝,该享受的他也享受了,他们做事计较后果。你就求上帝保佑葛雷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吧。”
我的心像踏空了一级楼梯似的,葛雷也是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么?自认识他以来,一直都是我主动,一厢情愿的,他对我则是若即若离。回想起来,葛雷的调情手段轻车熟路,一步步把我引入危险雷区。他从容自若,可能太精于此道了吧。他是“宇宙英雄”,但更像“爱情巫师”。
周末,我去超市买东西,葛太太正巧迎面而来,我不知该打招呼还是该躲开。她满面春风地说:“援小姐,早安!”我挤出一丝笑向她问好,她热情邀请道:“有空来我家吃饭,尝尝我的手艺,别客气啊!”我点点头快步离去,突然幡然醒悟,葛太太在以静制动,她根本不宣战,我便永远谈不上胜利。
我发现自己是那么深地爱着葛雷,根本不像当初想的那样,可以不在乎名分,不论婚嫁。我的脾气越来越坏,和葛雷常因鸡毛蒜皮的琐事吵起来,他不再处处迁就我,偏和我针锋相对。我辩不过他,一气之下,把他赠的水晶项链摔得粉碎,大嚷着:“你打着爱情的旗号,游戏感情,欺负我!”他冷冷地说道:“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说罢扬长而去,撇下我无声地啜泣,自怜自艾。我们吵架又和好,和好了再闹别扭,一次次反复折腾。半年后的一天,我忽然出现了早孕反应,头晕,呕吐,葛雷却失去了消息,手机一直关着。我担心他出了意外,发疯般地寻找,可是全没用。我是严重的过敏体质,不能服流产药。女友陪着我去做了手术。整整十多天,我哭得肝肠寸断,恨不得拿刀杀了他。
葛雷终于捧着一束鲜花来到我面前。我堵在门口,一字一句地质问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你的行踪,如实地告诉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她做了宫外孕手术,身体很虚弱,我得照顾她。”我气愤地喊:“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他冷冷地说:“请你不要逼人太甚。”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虚伪自私的家伙,你滚!”啪的一声把他关到了门外。
从窗子里,我看见他皱着眉,呆了一会,赌气似的把那束花掷在脚下,然后发动车子绝尘而去。那一刻,我知道我俩的关系到头了。
从女友那里,葛雷得知我身体的创痛,转交给我一张支票,人却不肯露面。我发去了邮件:“葛:我在感情中无根无蒂地漂浮,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究竟还爱我吗?给不给我一个承诺?”
葛雷很快回了邮件,冷冰冰的一行字:“援子,很抱歉,请读《红楼梦》第二回第九段,‘智通寺’门旁有旧对联一副,大致是我的心声。请多保重。”我急忙找出书,翻到了那一页——“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言虽浅近,其意却深。这个“三不”男人要激流勇退了!
女友安慰我:“不管爱深爱淡,不管是否承诺,别人的老公不可能是归宿。就当把他借来一用,然后好借好还吧。这样,可以免受更深的伤害。”我想起来了,葛雷是水瓶座,书上说,这种星座的男人工于心计,对付复杂的关系易如反掌,他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使一切干净利落。一场风花雪月的邂逅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一个经典的邂逅包括了聚和散,聚散却是无时、无故、无缘的。骨子里,我像贾宝玉一样崇尚盛筵的繁华,散了还想聚;葛雷则像林黛玉,一眼看穿了繁华后面的寂冷,所以他喜散不喜聚。邂逅注定要由荣而衰,从喜出望外走向低回婉转。它的瞬间快乐灿若烟花,后期的悲凉却是此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