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1日,星期五,一周里最清闲的一天。上午没有课,下午的课正好轮到不是我主讲,本来中午有瑜伽课,但因为预约人数太少所以临时取消了。我脑袋里空空如也,一觉睡到自然醒。
这一天,母上也如寻常一样在7点醒来,宝咪照例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她床边去叫早,然后俯卧在卧室靠近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她慢慢起床、穿衣、洗漱、吃早饭、查看猫食盆,清理猫尿盆。宝咪前一天夜里好像没有吃东西,但是尿盆里有两坨便便,柔软成形。忙完所有这些事情,母上照例是要撸猫的,这天却发现宝咪身上特别臭,下身不断流出小便一样的透明液体。于是母上打了一盆温水,一边嘲笑数落她一边给她擦身。擦着擦着,宝咪原本俯卧的身体慢慢向右侧倒去。
我起床的时候,宝咪正好刚刚倒下。她的脑袋抵住沙发的靠背,眼睛和鼻子挤在沙发的缝隙里,看不清她的表情。隔着缝隙我只能从侧边看到她大大张开着眼睛,牙齿紧紧咬住,她好像发现了我在使劲看她,肚子里发出了“咕噜”一声。这时候母上试图喂她吃一点牛奶,却怎么也扒不开她的嘴巴,于是我们两个就蹲在这沙发的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每过几分钟宝咪的腿脚就会抽动一下,就像小时候睡着的时候一样,只是幅度剧烈一些;隔几分钟她的喉咙里还会发出像打喷嚏或者咳嗽的声音。很臭的液体不断地流着,我们只能拿来她最不喜欢的纸尿片给她垫着,过一会儿就换一块。过了大概半小时,我们发现她张开了嘴,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好像很口渴的样子,于是我马上倒了一碗凉开水,母上用针筒滴了一滴水在她嘴边,她居然伸出舌头来舔了去。于是我们充满希望地打了一管水,一点一点喂她吃完。
窗外的阳光渐渐刺眼起来,我们把窗帘拉上,守在她身边,谁也不说话,看着她抽动、咳嗽,给她喂水,换干净的纸尿片。她的呼吸平稳,心跳正常,只是体温比平时低一点。过了一会儿,母上忽然问我说,是不是G哥说过猫这样还能躺一个星期?我说:G哥说的躺一个星期大概不是这种躺法的。母上不说话,立起来说要赶紧去把昨天弄脏的坐垫洗一洗,不然明天宝咪就没有干净垫子睡了。母上起身去捣鼓洗衣机,留我一个人在宝咪身边守着。
11点左右的时候,我发现宝咪的嘴张开了,嘴里不断冒出淡黄色的泡泡,大概冒了有一分钟之久。随后她呼出一口气,很长很长的一口气,大概有两三秒那么长吧,与此同时手和脚都慢慢地再向前伸展了一点。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完成一个舒展的瑜伽动作。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我赶紧去卫生间叫母上。母上扔下洗衣机赶过来。宝咪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身体还是热的,毛摸起来仍然油光顺滑。我问宝咪是不是真的走了?母上说是的,但是她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呢!母上去倒了一盆温水,给宝咪擦弄脏的身体。宝咪以前最怕洗澡,自从她肿瘤溃破以后,每天都逃不掉要擦身,每次都是呼呼地各种挣扎,但这次她却一动也不动。擦着擦着,她的眼睑慢慢地垂了下来,嘴巴也轻轻地合上了,从侧面看去,露出面带笑容的样子。
我下午要去上课,12点多必须出发,临走的时候我最后地看了一眼宝咪。她静静地躺在从小陪伴她的沙发布里,垫着她最喜欢的一张毯子,身体已经完全冰冷而僵硬。我夺门而出,眼前一片模糊。
宝咪来我们家的时候是2001年的春天,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大概3、4月份的样子,所以她有可能是1月出生的。刚开始的几年,我们并没有特别在意她,当时我上大学住宿在学校,一周才回家一次,母上还在上班,日常照顾宝咪的任务主要落在我外婆的身上。外婆是一个出身在农村的勤劳勇敢坚强的劳动妇女,她并不特别喜欢猫咪,把猫咪和鸡鸭猪牛什么的一并统称为“众生”,而猫咪这种“众生”既不能吃也不能干活下蛋,我们家新搬的高层公寓也没有老鼠可捉,真是“众生”之中最不受待见的一种。但是对于这份新加的工作,外婆还是默默地接受了。每天去菜场拣小鱼,回来煮猫饭,收拾猫尿盆,她还准备了一根棍子,专门用来给宝咪“做规矩”。
我和母上都是天生的猫奴。我俩看着猫咪就会觉得心情特别愉快,我们都喜欢摸着猫咪柔软的身体和顺滑的皮毛,喜欢一头扎进猫肚子里大口吸着她们身上特有的味道,我们一听到猫咪打小呼噜的声音就会全身放松。在寒冷的冬天,我们抢着说服宝咪跳到自己的大腿上取暖。每当这个时候,摸着她无比柔软的小胸脯,我的心里就会泛起一丝担忧,要是宝咪哪天离开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这种担忧在我心里已经存在了很久。宝咪来我家后不久,母上单位领导的大白猫就去世了,他享尽了荣华富贵却只活了五年,搞得我和母上都紧张兮兮的。后来有一段我们看梁实秋的散文,其中有一篇文章悼念他们的白猫王子。梁实秋认为猫活一年相当于人活十年,他们的白猫王子活了八岁,算是特别福寿双全的那种。梁实秋是大学问家,我们觉得他说的一定不错,于是又开始担心起来。
但是宝咪似乎并不符合这些参考案例。她胃口不大,身体也不强壮,最大的问题是皮肤不好,经常会整块的发痘痘和掉毛,但是她平平安安地活过了一年又一年。期间我身边的朋友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本科同学到研究生同门到博士班同学,再到工作以后的同事。十几年不见的老同学,见面第一句话都是问:你们**咪还好么?
