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社交的行为模式是极为变动、流动的,不管是匿名聊天、随机交友,或是流连于多种实体、软件的传播媒介,都呈现出一种非常多变且轻盈的状态。
虽然无秘这类应用最终没有成为主流社交工具,但我发现越来越多人开始使用匿名社交软件,尤其是视频社交。我发现这些用户都有奇妙的共通点,他们想找不认识的人聊天,因为有没有回复都没关系,没有人情压力,这让他们感觉很舒服、轻松;喜欢找不认识的人聊天,因为可以诉说我们鲜少跟别人谈起的事,且可以很放心的告诉对方,因为对方和我们处在不同的生活圈。
什么时候陌生人变得那么吸引人?又为什么大家微信上的朋友很多,却还是想跟陌生人聊天?
从2014 年起,美国热门匿名交友软件 Tinder、Down、Omegle、Skout、SanpChat 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匿名交友App的商机有多大?根据市场研究公司IBISWorld调查,光是美国,2015 年交友服务营收估计就达 24 亿美元,其中交友网站占了 48.7%,匿名交友 App 则抢下第二名。此外, App Annie 去年也发布了一份 App 报告,统计出 2010 年 7 月至今的 App 下载量,根据这份报告,在苹果App Store 中,营收成绩最好的前十大 App,光是交友软件就占了三名。
人们在公开的社交媒体上所无法发泄的私密情感有逃逸至匿名社交媒体的可能,并形成一种隐私的游击战,使得人们在同时使用社交媒体与匿名通讯软件时,能够巧妙的将隐私躲藏、流动于两者之间。
这种关于隐私的躲藏与流动,Raymond Williams 曾提出很好的理论观点——“流动的藏私”(mobile privatization),此理论表达一种既能“流动”于外在世界,又能“藏有个人财货”并且达到“隐私”目的的现象,如同人们通过网络、手机等媒介,观看游走于一个较活跃且公开的社交媒体,也同时通过相同的媒介,得以另辟一个如同匿名通讯般安静、较私人的空间,达到藏私的享受。
每个人都对个人空间有欲求,需要有个较为隐密的私人空间,如同人文地理学中,人们对的地方与空间的概念,反映的是人类对安全与自由的基本需求,即人类需要“开放的空间”,也需要“安顿宁静的地方”,二者皆不可缺。通过媒介屏幕,流动于公私空间之中,这种移动的私有化,有赖通讯科技的发展与允许,使新的移动自由形式成为可能。
而移动的私有化、流动的藏私理论之概念,在当在科技快速发展之下,人们除了在地理空间与通讯载体间创造个人隐私,有没有可能在多个通讯载体间创造出新的、更丰富且匿名的藏私空间?在实名制的社交媒体(如 Facebook、Instagram)和匿名制的社交媒体(如匿名交友 APP)皆快速蓬勃发展之际,人们选择匿名通讯所透露的私密情感,原因和内容为何?又私密情感将如何在匿名互动中被展现?
