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写的。一个故事小片段。)
我怕狗,第一只让我害怕的狗叫“倍儿喽”。
当时我住姥姥家,那儿有只不大的花猫,通体雪白,脑门一撮橘黄色的毛,每天吃饱了就跳到高高的立柜上睡觉,除偶尔企图偷我的烤鱼片之外,几乎和人井水不犯河水。我从没见过它主动朝谁走过去,或凑什么热闹,家里没人摸它、逗它、给它梳毛,只有必须洗澡的时候姥姥才会抱它一下,它则咬紧了牙、瞪大着眼,一副憋尿的表情,叫也不叫。
我总是远远地看它,有时它也会面无表情地看我,眼睛在我脸上停个一两秒,之后若无其事地扭头打哈欠,好像忘了之前的关注,忘了有我这么个人。那时我差不多五岁了,好生病、蔫巴,听见猫往立柜上窜时的“碰”一声都吓得够呛,我对它的好奇抵不过担心,幸好它跳得高、站得远——我以为动物都那样,因为它们是动物而我是人。
直到一天午睡醒来,听到低低的笑声,并着床沿边呼呼如风的喘息,我睁开眼,看到了坐在不远处沙发上的舅舅,以及床边蹲着的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它毛色发亮,样子精神,正伸着舌头歪着头,盯着舅舅手里的一小袋饼干。
那是我的儿童饼干!我嘟囔着坐起来,舅舅根本没注意到,只满怀兴致地看着狗,“倍儿喽,转圈”,“哎,对喽”,“倍儿喽,跳一个”,“哎哎!真行,哈哈”……我看了一阵,发现这只叫倍儿喽的狗什么都会干:转圈、跳高、点头,随着人拍巴掌的节奏轻声叫,还会数数,比我都强。
我姥说倍儿喽是我舅的朋友寄养在我家的,家人都喜欢得不得了,说它聪明、通人性,是条好狗,我从没听他们聊过立柜上的那只猫,想想也真没什么好聊,他们也不聊我,我属于同龄人里比较笨那伙儿的,算数不行,说话也不行,认生、不懂礼貌,平时只喜欢在白纸上乱涂乱画,倍儿喽等我舅不在的时候、没人考验它能力的时候就看我画画,它把着床沿,头搭在上面,眼睛不时看看那画、再看看我,像看得懂似的,我撵它,推它的头,它也不动弹,真被推开了,在地中间转一圈又回来,它对我画的每张画都看得认真、仔细,时不时还叫两声,像在道好,时间久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撵它,我姥天天忙家务、我舅得上班,只有倍儿喽肯看我的画,我应该对它态度好点。
我姥也是这话,但意思又不太相同。她说狗和猫不一样,狗仗义、忠诚,不像猫那么生性那么独。不知为什么,她专挑逗狗吃饼干的时候说,倍儿喽吃饼干从来都细嚼慢咽,一边吃一边抬起脸来,看看喂它吃东西的人、看看四周,我姥说这就是仁义,“一直记着给它东西吃的人,记得人家的好,也惦记人家过得好不好”,她絮絮叨叨地说,东拉西扯,我不能像猫一样跳上立柜,只能听着,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好,毕竟每次我姥和我舅说倍儿喽仁义的时候,倍儿喽总俯首帖耳地蹲在近前——这可能是它和猫最大的不同,一看到有人坐在沙发上休息就悄悄凑过来,把爪子搭在那人的膝盖上,抬起头,用温柔的懵懂的眼睛深深地望着那个人,不管他是谁,就那么望着,一直望着,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因为倍儿喽的这个举动,沙发成了屋里的香饽饽,没人承认自己受用于倍儿喽的眼神,可他们都喜欢坐在那里被它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说不清那眼神里有什么,那让猫呆在立柜上炸着毛不敢下来,让我觉得心里难受,虽然倍儿喽从没主动接近过猫,而我的这种难受更像是一种毫无来由的神经过敏。
不过我还是渐渐喜欢上了倍儿喽,喜欢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的热乎劲,喜欢它不管什么时候看见我都欢天喜地的兴奋,喜欢它即便流下口水、只要你不发号施令就坚决不动的服从,喜欢我舅和我姥不在的时候、它不管谁叫都会第一个奔向我的“认主”——我排在我舅和我姥的后头,第三位,我知道,但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有时会想,在那只倒在立柜上的猫心里,我排在哪儿,可能和我舅我姥一样地陌生、遥远,一样面目模糊、不知所谓——混猫。我忽然感到动物和动物真是不太一样的:难怪大家都那么喜欢倍儿喽,喜欢和它一样的狗。
