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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母的死

清明节或者说春天,都很容易让我想起曾祖母。因记忆中的曾祖母总是坐在桃花掩映的院子里的。又或许是因为从前读书时,选修课上诌过一首七绝,题为《忆曾祖母》(“平芜春水小桥斜,东风柳絮满人家。布谷一声童谣里,桃花院落数白发。”)诗写得并不好,却意外被老师表扬了(很对不住他,没有继续写下去)。可见曾祖母在我记忆里的确是与春天相纠缠的。

我父亲的原生家庭比较奇葩。归总起来几句话:祖母偏爱三儿子,祖父偏爱二儿子,我父亲是大儿子,人很聪明,但从小无人疼爱,跟兄弟打架闹到父母那里总是吃亏的。他于是很果断地去投靠了我的曾祖母,也就是我父亲的祖母。与父亲、曾祖母同住的,还有我那一辈子未婚的大爷爷,我父亲等于是正式过继给了他的伯父。因此我从小对别家小孩子口中很亲的“爷爷奶奶”几无概念。大爷爷曾当过兵,不善言辞,对我很好而交流不多;我母亲那边,外祖父去世很早,外祖母对我十分好,可惜不常见面,十岁时外祖母就去世了;而父母每天忙忙碌碌,并不常常陪伴左右——因此,我的童年几乎就等于“我和曾祖母在一起”。

我出生的时候,曾祖母就已经84岁了,她在我记忆里一直就是垂暮的老人。她姓王,她的娘家在当地大概算很兴旺的家族,因那个村子就是以她的姓冠名的。一直到90多岁,还可以看出来曾祖母曾是个面貌清秀、十分白皙的女人。她年轻时候嫁给我曾祖父,大概也是满意的。我父亲这边的家族,祖辈男性连续有十代左右都是做乡村塾师的(至多一两代后来做了官),不读书的子弟则务农,算是典型的耕读之家。曾祖父也不例外,他也曾教过乡学,只是后来改行去了某家食品公司,做了一阵子“大掌柜”。曾祖母虽嫁得好,但命不算很好,因我那很通文墨且又性情仁厚的曾祖父在40岁左右就去世了,留下我曾祖母带着两儿两女过日子。

见过我曾祖母的人都说,那真是一个明理通达的老太太,那么老了,一点不“讨嫌”,总是一副恬淡的样子,对晚辈没有可厌的管束,对于生活没有一句怨言。但有什么需要她决断的,她往往又很容易理出个一、二、三来,使得大家心服口服。我想那些人的看法是对的,她从前对我说话很蔼然,我不记得她曾啰嗦过。等到我七八岁时候,她已经九十多岁了,每天穿着她那过时却干净的蓝布斜襟上衣坐在堂屋里,很少言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句评价于曾祖母而言是褒义的。她的确很有福气,因我母亲真是既孝顺又能干的孙媳妇。

话很少的曾祖母其实相当有趣。比如说她常常教我念地方上的民间歌谣,我疑心还是她小时候学的。如“二月二,姑娘回娘家……六月六,百(似乎是这个音)脚绳子扔上屋”这样的有关节令习俗的歌谣。她每每从“正月正”一直数到“腊月腊”,可惜现在我几乎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她与幼小的我轮替用一只手掌向对方交叉着击掌,以为念歌谣的节拍,她不惮其烦地一次次教我,而我竟也一次次跟着她兴致盎然地念;有时,她又会笑眯眯地捋起她的蓝布衣裳的袖子,露出松弛而雪白的皮肤,跟我说:“跟太太(我们那里称呼曾祖母的方言)比比呢,到底谁比较白!”自认为已经很白皙的我,常常嘴上不认输,心里却承认自己没有“太太”那么白;

从前冬天的故乡,不像现在,还是会下鹅毛大雪的。有一天仍然是我与曾祖母在家,外面雪下得很紧,曾祖母坐在堂屋里一张藤椅上,忽然跟我说,“冬天的雪啊,收起来存在瓶子里,放到夏天喝,是非常凉快解渴的。”那会儿天已黄昏,我不顾外边齐脚踝深的积雪,自己找了雨靴套上,拎一只空酒瓶,撑着把伞就到院子里去收雪了。而曾祖母也不管,笑眯眯看我出去。我用手握着洁白的雪,不停地往那只空酒瓶里塞,也不记得多冷,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雪才回屋子里去。回到屋子,我就将这只存了雪的酒瓶藏在几案下面的隐蔽处,充满期待。转眼就是夏天。我还记得那只盛满冰凉雪块的神奇酒瓶,于是找出来(居然还在!),看了一眼,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又将酒瓶口朝下使劲儿倒,一滴水都没有!我立刻有种上当了的感觉,马上去找“太太”问。而她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看着我笑眯眯什么反应都没有。唉,或许她彼时已经聋得太厉害了。