不同的匿名交友软件,也有不同程度的匿名标准,比如“匿名性”、“异名性”、“化名性”和“同名性”,“匿名性”是网络身份和真实身份的分离,同时在网上隐匿关于形成一个身份的可能信息;“异名性”是在网上重塑新的身份,但是也是隐匿真实世界的身份;“化名性”为隐匿部分真实身份,通过自我揭露的协商,另经营与线上他人的关系;“同名性”则是以真实世界中的身份在网上与人互动。
匿名性低的交友软件,即属于“同名性”的,以可以被识别的身份资料示人。如 Azar 通过视频聊天的方式与初次见面的朋友聊天,虽然是处在陌生的聊天环境,但因为个人的长相外观已露出,匿名程度相对较低;也如 Tinder、Paktor、Down 等匿名通讯软件须绑定 Facebook 才能注册,但 Facebook 如今已等同于个人名片,许多个人的或生活的信息皆曝光在其上,用户的身份不具匿名性;另外 Beetalk 则会撷取用户的手机通讯录,主动搜索通讯录里的好友,使得用户在部分程度上无法跳出既有的生活圈,他人也可通过手机通讯录知晓好友名单中有谁使用 beetalk,因此,这一类型的匿名通讯软件匿名性也较低。
匿名性高的交友软件,则符合“匿名性”、“异名性”、“化名性”的特性,能够完全隐藏、部分揭露和重新建立自己的网络身份,达到匿名的隐匿效果。如 Wootalk 仅提供一个对话窗,作为双方交流的平台,所有信息接只能借助对话得知;或如 Whisper 只提供一个匿名的平台,用户皆可在没有署名的情况下观看他人的发出的信息、留言等;也如 Goodnight 仅设置一个通话钮,用户只能通过通话的方式进行秘密通讯,其他的人身背景资料皆无法事先获得。
这些匿名交友软件,不透露任何个人信息,也拥有无法追踪的流动帐号,断绝了“观看与被观看”的模式,用户得以享受另一个隐藏的、在现实生活中较被压抑的那一面。
学者Altman 和 Taylor 曾提出,只有当人们确信不会再碰到陌生人的时候,才会与其产生亲密感。但有别于传统的亲密关系中强调地理接近性或是面对面沟通,此处的匿名社交,通过网络即可轻易的、随时随地的与陌生人产生联系。
互联网上的陌生人,能使我们有扮演各种角色的自由,摆脱社会伦理与眼光的束缚。匿名的陌生人在互联网的空间中,与用户的连结是偶然性的(contingent),且绝对的陌生人是与空洞的自由(empty freedom)个体化社会特征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空洞的自由赋予了我们挣脱社区中的伦理义务的自由,我们可以成为各种我们想要成为的角色,它是完全个人意义上的自由。另外,网络的匿名性具有激起(flaming), 非抑制(inhibited), 平等(equality), 去个人化(depersonalised)等效果,由于社会线索(social cues)的减弱,因此人们将更于解放趋向自由,让用户不必担心真实身份被认出来,因此也能够和陌生人建立更加亲密的关系。
当代社交的行为模式是极为变动、流动的,不管是匿名聊天、随机交友,或是流连于多种实体、软件的传播媒介,都呈现出一种非常多变且轻盈的状态。关于这种状态,后现代性预言家 Bauman 曾提出“液态现代性”的主张,认为流动与易变等液态性特质能较描绘当代社会本质:人们对于瞬时与快速的追求,取代了对连续持久的期待,流动性与速度成为社会分层的决定性因素;既有的规则与标准都正快速液化,不再存有稳固的单一权威;对比于过往固态、坚固的现代性是以空间的占有为主、以先前的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体制发展为代表,而今的液态现代性,则基于技术在速度上的进一步提升,尤其是运输传播媒介的发展,以至于空间、地域的限制不再是现代社会文化的关键因素。生活于当前液态现代性社会中,人们凭借的各种传统、规则、规范与互动模式正以无法控制之势不断液化、流动与变化。
人们对于手机的“连结与不连结”,以及各种拉扯于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爱恨心理状态,即是手机利用其“Mobile”特性,凸显出移动设备做为一种媒介现象在液态现代性脉络下所展现的流动特质。而匿名交友软件,也呈现出此液态性的传播特质 ,且从单一硬件的移动电话,转移至多种软件间的流动。用户一方面在社交媒体与亲朋好友等强连结联系,建立亲密关系,一方面又基于藏私需求,通过交友软件进行匿名交友;用户会通过不只一种匿名交友软件来进行藏私行为,且会和作为与外界联系的亲密社交软件一起交替使用;两者公开与隐匿的社交媒体之间,更因着软件的特性,只需在一只手指的点击之间,就能轻易达到多种场景间的流动。
