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想起来就敲上几笔,大概五千字左右,还是一个草稿版,配图暂时不找了,写文以记录自己的阅读史。
说来有些惭愧,家里有一套“百衲本”金庸武侠小说全集。这些来自不同出版社的小说,都精心包上书皮,有的用了老旧的报纸,有的则是更加坚硬的广告纸。“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算上附在《侠客行》中的短篇《越女剑》一字排开,占据这书架的一格。从小时候起,我不知多少次拂过这排书,偶尔抽出几本来,排排次序。唯有那《倚天屠龙记4》显得比较新。听妈说,这是因为原本的4借给人后便没还回来,所以有了新鲜血液补充进来。
然而我好像没翻开过几本,或者几次翻个开头,扫扫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插图,就放回去了。我妈会说,当时老师都不给看,反而现在的孩子不想看了。
别人不清楚,不过我好像就是对武侠没什么兴趣。只谈家里的金庸作品,《飞狐外传》开头的比试、《射雕英雄传》那著名的起首,乃至《天龙八部》开头一段很“唬人”的释名我好像都有点印象,就是没进一步读下去,最远的好像是看了四分之一部《射雕》,似乎黄药师都没出场吧。当时流行的武侠电视剧(金作品改编居多),我也没看过,因为我也不爱电视剧。所以看到现在的网页游戏小广告,“大渣好,我是黄日华”,我也不会把黄先生和萧大侠联系起来。
那么我看的是什么呢?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各种科普书,也一度梦想成为科学家,结果很明显,也就是在高中程度的数理化生门槛前倒下。之后迷上了侦探推理和科幻奇幻,不知道找了多少来看;一套品相不错的午夜文库红皮本,一套大小参差的天地版《基地》,粗糙的译林《魔戒》似乎是种证明——尽管其中很多其实没看过。
不过,还是对武侠世界有种莫名的兴趣,总想着怎么扣响通向这个世界的大门。“金古黄梁温”大名不必多说,也会看些名人轶事,比如传奇一般的《沧海一声笑》幕后的一些故事,甚至还会对古龙笔法,即“你学剑?”“我就是剑。”这种风格有所了解。还有一些作家,光听名字就觉得有意思,如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卧龙生。至于全庸、金庸新、古龙巨,那就是见笑大方了。我会听我妈眉飞色舞地讲起武侠小说中的一个个故事,小说外的人物八卦,但是好像还是有种敬而远之的意思。
直到大三,一次晚上来到钱塘江边,看那钱塘在夜色下奔流不息;晚上睡下,似乎能听到江水声,如“铁马冰河入梦来”,不觉想起那句“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我觉得是重新拿起《射雕英雄传》的时候了。
这么说有点过于浪漫了。和之前看到《三体》荣获雨果奖之后,我才正式看《三体》类似,那天新闻看到英语世界的全译本《射雕英雄传》出版,我才想起来自己就在“西湖歌舞几时休”的临安府,才觉得应该重新拿起来。这一拿起来真感觉放不下,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写得是武侠,自然描写了各种眼花缭乱而畅快淋漓的武斗以及行侠仗义的故事,不过趣味不只在于武斗和行侠,金先生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功底又能将历史故事、诗词等写得妙趣横生,如果用心考据作注也能整理出一本书,我想这就叫国学的融会贯通并通俗地普及。
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其中的西洋成分。还得引用大师间的评论,古龙曾在散文《笑红尘》中赞到,“他(金庸)融合了各家各派之长,其中不仅是武侠小说,还融合了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西洋文学,才形成了他自己的独特风格,简洁、干净、生动!”另外古龙先生也表示自己在西方文学和日本文学中学习很多,如柴田炼三郎的剑豪小说。
既然他们作品中提到的“西洋”或者“东瀛”元素,我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在接触“侠”的精神了,尽管是通过不那么“传统”的途径。
一是西洋文学中的侠士故事。
“一、关于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
二、关于查理曼大帝和他的贵族的,
三、关于西班牙半岛的。“
我觉得都接触过。
