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的仔细去问每一个八小时工作制的白领,他们每天到底有多少时间放在工作上,很可能的情况是:不到8小时。
996的问题这些天已经讨论太多太多了。维度各式各样,每一个维度都各有道理。
你问说996违不违法,的确违法。你说年轻人为了成长需要996,我也的确认可,但是我觉得站在任何一端绝对支持996或者绝对反对996都毫无意义。
稍微读过一些政治哲学的话,就会发现,996本质上是个自由问题。
如果非要我针对这个问题表态,我会说我支持996,但誓死捍卫反对996的权利。但反对996背后还涉及到了一个问题:摸鱼时间。
如果你真的仔细去问每一个八小时工作制的白领,他们每天到底有多少时间放在工作上,很可能的情况是:不到8小时。
996与其说是工作时间,倒不如说是“公司baseing时间”。
两种自由
我先简单谈谈自己对996这个问题的主要观点吧。
英国政治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在《自由论》之中提到过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这两种自由的概念。
在他看来,所谓的积极自由指的是想要自己治理自己,或参与控制自己生活过程的欲望;消极自由指的是希求一个能够自由行动的范围的欲望。
说的明白一些,积极自由就是,要自我控制、遏制欲望、消除放纵,在一个高度自控的状态中实现真正的自由;消极自由就是,爱干啥干啥,随心所欲,在一个非常宽松的环境中实现当下的自由。
以赛亚·伯林其实当时提出“两种自由概念”的时候正值冷战美苏争霸的初期。他把铁幕东边的那个国家划到了积极自由这一边,而把铁幕西边的国家划分到了消极自由的一边。
他并没有说积极自由一定不好,也没说消极自由就一定好。只是说积极自由看似美好,但它有着非常诱人的危险性,容易沦为控制和洗脑的工具,把所有可能性都赶到一条绝对的路径之上。
看完以赛亚·柏林的话再来看待企业家们讨论996这个话题,情况就非常清晰了。
996本质上就是积极自由。
996需要年轻人有非常强的延迟满足意识,有强大的自控力,在别人去逛街、喝喜茶的时候,愿意在公司开会、加班。
说这是积极自由是因为,这可能会在未来带来更充分的自由。年轻人或许可以通过996成为总监,甚至财富自由。996之下带来的能力增长,可以为年轻人打开更多职业发展、个人成长的通道。显而易见,这会带来更多生命自由。
反对996,本质上就是消极自由。
想要为所欲为真的很简单,只需要拒绝一切加班、拒绝一切升职,自然可以逃避996。
说这是消极自由是因为,拒绝加班大概率职业发展高度有限。未来选择空间也有限,当下看似自由,未来实则处处受限,实际并不自由。
拿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理论框架来思考996,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年轻人在一个高速成长的公司996高强度工作,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得相对较高的收入,也能够高速成长一年加班出三年的工作经验。在未来的职业发展路径中,一定是会更有竞争力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马云要你996,其实就像是你妈说要你多做作业好好考重点。多做作业肯定没有错,分数一定比不做作业高。你当然也可以说,老子不想上重点,随便学学就好,但显而易见,这种学生肯定不如那些挑灯夜战的人。
常常听到有人说,要我996,先得给够钱。但我一直认为,现在互联网行业给年轻人开出的高工资,本质上就是一种让你接受996这种“不可言讳的默契”。
况且,所有高幅度增长的薪水,都是下一个老板给你的。
人的价值永远会在市场上被人清楚标定。现在的延迟满足,是为了今后的下蹲跳跃,这也是我过去六七年媒体从业过程的亲身经历。
但回过头来说,正如以赛亚·柏林“两种自由概念”所说的,积极自由很多时候就是洗脑和控制的工具,每一个老板都会通过996来画大饼,你很难说马云和刘强东嘴里的996没有控制员工的私心。
在接受996背后那张大饼时,保持警惕、冷静和清晰是有必要的。接受996,也得接受得明明白白不是?