随着传播科技的发展与用户的需求行为改变,液态的现代性仍然不断持续著,并且有了越来越多元丰富的表现。
然而,除了传播媒介与液态现代性的关系,Bauman也试图指出,在液态化影响下,一种新主体的诞生,即“没有连带的人”(the man with no bonds)。这个新主体,并非完全没有任何连带,而是在与他人相互依存的连带中,并不存有一种牢不可破、永恒不变的关系,而是倾向于一种宽松的连系状态(loosely tied);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允诺再一次的分离(be untied again)。
这种稀释的、开放的关系,如同匿名交友软件中,用户允许随机配对的模式,同时也允许自己被随意的联系、中断或中止一段社交关系;他们免去了社交礼节,在匿名通讯中能够恣意的切换所不想接触的聊天对象,同时也接受了他人对自己进行相同的行为;双方心照不宣的保持着一种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互动关系,并且默允了这种宽松的联系状态存在于彼此之间。此经过稀释般的人际互动关系,正好呼应了现代液态性的轻盈、多变特质,呈现出后现代用户在人际互动上特有的流动关系。
Sherry Turkle 曾在一场 TED 的演讲上提及,当代的用户受新传播科技的影响,彼此已经形成一种新的相处模式:一起独处(Being alone together),人们在同一个饭桌上,却各自刷着手机,或是学生们坐在教室里,心神却早已游荡在外。意即,人们仍然习惯群聚在一起,但待在一起时,又同时希望能够置身在别处;看似地理上的群聚,实际上却是彼此遥远的。这样的模式作用下,使得“没人聆听(No one is listening)”的现象普遍存在我们的人际关系之中。人们开始享受随心游走于任何场所的快感,在意自己能够掌控和分配多少的注意力,但即便彼此持续地维系连结的关系,却无法从他人身上得到全神的关注。Turkle 也批评,社交媒体快速兴起的时代,人们忽略了对话(conversation),只在意连结(connection),我们倾向找寻更多的连结,却无法从中找到自己;我们已经无法去欣赏周围的人,我们只是在利用这些人,把他们当作是零件,用来支持我们脆弱自我的零件。
Turkle的观点虽然悲观,但一语道破了传播科技与人际关系的现实。不过,科技始于人性,人们也会通过不断地更新传媒技术来改善现状。匿名社交软件弥补了现实生活中“没人聆听(No one is listening)”的现象,匿名聊天因为彼此的使用动机相近,也几乎能够保证彼此的先决条件便是比较愿意聆听。另外,有别于社交媒体的一对多,匿名交友以不公开且一对一的谈话式呈现,暂缓了人们连结的压力和焦虑,转而聚焦于彼此的对话内容,正好与 Turkle 所诟病当代人际关系之情况相反,人们回到了对话中沉淀自己,以弥补现实生活中过度空泛的连结关系。然而,这也可能造成一种危险现象,如 Turkle 所说,当人们对科技抱着越来越大的期待,对彼此的人际关系就越来越不抱希望——它给了我们不需要友谊(friendship),却有人陪伴(companionship)的错觉。
用户会认为匿名交友中的聊天对象是不重要的,甚至可以被忽略的,他们在意的是有人陪伴、倾听的感觉,通过这种感觉从而找寻、建立自我价值。这种短暂的陪伴可以是一次性的、任意中断的、随心所欲的,人们可以在不同陌生人之间游移,因为一切的重点在于自我吐露、彼此陪伴,而不是急于建立友谊,或是担心再次失去一段关系。渐渐地,人们误将线上的陪伴视为真实且令人舒适的存在,然一旦独处,便立刻变得空虚、孤单、徬徨,立刻要把手机拿出来用,用互相连线来解决;人们开始将对现实的不满足转向寻求科技的慰藉,沉迷于科技的好,而忘了现实层面。
正如 Turkle 所说,科技在人性最弱的点上展现致命的吸引力,或许是人们因为害怕自己不够被喜欢、生活不够丰富,转而寻求科技的帮助,但我们和科技一同成长,应该建立更多有自我意识的关系,在人与人、人与科技之间,以防止迷失在变化多端的传播科技潮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