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人,魏苹是不幸的。年轻时生活困窘,中年时又不幸失去了丈夫。她唯一的寄托就是女儿,但女儿现在却对她产生了恨意。
虽然经历了太多的事,岁月却并没有在魏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依然显得利落、精神,从装扮得体的外表就能看到她顽强的内心。只是在谈起女儿的时候,她才担忧地皱起眉头。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魏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让女儿卷入大人的恩怨之中。也许,她该把一切告诉女儿,让女儿自己去判断孰是孰非。
魏苹:“你恨我,是吗?”
女儿:“是!”
魏苹:“为什么?”
女儿:“因为你总说我奶奶不好!”
自从丈夫去世后,三年多来,我和女儿相依为命。
丈夫去世的时候,女儿才上小学二年级,对有些事还似懂非懂。那时,我要上班,要挣钱养活我们娘儿俩,女儿放假的时候,没人帮我照看,我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我回家晚了,看见女儿可怜巴巴地坐在板凳上,小脸都哭花了。我顾不上哄她,赶紧下厨房做饭,等女儿洗干净脸、吃饱了饭、上床睡了,我才自己坐在那儿哭。
那时我心里特别堵得慌,丈夫刚没那会儿,我患上了恐惧症,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觉得特别害怕,总觉得窗户外头有人在看着我。我经常从天黑哭到天亮,人几乎就垮了,要不是想到还有个孩子,我就随着丈夫去了。
因为这个病,我不能着急生气,有时心烦了,就冲着孩子大喊大叫。有一天,孩子突然对我说:“妈妈,老天爷怎么对我那么不公平?让我的爸爸没了,又让我妈妈生了病。”我听了,心里又酸又疼。从那以后,不管自己心里多难受、多痛苦,我也不冲着孩子喊了,孩子也挺可怜的。我的任务就是要把她抚养成人,供她好好念书,将来让她有个好前途。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女儿的学习成绩虽然不拔尖,却也算不错。现在,她上六年级了,这么紧张的时候,她却突然不好好学习了。老师不止一次找过我,说她不但不写作业,还经常逃学。一开始我还和女儿谈,苦口婆心地劝她,给她讲不学习的后果,摆明利害关系,她也听,也点头答应不再那样了,可到时候还是不改。老师找我一次、两次……到第四次的时候,我真的生气了,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打了她一个耳光。从那以后,她就开始恨我了。
因为学习的事,我天天说她。我说:“你知道我的身体不能着急、生气,怎么还这么不听话?你学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六年级多重要啊,关系到你能考上一个什么样的初中,你总逃学、不写作业,耽误的是你自己的前途!”
每当我这样说她的时候,她都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我,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她的妈妈,而是她的仇人!
我忍不住问她:“你恨我,是吗?”
她目光闪了闪,不说话。
我说:“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出来,我听听。你是不是恨我?”
她下了决心似的点点头说:“是。”
“为什么?”
“因为你总说我奶奶的坏话!”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婆婆的?为什么丈夫走了,她的阴影还在跟着我?
往事一幕一幕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眼前。
魏苹:“为什么?”
丈夫:“我妈说,嫌你给他们丢人!”
我和我丈夫结婚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很不好,我们只能住在单位分的宿舍里。一年多以后,女儿出生了。因为我们都是外地人,没人帮忙带孩子,我妈怕我辛苦,就叫我回去住几天,于是我就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回了娘家。
在娘家待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回来了,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是想回家。动身前,我给丈夫写了封信,让他去车站接我,可是下了火车,却没见着他人。我抱着孩子自己回了家,看见他的自行车在家里,屋里却没人。
“人跑哪儿去了?”我心里嘀咕着,安顿好孩子,开始等他。等到天快黑了,他也没回来。我心烦意乱地坐在大门口,想东想西,这时,一个邻居走过来,悄悄地对我说:“魏苹,这些天你不在家,可能还不知道,你家那口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他‘拿’了别人的钱,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
“好几天的事了,现在应该还在看守所里呢。”
“……”
“魏苹,你可千万别着急,你还有孩子呢!魏苹……”
好心的邻居还在劝我,我张大嘴巴站在那儿,人有些发傻,一时回不过神来。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我丈夫不是那样的人啊!是不是警察搞错了?还是我自己在做梦?我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嘴巴,真疼!不是做梦。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急忙去了公安局。人家告诉我,我丈夫偷了别人两千多块钱,他自己已经承认了,现在在看守所里关押着,等着开庭审判呢。我想见见他,可人家说现在不能探视,得等上了法庭才能和亲属见面。
没办法,我只好回家等着。那些天我都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脑子里全是问号,怎么也想不通,我丈夫为什么要去偷别人的钱?他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定有原因!