你应该好好思考,自己的职业发展到底是什么,一家公司到底能给自己带来哪些价值,能从里面学到什么东西。
OK,996对不对的话题我们就此打住。接下来讨论摸鱼的话题。
摸鱼时间
反对996的时候,很多人有必要反思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八小时工作制的框架下真正干满八小时。
要知道八小时工作制诞生于工业时代,当时工人的八小时和今天白领的八小时完全是两码事。
生产线上的工人正如卓别林在电影《摩登时代》中表演的一样,每一个动作都如机器人一般机械,八小时内不允许说话、不允许喝水甚至不允许上厕所。
当时美国管理学家泰勒认为:
没有一个工人不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研究怎么磨洋工上面,他们想法子在老板面前蒙混过关,装作认真工作。
为此,他号召建立了专门的劳工办公室(labor office),这个办公室相当于监工,每一个劳工的工作都被提前安排好了。
为了达到监工效果,他雇用了专人用秒表给每个工人的每项操作计时。泰勒对每项工作进行了分解,然后给分解后的每个模块设定一个标准速度。
用泰勒的话来说:
办事员们手持车间的详尽示意图或地图,带领工人们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工人们就好像国际象棋的棋子那样在棋盘上移来移去。
工人当然受不了,各种腰肌劳损身心受伤。德国当年之所以爆发一战,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种管理模式导致工作效率过高,社会失业严重。
加上各种社会民主党人的运动,八小时工作制才真正被各国所接受。一战后,八小时工作制也因此逐渐成为西欧工人们的标配。
八小时工作制本质上是一种社会进步带来的福利。让工人们每天仅仅只是遭受八个小时机器人般的煎熬,其他时候可以真正享有自己的时间。
反过来看,今天白领的八小时和当时工人的“全量”八小时相比,摸鱼空间太大了。
2015年1月,美国媒体《In These Times》刊载过一篇名为《Slacking Workers of the World Unite》(全世界摸鱼员工联合起来)的文章。
这篇文章中提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在全世界范围内,员工平均每天的摸鱼时间有1到3个小时,70%的色情网页浏览和60%网上购物发生在工作时间。
美国调研公司GETVOIP在2015年发布过一组数据报告。
这份报告调查了美国2063名年龄在25至64岁之间的成年人,并询问他们工作时在非工作活动上花费了多少小时。
数据非常惊人,只有19.6%的人说他们没有浪费时间。17.9%的人浪费30分钟,19.3%的人浪费1小时,8.6%的人浪费1个半小时,11.6%的人浪费2小时,4.6%的人浪费2个半小时,18.5%的人浪费3个或更多小时。
总的来说,这意味着80.4%的人在工作中浪费时间。
这份报告提到美国工人的平均年收入为47230美元,即每小时22.71美元。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做一个保守的估计,假设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每天浪费3个小时,并且获得平均工资,那么雇主在浪费时间上每周花费340.65美元,或者说每年花费17713.80美元。
瑞典隆德大学(Lund University)的工商管理学者罗兰·保尔森(Roland Paulsen)也做了一个有关Empty Labor(空手劳动)的调查。
他在调查中发现,最成功的懒惰者的工作“不透明性”很高,其他人很难摸索他们实际做什么,或者需要多长时间。
你去看中国程序员,情况其实也差不多。有个名叫V2EX的社区,里面曾经问到这样一个问题:上班 996,摸鱼几小时?
下面程序员们的回答很有意思。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现在撰写的这篇稿件为例,我可能一天就能写完它。但如果我在一家机构媒体,我可能会告诉我的老板,我在外网查了各种各样的资料,花了两天才写完它。我可能在另外一天刷刷微博、看看视频,做自己喜欢做的各种事情。
这样我可以给老板一个假象——为了写这篇稿件我非常认真。
保尔森因此提到,超级懒惰者利用了现代经济的一个特点,它不寻常地有利于空置劳动力。
人们经常告诉我们,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工作得更久、更努力,平均来说,这很可能是真的。但在许多工作中,工作已与有形生产脱钩,使生产率难以衡量。
其实不仅仅是写作这种很难量化的工作——现代经济普遍进入了这种状态。
有一个曾经在BAT工作的公关策划,他曾经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情。他的工作量是每天必须出一篇新闻稿,对他来说实在是小case。
他每天上午9点半到公司,开完晨会之后就打开电脑假装工作,磨洋工到11点半之后去吃饭。中午午休1小时,下午2点打开电脑继续装做很忙,到了4点花1小时写完稿件。5点就和同事瞎聊天,6点半准时下班。
对他来说,每天的有效工作时间可能不到2小时,但他在公司足足呆了9小时。
是的,以广告公关行业为例,这就是一个强创意导向、强沟通导向的行业,工作内容、工作效果很多时候和时间付出多少并没有天然的联系。
八小时工作制根本就无法像传统工业生产线一样保证这些行业“出活儿”,弹性工作制成了最常见的做法。但公司为了加强管理,同样有996的强烈欲望,希望借此约束员工。
这种约束说有意义么?其实没意义。但不得不说,今天的白领太容易摸鱼了,八小时工作制对他们来说真的很难照搬套用。
套用泰勒的话,没有一个白领不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研究怎么磨洋工上面,他们想法子在老板面前蒙混过关,装作认真工作。
反对996的时候,不如想一想,自己在上班的八小时内,有多少时间是拿来刷朋友圈的,有多少时间是用来刷淘宝的,有多少时间是用来聊天的,有多少时间是用来发呆的。
囚徒困境
资本家没那么傻,他们执行996,其实就是在用隐形制度找补摸鱼时间。但这种做法可能同样还是会面临反抗。果壳网在4月16日发布了一篇名为《想要996的老板们,等待你们的恐怕是全司集体摸鱼》的文章。
这篇文章总结了摸鱼的若干原因。
这篇文章中还提到了这样一个观点:
可笑的KPI考评,优柔寡断的决策,短视逐利的资本,恶意的营销鼓吹,固化的组织结构等等。这些缺陷本身作为因,才呈现出摸鱼的果。打压摸鱼,就像靠止疼片止疼,却绝不能治愈病灶一样。而企图用长期加班和裁员弥补,无异于饮鸠止渴。想要996的老板们,等待的恐怕是全司集体摸鱼。
事实上,前文中那个瑞典隆德大学的保尔森也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
如果一个普通职场人花了四分之一的时间在八小时的工作上懒散,那就是巨大的效率低下。为什么雇主不做更多的工作来对抗它?
他的结论是,松懈的定义是隐蔽的,但管理层也必须有点同谋,对违规行为视而不见。
一方面是996的威逼,另一方面是表面接受996,实际摸鱼越来越严重,公司效率越来越低,管理者和白领面临双输局面。
你最终会发现,管理者和白领之间正在陷入一场囚徒困境的拉锯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