可是有些事情上,她实在非常聪明。有一次,许我自己出去贪玩很晚回家,到家发现父母带着弟弟去亲戚家了。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委屈。但是我从小似乎就是感情不轻易外露的,那天我并未嚎啕大哭(也许觉得对着曾祖母哭了也无济于事),只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流泪,被子都哭湿了,感觉自己已被全世界抛弃。不知哭了多久,曾祖母拄着拐杖,颤巍巍迈着她的小脚(唉,曾祖母是裹了小脚的……)走近了我的卧室。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觉得难为情极了,就继续盖着被子装睡。心想:反正她已经老糊涂了。谁知道,她走到床边,一下掀起被子,语气半是关切半是逗乐的:“哭鼻子啦?是因为他们出去玩不带你吗?是他们不对!”我听了只哭得更厉害了。不过这回是因为感动,觉得我的曾祖母是那么爱我而且理解我。

一度以为曾祖母是会永远这样陪着我的。对于孩子而言,时间是无意义的,世界是永恒静止的。但是有一天,世界改变了,钟表里的秒针分针乃至时针,都开始过于清晰地走动起来。

还记得我上初一的某一天,放学回家,母亲忽然跟我说:“太太估计是要不行了。”原来曾祖母白日里准备吃蒸鸡蛋(她很喜欢吃蒸鸡蛋)的时候,手未能将碗拿住,碗摔到地上碎掉了。那顿饭曾祖母就没有吃,然后就卧床不起了。也就在摔了碗的第二天,祖父来看她了,祖父其实才是曾祖母偏爱的儿子(对此,大爷爷十分不满),因他跟曾祖父比较像吧,在很通文墨、斯斯文文这一点上。祖父来到曾祖母床前,曾祖母虽气若游丝,意识倒十分清醒,也认得出自己的小儿子,并且能够很清晰地说出小儿子的名字。到了夜晚,大家都觉得曾祖母大概要熬不过去了,于是都不敢去睡。祖父却很有把握地说,他会搭脉,感觉脉搏微弱下去会通知大家,让大家先去睡觉。于是我们就去睡觉,而我上了一天学,也着实困了,几乎是毫无心事地倒头就睡。

等到我睡醒的时候,仍在半夜,只见窗外对面的堂屋里灯火通明,我的曾祖母已经去世了。我很难过,恨自己为什么睡着,可是同时我又有点糊涂,觉得那悲伤似乎也没有那么强烈,而曾祖母也并没有离我而去。后来有人告诉我,祖父觉得曾祖母快不行了,大家就扶起她到堂屋穿寿衣,曾祖母很是挣扎了一番,不肯出去,那力气之大,简直不像一个垂死之人。我听了很凄然。曾祖母到了“外边”躺下来就断气了。说起来,她是真正的寿终正寝,并没有受什么罪。

但是,这里我要推翻刚刚上面写的这一段。其实曾祖母的“垂死挣扎”,她的手攀住门边柜子的力气之大,是我亲眼看见的。彼时的我,就站在曾祖母身边。但是我每每想到此处就觉得极不舒服,以至于我希望自己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切,试图在这篇文章中撒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那个很久之前的场景中,有一种让我一直无法直视的东西,我很难说出那是什么。我只记得大概是下葬那天吧,我终于抽抽泣泣哭了一场,永别了我的曾祖母。坟地是在离家不远处临河的一处高地上。据说,曾祖母生前指定了自己的坟地所在,因她喜欢那块高地,她希望死了之后,每天清晨,她都能看到河水涨潮的样子。那真是很诗意的想法呵。但是很可惜,我们的旧居,以及那块坟地,早已经彻底消失,被开发成高楼林立的小区了。曾祖母的坟也迁到一处公共墓地,她再也看不到河水涨潮的样子了。

其后我无数次去想:我为何会对曾祖母的临终场景始终抱有一种不愿意去正视的心态呢?或许是因为我不愿意去设想她对人生有多么留恋,不愿去想象她彼时内心的恐惧与孤独。那种恐惧与孤独,构成了我最初对于死亡的理解;又或者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始终教我们要“从容赴死”,“笑对死亡”,而在死亡面前苦苦挣扎是不体面的。我无法想象生平恬淡自守、最后气若游丝的曾祖母是如何使出了她最后的惊人力气,试图挽留住“生”。

直到很久之后,我成年了,工作了,才从木讷不善言辞的大爷爷那里听说了曾祖母的一件传奇往事,很像影视剧里的情节:那是一个冬天,日军扫荡到曾祖母所住的村子里来,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奸淫,无恶不作。我的曾祖母那会儿在家里,听得外面的惨叫与**,她果断出门往河边跑,跳进了刺骨的河水。她起初沉入水中屏息不动,一颗子弹恰好从她的肩头上方飞过去。那天,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许久,等日军走远了才敢出来。

我听到这件往事只是觉得难以置信,仿佛听说书人说书。继而意识到曾祖母也有我未曾了解到的一面。而那一面,恰恰又跟她的临终一幕是有关联的……我也忽然想起,最近一天我走在路上,看见满地漂亮的香樟落叶,仔细观察,十分心惊:在树叶锈红的底色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绿色的点,像还未熄灭、不甘熄灭的一点点生命的火焰。锈红的死亡包围了这些绿点……但是有什么关系呢,那星星绿点是生命最后挣扎的痕迹。而所谓死亡,不过是将我们推向生的一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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