我开始在没人的时候同倍儿喽聊天,我给它讲我为什么会离开爸妈、住到姥姥家,讲我舅因为我来而“丢了”自己的房间和大床,他有多不乐意、但又没办法,我给它讲“大人不跟小孩一般见识”这句话其实是假的,讲几个月前招待客人的饭桌上,那只少了的鸡腿既不是猫叼走的也不是我偷吃的,说猫叼走是我姥给的台阶,我知道是谁拿的、也知道为什么,可我不想说也不能说,虽然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个鸡腿,对我却是天大的委屈……倍儿喽认真地听我讲,眼睛一眨一眨,湿漉漉的,跟它的鼻头一样,它轻轻地、静静地舔我的手,一边舔一边抬眼看我,就好像什么都听得懂,而且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我抱住了它,让它把头搭在我的肩头,爪子放在我的后背上,我把它扭成人拥抱时的姿势,它温顺地让我扭着,我知道它很快能学会这个姿势、并自动自觉地运用到我身上,只用到我身上,虽然看上去它在这个家里依旧和我“第三好”,虽然我的名次仍旧排在我舅和我姥的后面,但那可能只是因为我舅的朋友是它最初的主人,狗对于“最初”无比忠贞。
倍儿喽虽然很得待见,但它的食盆始终和猫的并排放在一起,摆在厕所门口的走廊里,我姥因为吃饭的事儿也经常夸倍儿喽,说它谦让,总等猫吃完了才上前进食,我说猫和它又不吃同样的东西、用的也不是一个盆子,我姥说那是因为猫警惕心强,见倍儿喽就躲起来、连饭也不吃,“要不怎么说它生性”,我一直以为是,直至那天家里的大人一个都不在,我午睡醒来,去上厕所,远远看到倍儿喽蹲在狗食盆前面吃饭,而猫从我的脚边经过,犹豫着朝那边看了又看,我停下来,看睡醒后肚饿难忍的猫一点点朝食盆的位置挪步,经过狗的时候从它身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这时倍儿喽停下嘴,半垂着脸,一动不动,它半眯着眼睛,像是怕光,又像是要盯紧猫,那眼神跟所有我见它的时候都不一样,像是我不认识的那种狗。
猫默默地走到猫食盆前,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只埋下头,吃,在狗的注视下一口一口机械地吃,午后的阳光照在它一点点竖起来的背毛上,针一样地刺眼,我扭了下头,再回神,只见倍儿喽的脑袋猛地朝猫一拱,张大的嘴里闪出一道明晃晃的光,猫嗷地厉声惨叫,腾地跳起老高,我冲过去,猫飞速窜走,倍儿喽想追,被我用手边的扫把拦了一下,它狠狠瞪着我,随即明白过来,眼里的光闪了两闪,像某种带表情的机器在里头转,终于转回到该出现的符号,只是嘴还来不及合上,就那么僵着:原来它的牙那么多、那么尖、那么大,和它吃饼干的时候一点都不像。
我把这件事说给姥姥听,姥姥说太正常了,畜生嘛、都护食,这叫本能,还说听人讲别家的大狗甚至为食咬死过家里的小狗,因为那些狗吃饭乱拱、乱啃食盆,不讲规矩,“土狗大多都这样,生存意识强、危机意识也强,但那是对动物,它们对人就不,人是给它们食的。”
那要是有天不给了呢,给不了了呢,要是有天人必须同它们抢食了呢?
“那得是啥时候!”姥姥摇着头笑,她觉得我脑子里全是浆糊,“那它们也护主,跟着主人,保护主人。”
主人?一定是它们心中排序第一位的那个人吧,最高最大最厉害的,我看着立柜上的猫,没头没脑地比起它跟倍儿喽的个头,那就像我跟舅舅似的,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没来由地头晕、想吐,我再也不敢去拥抱倍儿喽,再也不敢把后背冲着它,跟它讲那些话,它一定有办法把我的话传递给舅舅,如果有需要的话,那么,它会不会用现在“按顺序去讨好和应对一个团体中的所有人”的方式,在必要的时刻,也按顺序地对付不那么重要的、弱小的没用的成员呢?它们会把这样一个累赘当成主人、同伴,还是和猫、和那些小狗们一样无足轻重的别的“动物”呢?
我不知道:“狗实在太聪明了。”
“是啊。尤其是倍儿喽。”姥姥答。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一个愚蠢沉默的小孩不该想这么无厘头的事,所以我没告诉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怕狗,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