我在家里到处乱翻,想找找这其中的“原因”。结果,在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两封信,都是婆婆写给我丈夫的。在第一封信里,婆婆说家里没多少钱了,只能给老二娶上媳妇,老三就不管了。大概是我丈夫在回信里说了,由我们来管老三结婚的事,老二有他们管我们就不管了;第二封信里,婆婆显得不太高兴,责备我丈夫“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能只管老三不管老二呢?”
我有些明白了,丈夫出事一定和这两封信有关系。我们的经济状况怎么样,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自从结婚以后,我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有了孩子就更难了,哪儿还有能力管弟弟们的婚事?可我丈夫是大哥,又是个孝子,他不可能袖手旁观,也许就为这个,让他心里有了压力,才会一念之差做了错事!
我丈夫最后被判了两年半。第一次去看他时,我对他说:“你在里边好好的,我和孩子等你两年半!”有人劝过我跟丈夫离婚,可我舍不得我们俩那么多年的感情。我把孩子送到了婆婆家,自己回单位上班。每隔一个月去看一次丈夫,两个月去婆婆家看一次孩子。
有一次,我又去看他。他说他妈给他写信了,让我别再去看孩子了。我说为什么不让我看孩子,他说:“我妈说,嫌你给他们丢人!你总是一个人去看孩子,邻居们看见了会多想。”我当时就气哭了。
后来,我把孩子接了回来,不管一个人多辛苦,也不去奶奶家了。
魏苹无意中看了孩子的日记:“我妈在家什么活也不干,都是我爸爸干活,结果把我爸爸累病了。”
魏苹:“这是谁教你的?”
女儿:“是奶奶让我这么写的。”
我知道,婆婆恨我。当初我丈夫被判刑的时候,她来了天津。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了那两封信,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我和她吵了起来。就是从那时候起,婆婆记了我的仇。
丈夫被放出来后,好长时间都没找到工作。他学过烹饪和开车,也干过保险,但时间都不长。后来,他弟弟来电话,叫他一起去南方做买卖。他去了,走之前写信给婆婆,让她来帮我照顾孩子。
婆婆来了,她帮我带孩子、做饭,我每月给她300块钱。表面上,婆媳之间还算过得去。其实她对我有百般不满,我丈夫不在家时,她就和邻居说三道四,等我丈夫回来后,她就在儿子面前不停地念叨,说的全是我的不是。她儿子耳根软,禁不住他妈的念叨,就经常和我吵架。
我丈夫不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处理家庭关系,总是把他妈对他说的话直接说给我听,又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妈听,结果两头落埋怨,婆媳关系越来越紧张。一家人没法在一个屋檐下过了,我们就给婆婆在同一栋楼里租了一间房子,分开了,关系才缓和一些。
孩子上学那年,我丈夫总觉得胸口憋气。过完年去医院检查,大夫说在他左肺上长了一个瘤,已经有拳头那么大了,是良性还是恶性得等进一步确诊才能知道。大夫的话让我说不出地堵心,去单位请假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哗地流,哭出来了,心里才好受一点。
丈夫住进了医院。确诊结果出来了,是恶性的。拿着确诊结果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跑到没人的地方又哭了一场。我不敢让丈夫知道真相,只告诉了婆婆,又让她模仿大夫的笔迹重写了一份确诊结果,把“恶性”改成了“良性”。
在病床跟前,婆婆忍不住流眼泪,丈夫怀疑地看着我们两个。我使劲忍着不哭,故意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好让他放心。
好在手术比较成功,大夫说他的病情比预想得要好。接着就是住院化疗,我每天除了上班、接送孩子,还要给他送一顿中午饭,晚饭则由婆婆送。为了给丈夫治病,我借了亲戚很多钱,一家人的生活就靠我的工资了,我每天在家、医院和单位之间跑,累得不成样子。那时就是一个信念在撑着我——只要丈夫能好好活着,我和孩子就有个完整的家!