前年的时候和G哥吃饭,G哥以前养过一对大白猫,分别活到了16岁和17岁。说起我们家正有一只15岁的老猫,G哥表示我们应该开始了解一下如何给猫咪送终了。他告诉我们猫咪到了最后的日子,会不吃不喝,这个时候不要去强迫他(她),也不要送到医院里,给他(她)一个温暖安静的窝,让其自然地离开就可以了。他们家的女猫就是在家里离世的,临走那天她从窝里走出来,把家里整个巡视了一圈,然后回到自己的窝里,长吁一口气,幸福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一直都记得这段谈话,但是去年夏天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样的方式对于我们的宝咪来讲已经成为了奢望。宝咪的肚子上从小就有一小块指甲大的软肉,比周边的组织都硬一些。母上说这是**结节,我们从来不曾在意。但在去年暑假刚开始的时候,这个结节忽然变得硬起来,而且迅速地突出,不几天就长到蚕豆大小。我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猫咪的基因里自带两种致命疾病,一是肾脏疾病,一是乳腺癌。而我们宝咪的症状,正是后一种。
我又在网上查了各种网友的经验分享,有网友去做了手术,但是术后恢复一般并不好,年轻的猫咪做了手术以后还有复发的可能;也有网友不做手术的,据说这个肿瘤会越长越大,还会溃破,直到去世。我记得看到一位网友说,他们家的猫咪从得病到去世,拖延了两年。
我把网上的信息和母上分享,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不要做手术,好好陪着宝咪过完最后的两年。但是随着这个瘤子越长越大,我能感觉到母上的心里越来越不安,而我不知为什么开始关注起各种各样的宠物医院来。
自从长了肿瘤以后,宝咪的胃口越来越好。去年4月我在朋友圈分享了宝咪一天要吃一大碗鱼的照片,震惊了所有人。但是此后她的胃口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壮实。皮肤病居然也神奇地痊愈了,全身的皮毛油光水滑,状态达到了人生的巅峰。我们不确定她是否知道自己长了肿瘤,但是肚子上平白多出一样东西来,她自己似乎并不十分介意。倒是母上每天哀声叹气,不住地问我,这个瘤越长越大,越长越大,你说以后会怎样呢?
挨到11月的时候,肿瘤已经有一颗核桃那么大,母上终于沉不住气了,说要不我们去看看医生吧,或许是有治的呢?我们去了离家很远的一间研究所附属的动物医院,接待我们的男医生专攻动物肿瘤,有五年的留德经验,看起来确实很专业。但是结果就是恶性乳腺肿瘤,不建议动手术。我们问这样一直长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医生说会溃破。这位医生只收了我们挂号费,什么检查也没有做,却陪着我们说了半小时的话,他似乎并不能具体地描述疾病发展到后来的情景,只是不断笨拙地重复同样的话来安慰我们。我们是第一次带宝咪出去看病,本来觉得她肯定会气到发疯呼呼地乱抓乱咬,谁知她一直静静地坐在医生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医生。
那天从医院里回来,我和母上都不怎么说话。宝咪出了一次门,感觉很累,早早睡了。记忆中那天晚上,家里特别的安静。
后来的日子里,宝咪仍然每天照吃照睡,快递送到的时候她仍然会充满期待地飞奔出去,每天晚饭的时候照例会跳到我的腿上享受一会儿人肉电热毯,并打起令人心旷神怡的小呼噜。看着这个肿瘤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母上几乎每天都要说上几遍:这个瘤越长越大,越长越大,你说以后会怎样呢?
