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时旸)
杭州草莓音乐节将禁止舞台上的艺人露出文身。消息一出,乐迷嘲讽一片,有人开始筹划在现场贩售遮瑕膏的生意,有人呼吁既然艺人不能露,那乐迷就要想办法把文身露出来,实在苦于没有文身,那买一些有文身图案的紧身衣穿一穿也是好的。当然,这些都是气话,是面对无法解决的荒诞事件时的自我解嘲。在文身“禁露令”伸向摇滚乐手之前,最近一次引起网友反弹的是针对国足的文身禁令。国足0比6负于威尔士队,那场比赛之后,足协放出消息声称要解决在足球圈大面积泛滥的文身风潮,并且会进一步释出细则,球迷们把张琳芃P成一个木乃伊形象作为回应贴了出来。
真没有想到,文身以这样的方式成为热点,且一次连着一次。如果追溯,或许一切肇始于嘻哈风潮走上地面,原本,那些综艺节目平日只邀请些染着栗色头发,身材瘦削,面容粉嫩的男孩,突然之间,穿着肥大T恤,眼神挑衅,姿势不羁,身上布满文身的雄性动物突然打破了一切,在短暂的热潮之后,他们迅速被冷却。在那之后发出的一连串对于电视节目的要求中,和嘻哈艺人并列被禁止采用的还包括“文身艺人”。可以想见,嘻哈被重新打回地下主要是因为他们作品中与生俱来的反叛基因,那些耸动的歌词中不只描摹酒精、美女、金钱和白色粉末,还有对于权势的不屑。而除了这些内在的精神要素,嘻哈乐手的外部形象也引发了管理者的“文化休克”,包括文身在内的不服从的外表,让管理者觉得被公然冒犯。某种程度上说,这让一些人感受到了失控的恐惧,在此之前,他们认为自己掌握着大众的主流审美路线图,而这些“粗俗”艺人走上地面且享受到大量掌声以及高额的市场回报则充分证明,一切并不如他们所臆想的那般。公众所接受和欢迎的内容早已经溢出了管理者的认定范畴。
其实,在各种文身禁露令颁布之前,电视节目中——至少综艺节目中,熟稔中国情势的编导们都会自觉地、小心翼翼地将艺人们的文身遮挡住,比如beyond乐队演出时,黄贯中的肩膀缠满胶布,比如谭维维参加《我是歌手》,右臂也洁白一片,除非少数访谈节目,谈及某个艺人的文身用以信守爱情或者纪念父母,他们会充满正能量地展示一番之外,在中国的节目中,对于皮肤上的花纹大都隐藏。只是,体育活动的特殊性没办法对此作出遮挡,而且,体育节目也一直没有被认为是一种包含宣传教化意味的活动,也就一直听之任之。进而,人们看到了中国足球队员的花臂,也熟知了林丹布满身体各处的图案,对于国球冠军张继科右肩上的文身津津乐道,是的,时代已经变了,人们对于文身的态度早就悄然反转。
在此之前,中国经历了长久的压抑时代,那个年代中一切私欲都被批判,一切私域都被打扰,任何打扮自己的行为甚至都被视为一种阶级对立。开放之后,人性大面积复苏,服饰和化妆开始成为人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这无非是人们向美的本能需求,而与此同时,文身作为一种表达个性的装点开始涌现。在一段时间内,囿于之前压抑逼仄时期的思维惯性,文身被认为是一种社会边缘人的丑陋符号,但很快,当我们的社会愈发宽容和多元之后,文身已然被视作一种艺术。文身图案也早已不是粗陋的监狱龙,而变得丰富多彩充满设计感。这种用特殊墨水和专门工具在皮肤上留下的图案可以用来抒发个性,也可以表达纪念,有人把孩子出生时的掌纹印在胸前,也有人将去世亲人的照片刻在背后。这些或者狂野或者清新的图案早就被大众以一种审美视角而非道德视角进行观看。说真的,人们都接受了纹眉,隆胸和削骨,怎么可能接受不了在皮肤上的美妙花纹呢?
但是,大众的接纳不代表权力的接纳。他们一次次要求人们遮挡文身,是在彰显自己拥有着对于身体发肤的管理权。管理者企图建立的是一种整齐划一的美学系统,即便涉及娱乐,也并不是个体化的、私人化的、自由化的娱乐,而是近似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式的集体联欢。娱乐也要有理有据有节。体育也同样如此。而在这样的背景下,文身无论外在形态抑或其背后意涵却都意味着对于整齐划一的反叛,在管理者眼中则象征着对权力的稀释与瓦解。
在一个放松的社会中,艺人的歌唱和球员的奔跑,都意味着激情和释放,意味着自由与超越,文身之所以在这些行业中如此普遍,正是这些精神特征的外显,而这些企图“越界”的精神诉求,在强调服从的管理者眼中,注定要被斧凿。
这些古怪的文身禁露令之所以引发反弹,说到底是因为人们的权利意识早已丰满,人们知道这种管理方式侵扰了个人私域并且有一种陈旧的泛道德化的说教气息。对于身体发肤的处置权利只属于自己,却总有人以某种目的希望把这种权利让渡出去,比如声称授之于父母,或者受制于某些管理机构。
发色,衣装和皮肤,是个人私域中的私域,是基础权利中的基础,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有权自己掌握这一切。而对这些进行筛选和校正的只能是市场,而非权力。比如,你作为一名律师,非要在光头上文满图案,却发现绝大多数当事人都由于这番形象而拒绝聘请你,你当然会在个性和职业之间做出抉择,而你是一位摇滚乐手,巡演进行得如火如荼,凭什么有人能够要求你遮挡文身呢?那文身是你整体形象构建的重要一环,换个思路讲,这种行为和强行要求一家公司改换logo有什么区别?有人声称,文身在舞台和球场上大量出现会对青少年产生不良影响,这真是诡异的逻辑,商场里的花臂父母牵着自己刚刚三五岁的孩子自信地逛街,他们都没有担心带坏自己的孩子,那些唱歌的、踢球的怎么就会用几个花纹把未成年人引向犯罪歧途?文身只是在皮肤上刺下图案,它不代表道德败坏也不代表精神高洁,它只是一种装扮,如果把每一种装扮都分配一种道德象征,那么这个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西装代表文明还是堕落?牛仔裤破几个洞才是适度?短裙要到哪个位置适可而止?长裙拖地几米才合情合理?染发颜色如果棕色可以接受,那么绿色为何要被禁止?这一切的边界到底是否存在又应被谁制定?
我们从清寡严苛的时代走到今天这个相对多元和放松的时代,历经多年,也付出代价,如今,人们早已不再有什么“奇装异服”的观念,也不会因为谁染了头发而大惊小怪,健身房里三分之一的人身上布满花纹,有的纹身师已经达到国际水准,在圈内声名赫赫,这才是真正的现实,连中国的征兵体检标准都做出修改只要求穿着短袖时文身露出不超过3厘米即可,而我们的球员和摇滚乐手却不许展露文身?
将成年人孩童化,将管理者自身家长化,不是一种现代的管理模式,它也不符合现实的需求,我们应该努力维系一个社会多元包容的宽松氛围,宽松的社会才会拥有活力,继而人们才愿意投身其间为社会贡献力量,压抑个性必将摧毁创造力。我们应该顺应潮流,而不是逆水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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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身 球员摇滚乐手 身体发肤
球员摇滚乐手 身体发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