那阵子,我确实顾不上孩子了,好多天都没辅导她学习。一天晚上,我稍微有点儿空闲,就拿出孩子的日记看,说是日记,其实就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我看到最后一篇是这么写的:
“在我们家,我妈妈什么活也不干,都是我爸爸干活;从小我妈妈就不管我,都是我爸爸照顾我。我爸爸太辛苦了,结果就累病了。”
我问女儿:“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女儿一开始不敢说,拿眼睛偷着瞄奶奶。我很生气,一肚子委屈和气愤都压不住了,抬手给了孩子一巴掌。婆婆当时正躺着,看见这架势,起身悄悄走了。
我对女儿说:“从小是谁把你养大的?你爸不在家,你半夜发烧,是谁冒雨送你去医院的?我从小没管你?我在家里不干活?是谁教你这么写的?”
女儿哭了:“是奶奶让我这么写的。”
我已经猜到了是婆婆,想不到她竟在孩子面前诋毁我!在我丈夫住院期间,她始终没忘了向她儿子说我的不好。我真不理解她,儿子得了那么重的病,做了一个那么大的手术,她就不能闭上嘴,让他心里舒服点吗?
丈夫:“魏苹,我现在明白了,我的病都是我妈给气的……”
魏苹:“可你明白得实在是太晚了!”
丈夫出院的时候情况还不错,只要两个月回医院复查一次、做做化疗,其余时间在家吃药就行了。他能死里逃生,我特别高兴,不管怎么样,孩子没有失去爸爸,只要有这个人在,我就有主心骨。
我精心地伺候着他,按时给他吃药,带他去复查。每次做化疗他都很难受,吃什么吐什么,什么也吃不下就干呕,头发也快掉光了。看见他难受我也心疼,可没办法,为了治病,再难受也得忍着啊。丈夫被折磨得实在受不住了,说什么也不肯输液了,药也不肯吃了。我急得不行,求婆婆劝劝他。谁知婆婆却说:“既然他那么难受,不输就不输吧。反正他有什么事我不负责任。”
那段时间里,婆婆也一直没闲着,不是在儿子面前搬弄是非,就是在邻居面前诉“苦”,稍有不顺就在家里闹,我都懒得和她计较。有一次,孩子想从她柜上拿点零食吃,她非说孩子要偷她的钱,大闹了一场。我对孩子说:“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妈妈,妈妈给你买。”孩子那时虽小,却也长记性了,以后,就是奶奶主动给她东西她也不吃了,奶奶非要给,她就说给妈妈留着。婆婆听了很不高兴,认为是我挑唆的,免不了又在儿子面前说一大堆闲话。
做完手术还不到一年,我丈夫的病就恶化了。年底检查的时候,癌症已经转移到了右肺上,大夫说没治了,让病人回家吧,他爱吃什么就让他多吃点儿吧。我还是没敢把实情告诉丈夫,强颜欢笑着过了那个年。
过完年,他就不行了。到最后只能靠吸氧维持,人只能坐着,一躺下就喘不上气。夜里他疼得睡不着觉,我就整宿陪着他,和他说话,帮他按摩。实在累了,就趴在床边眯一会儿,总共睡不上四个小时的觉,早晨还要送孩子上学,然后去上班。没多久,我的身体也熬垮了,犯了好几次心脏病。
有一回,我又觉得不好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心突突地跳,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躺在床上动不了。我丈夫见我情况不好,赶紧用手机给婆婆打电话。他着急地说:“妈,我求求您了,过来看一眼吧,魏苹快不行了!”说了一堆好话,婆婆才过来,进门就拍桌子,指着我说:“你要是不想伺候我儿子你就明说,用不着装病!”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挣扎着爬起来,去了邻居家。
婆婆说她要自己亲自照顾儿子,把我丈夫弄到她屋里去了。我下了班照常过去伺候他,晚上才回自己房里休息。
丈夫坚持了没几天就去世了。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这一天真的来了,我还是伤心欲绝。给丈夫穿衣服的时候,我摸着他浮肿的全身,泪水长流。他现在再也不会疼得睡不着觉了,再也听不见婆婆的唠叨了,他终于可以省心了。我和孩子今后可怎么过啊?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仅仅一个礼拜之前,这只手还是热乎乎的,那时,我每天都给他按摩,他的身体也不像现在这样僵硬。记得那天夜里,我强撑着给他按摩,他看着我,好半天,才用力叹口气,幽幽地说:“魏苹,我这个病啊,都是我妈给气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说:“你终于明白了!可惜,你明白得实在是太晚了!”