小时候读的《圆桌骑士故事》。虽说是本经改写的童书,但是包括了亚瑟王传说的很多故事,读高文、兰斯洛特等人冒险好不痛快。当然,小孩读书,也就当个故事,从没想过幕后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亚瑟王的传说是西方文学中一个重要源流。亚瑟王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不好说,历史书上留有只言片语记载,不过他和麾下骑士的事迹还是通过诗篇和散文留了下来,传播四方;主要故事由马洛礼爵士编纂成《亚瑟王之死》。然而现在再读马洛礼的作品,不能说译者不认真,但是估计原文实在像流水账,打斗非常模式化而且缺乏细节,有些行侠故事也显得莫名其妙。也许马洛礼那个时代的才华都让后来的莎士比亚和他的朋友们分走了吧。
查理曼大帝是欧洲历史上的杰出大帝,“可是他的故事却和亚瑟的同样地虚无缥缈。”他的事迹由勤勤恳恳的僧侣们记录、抄写下来,流传于世;而他和麾下骑士的故事则通过游吟诗人传遍四方。这个系列最著名的莫过于《罗兰之歌》。读的时候,就想着接触法国早期文学,虽然这“武功诗”( Chansons de Geste)也有些没意思,就是充满偏见和歧视的法国基督徒大战西班牙摩尔人(穆斯林)故事,为了凸显法国人和基督徒的英勇高尚。尽管真实历史可能是,“十字军东征时期,当欧洲的贵族和骑士来到圣地,穆斯林的士绅阶级莫不目瞪口呆,因为这些人是如此的粗野不文。”看出来译者马老师还是用心的,争取译出韵脚和行文节奏,怎奈原文在今日看来显得乏善可陈,要说打斗也是敷衍了事一般,见到敌人就砍,也没什么细节。后来翻看查理曼时代学者艾因哈德撰写的《查理曼大帝传》中,这段故事的真实历史记载不过数行,远没有原文数千行那样洋洋洒洒,说明故事还是随着诗人之口而不是史家之笔丰富的。之后再法国意大利等地区流传了罗兰其他故事,比如《疯狂的奥兰多》(奥兰多就是罗兰的意大利语名),不过我没有进一步阅读了。
调皮的文豪卡尔维诺却从“这个中世纪的大废物堆”读出深意,《不存在的骑士》就是对查理曼骑士文学的戏仿,以典型的骑士文学元素写了一个奇妙而可爱的小故事;而卡氏后记中有将故事好好分析一番,将一个骑士冒险故事上升到“存在”这个问题,也许“侠”的方面较弱,但是“哲”方面引人深思。
西班牙地区,我读过杰作《堂吉诃德》。记得当时看杨奶奶的翻译,真是乐不可支。虽说她的西语水平未必多专业,但是地道的中文水平应该是还原了堂吉诃德和桑丘两人逗趣的冒险。有人说,塞万提斯“在嘲笑中结果了西班牙的骑士风尚”,将骑士时代的所谓尊严以幽默撕得粉碎。不过,塞万提斯对骑士文学非常熟悉,光是书中列举的书目就能列好多,何况还化用(或者说戏仿)很多经典桥段。所以,“也可以说塞万提斯实在是在十七世纪初将那久已崩溃为碎片的骑士风格用诙谐的力量重新扫集拢来、高堆起来“,也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英雄在幻想中行侠,为衰落的骑士精神献上一曲挽歌。以闹剧的形式承载了一种“侠之大者”。
西班牙的骑士文学源头要算《熙德之歌》,但是我还没读过,虽然我怀疑和《罗兰之歌》一个路子。熙德在历史上以对抗摩尔人闻名,也发展了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
“然而实际上,那些‘骑士’只是酗酒好色的武夫,做了封建诸侯的爪牙,借着‘保护正教’的名义,任意**而已。”这恐怕是大多数骑士在现实中的面目,但是文学中的骑士,还是以“侠义”精神闻名于世。
再说大仲马为首的历史小说。金庸说过自己多么喜欢大仲马的作品,《侠隐记》(即《三个**手》)启发了他的作品。大仲马对历史一句著名的评论就是“历史是挂小说的钩子。”就像大仲马以小说笔法将法国宫廷那乱七八糟的历史通过达达尼昂等人的视角表现,让黎塞留、玛戈王后等历史人物在小说中现身说法一样,从郭靖、张无忌、韦小宝等人视角讲述了南宋时期金国入侵、蒙古崛起这些历史大事件,这不正是大仲马笔法!。金先生偶尔会化用、致敬大仲马小说的情节,而主要学习了讲故事的方法、叙事的结构和节奏,在融合到中文世界的语境中。在接触金庸之前,我已经看了达达尼昂和朋友们在嬉笑怒骂间展现的友情和民族大义,唐泰斯从忍辱负重到快意恩仇,也是一种侠义。
二是日本的武士。日本时代小说家吉川英治、柴田炼三郎等人对古龙影响颇深,所以接触日本侠客文学、电影也能从侧面了解到中国武侠吧。
小说选藤泽周平著《黄昏清兵卫》和司马辽太郎著《马上少年过》。《黄》中的剑客大多是幕府时代的公务员;幕府**中,“肉食者鄙”;而身怀绝技的剑豪 后,重新隐入人群中,这就是“大隐隐于市”的境界;《马》则是题材类似的短篇小说,不合时宜的英雄在小环境中大显身手,最后在时代的浪潮下屈服或者倒下,“马上少年过”的豪迈,最终归于“只把春风桃李卮”的感慨。
电影想提《用心棒》,标题为日本汉字,含义为保镖或**。椿三十郎只身对抗诸多敌手,挑拨恶人内战,在清除恶人后潇洒离去,就像李白所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就是这种“侠客行”的意境。没想到,黑泽明也会有如此玩心,电影真是活力十足,深得侠客的豪情和浪漫。
三是美国的牛仔。我没看过什么牛仔题材的小说,也许因为好多是一时的通俗读物却难以传世吧。我主要想提几部西部题材的电影。