魏苹:“只要你好好学习,假期我就让你去找奶奶。”
女儿:“……”
丈夫走了以后,婆婆就回了老家。三年来,她没向我问过一句“孩子怎么样”,我也没联系过她。从内心里说,我不想再让她介入我和孩子的生活,我只想自己带着孩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可是有一天,婆婆忽然来天津了,住在一个亲戚家里。她给我家打电话,我不在家,孩子接的,她要跟孩子一起去上坟。孩子很高兴,我却很生气,不许孩子去。孩子委屈地哭了。
对于孩子来说,儿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她不太记得以前奶奶对她不好的事情了,相反,记得的全是奶奶对她的好。她那么小的年纪就没了爸爸,除了妈妈,奶奶就是她最亲的人了。那么长时间没看到奶奶,她也很想奶奶,有时,还在日记里写些想念的话。但女儿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奶奶,她知道,一提奶奶,妈妈就会生气,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
看着女儿伤心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孩子毕竟不了解大人之间的事,何况,那到底是她的亲奶奶。
“很想见你奶奶吗?”我问女儿。女儿委屈地抹去眼泪,点点头。“那好吧,周末我带你去见她。”
我决定成全女儿。周末,我们去了亲戚家里,婆婆见到我女儿显得很高兴,女儿也亲热地围着奶奶说这说那。趁她们说话的工夫,我独自去了阳台,我还是不想和婆婆多说一句话。亲戚走过来问我:“你还在恨她?”我说:“为了孩子,我可以暂时放下我的恨,但是,过去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了。”
见过奶奶之后,女儿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充满了敌意。她对我说:“你说我奶奶不好,可是我奶奶说是你不好。我现在不知该相信谁了。”
女儿第一次逃学是去看她奶奶,后来她奶奶回老家了,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学习了,经常不写作业,有时还逃课。我怎么说她也不听,她恨我不让她见奶奶,怪我说她奶奶不好的话。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孩子恨我,我能理解,但最让我伤心的是她不好好学习。我含辛茹苦这些年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女儿能顺顺当当地长大,将来能有好日子过。要过好日子就得有文化,有了文化才不会像我和她爸那样,一辈子辛苦地活着。
我对女儿说:“你不就是想你奶奶吗?这样吧,只要你好好学习,放了假,我就把你送到你奶奶那儿去。”
日久见人心,我想,让她和她奶奶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也好,让她自己去判断谁是谁非吧。
翻开尘封的往事有时就像揭开一个结了痂的伤疤,很疼,甚至会流血。魏苹并不愿意回忆过去,那些令人痛苦的记忆,她宁愿全部忘掉,可是为了女儿,她还是决定把一切说出来,也许有一天,等女儿再长大一些,看了这篇文章之后,能够试着去理解妈妈的心。对她来说,女儿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真的不希望女儿因为成人之间的恩怨而影响了学业。
不知魏苹的女儿是否有机会看到这篇文章,也不知到那个时候,她是否还在恨她的妈妈。闻心在这里只想对故事中的每个人说一句话:请放下心中的恨,尝试着去爱自己的亲人吧,有时候,爱比恨要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