首先是美国本土的西部电影。按照“命名法”,可以称之为“热狗西部片”吧。《关山飞渡》定义了“西部片”,而我觉得《正午》更能体现“侠”的意境。这是部“反”西部片,英雄面对困境,在民众沉默中,将警长的银星仍在地上离去。这就是侠义的末路,在不被理解的时代,英雄情愿抛弃自己的信仰。
其次是意大利产“通心粉西部片”。鬼才昆汀以一部《被解放的姜戈》将影史上这一神奇的存在又带回到观众面前(是否也有“黑人剥削电影”色彩呢?)。吉米·福克斯饰演的姜戈从奴隶到获救,在痛快的泼血浆中复仇,酣畅淋漓。
不过更想提莱昂内的正宗通心粉。《荒野大镖客》如同学生习作一般(何况抄袭了《用心棒》),自己都承认“真难看”;而《西部往事》,颇有古龙风范了。三个杀手,在***百无聊赖地等待,十几分钟的铺垫后,等来了吹口琴的复仇者;电光石火间,分出了胜负。不清楚是否影响了古龙呢?巴赞指出,西部片的深层特质是神话,美国人也罢,意大利人也罢,在狂沙、大漠间,也会做一种同中国人一样的武侠梦。
写着又想到一部“拉面西部片”,即日本大导演伊丹十三的《蒲公英》。这部“饮食男女”题材的电影结构来自《荒野怪客》,在好汉带头下,各人联手行侠,帮助蒲公英后,再各自隐入生活的大潮中,所谓西部精神在日本。
四是侦探。英国的福尔摩斯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侠士。福尔摩斯早在晚清时期就在中国闻名。查一下资料,严独鹤曾将新的****比作古之游侠。 “正直如钢”的柯南·道尔将自己一腔侠义寄托在福尔摩斯身上;歇洛克以骑士精神对待女性(从表现来看他并非“厌女”,而是非常守绅士之道),多次帮助弱小、无辜之人洗清冤屈,保护委托人尊严等等。以《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为例,哥特风格浓郁的达特摩尔荒原,恶魔般的猛犬、受诅咒的古老家族末裔、怪人和神秘的女郎.、仗义的侦探和助手... 似乎可以作为武侠小说的底本。
与骑士文学中有些迂腐形象相比,福显然鲜活多了;或多或少将现实穿插其间,感觉的确有这么位侦探在伦敦雾色中守卫伦敦。
道尔本人也是侠义之人,也曾帮助受冤枉、受歧视的人脱罪。道尔晚年沉迷灵学看似老糊涂,不过乱步评论过,“我看到的不是老糊涂道尔,而是一位肩负着救济人类的使命而奋斗的热血汉子。”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道尔和福尔摩斯可以做注脚。
黑帮题材与侦探题材均属于犯罪题材。古龙自承《流星·蝴蝶·剑》借鉴了《教父》,看别的读者说情节上都有不少照搬,不过我不清楚。《教父》的小说我泛泛地听过,觉得也就那样吧,我讨论的是科波拉改编的影史杰作。《教父》中的黑手党社会和所谓“江湖”如出一辙,错综复杂间遵守某种规矩,形成一种黑手党斗争也就是帮派斗争。
我很喜欢《情枭的黎明》,我觉得这是德帕尔马诠释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与古龙又是异曲同工。曾经叱咤风云的黑帮老大卡利托终究难以金盆洗手,“就算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莱昂内也以《美国往事》寄托了他的江湖梦。
还要提一句金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继承,或者致敬。《射雕》中,起名本意不忘“靖康耻”的郭靖和杨康,又向《水浒传》和《杨家将》传统致敬;背景中的《武穆遗书》还有《说岳全传》的印记;《侠客行》引用李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名篇等等。记得在读库上看过一篇对比《罗兰之歌》和《杨家将》的文章,看似毫不相干的故事,却有着类似的内核,也许侠义精神在各个民族中都有印记吧。
那么我有没有读过这些古典侠义作品呢?可惜当时,就算是古白话看着也费劲,所以《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也只读个泛泛;主要故事还是通过连环画和评书知道的。古代小说中有不少源自民间传说、说书人的话本,很多故事又是侠义题材, 构成了武侠小说的古典文学基础。就如金先生在后记中所说,“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古代公案小说也是现代武侠小说的前身之一,如《包公案》等,不过我没看过;但是我看过些高罗佩先生撰写的狄仁杰探案故事。高公本来是自己做翻译,兴致起来不禁动笔撰写,以现代侦探小说的逻辑、结构嵌套进中国古代背景;通过陈来元先生等精心翻译,中译本读来也有古风。前文提到的从其他地区的文艺作品中寻找中国的“武侠”滋味,在高著《狄公案》上有所统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