2018年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早上,宝咪的瘤终于是溃破了,流出了很多很多粘稠的液体。从那一天开始,宝咪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开始整天黏着母上,母上在厨房工作的时候她都要挤到煤气灶下面的橱柜里,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她。大概到了三月,有次在我们开始吃晚饭的时候,她竟然跳上了桌子。因为外婆当年做下的规矩,宝咪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上过饭桌。但这次因为她生病,我们就没有阻拦她,任凭她在桌上转来转去,最后在母上的手边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我开玩笑似的给了她一片青菜,她居然捡起来吃个精光,于是我们把所有的荤素菜品一个一个都给她吃了一遍。宝咪以前不吃米饭,那天居然也吃了一小口,饭后还随我们吃了一份甜品。
从那天以后,除了自己的猫饭以外,宝咪每天早餐和晚餐都会坐在饭桌上,我们吃什么她都要吃一点,不论荤素甜咸,我们专门给她准备了一只玻璃饭碗,供她上桌的时候用。那个溃破的肿瘤倒不怎么再长大,但是一直都会出血水。母上说这个肿瘤或许是良性的呢,等水出完或许就好了呢!
我们买了一次性的尿片垫在她的猫窝里,但是她拒绝进入睡觉。母上说猫咪肯定不喜欢这种不透气的材质,于是把老房子的棉窗帘拿过来,剪成好几个小块,给宝咪轮流洗换。我们还添置了伊丽莎白圈,每天晚上给她套上圈圈擦拭身体,然后用dyson吹干。宝咪还是和小时候洗澡一样,呼呼地抗议,呼呼地挣扎,力气很是不小。
清明节前一天,宝咪溃破的肿瘤出了很多鲜血。此后好几天她一直卧床不起,也不吃东西,忽然之间瘦了很多。母上去扫墓,我一个人留守在家里摸着她的小身体,感觉她身上的肌肉就像溶解掉了一样,显得骨头特别尖锐突出。
清明之后,宝咪彻底变成了卧床不起的病人。除了早晚上桌和大小便以外,她不再各处走动,而是整天卧在客厅的沙发上。有时候脖子伸得老长,有时候就团得紧致一点。她并不睡眠,而是睁着大眼睛低头看着下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4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宝咪和我一起在桌上吃早餐,忽然她一阵抽搐,似乎两条后腿不能动了。她的前脚拼命扑腾,在桌子上打转,把所有的碗盘餐具包括自己的玻璃碗都打翻在地。我害怕得尖叫起来,母上冲过来抱住她,过了一会儿居然就好了。母上扫着满地的玻璃屑说,宝咪来我们家十几年,这是第一次打碎东西呢!
后来宝咪再上桌的时候,就自动缩在桌子的一角,离所有的餐具远一点。她每过几天就会特别难受一次,出一次血,然后消停几天。在状态比较好的那几天,上桌吃晚餐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有一次我们吃红烧鸭子,母上说猫咪不适合吃红烧的东西,宝咪就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瞪着鸭碗,看着碗里的鸭子一块一块减少,却没有人往她面前送,当我把最后一块鸭子夹出来放到我自己的碗里时,我看到宝咪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充满了失望。 后来有一次我们吃法国银鳕鱼,这种鱼比较贵所以从来没有给宝咪尝过,那天她吃了一小口之后居然打起了响亮的小呼噜,这是肿瘤溃破以后宝咪唯一一次打小呼噜。我把银鳕鱼一块一块往宝咪嘴里送,母上并没有制止。那天宝咪吃下了一整块的银鳕鱼。
她去世前的三天似乎状态特别好。母上给她梳了毛,显得皮毛特别油亮,那天晚上我有饭局,半夜回家的时候看到宝咪趴在母上的大腿上,面孔帖着母上的肚子。母上说她晚饭后就一直这样趴着不动,便也不好赶她走。第二天,宝咪开始小便失禁,把客厅的沙发都弄湿透了,于是她换到了卧室的沙发。那张沙发更加高一些,对于宝咪来讲跳上去已是非常困难,但这座沙发外面包着的毯子是从老房子的沙发上拆下来的,搬家的时候我们本来打算把沙发都扔掉,但宝咪到了新家老不肯睡觉,母上就提出把老房子的沙发套拿过来包在房东的沙发外面,果然从此她就安心了。
宝咪在这张沙发上卧了一整天,一直在出水,母上瞒着她偷偷在沙发布下面垫了一层纸尿片,以避免更大的损失。但到了傍晚时分,她忽然就好了。那天晚上我们吃了水淋淋的小白菜炒鱼丸,宝咪吃了一大盆小白菜。汤里有排骨,母上还为我添置了一只食堂的鸭腿。令人奇怪的是宝咪不吃排骨,却盯着我手里的鸭腿。我就和她分着吃,谁知她吃了几块之后并不满足,从她的座位上冲到我的嘴边和我争抢。我给她吃鸭皮和靠近骨头的肉,她都不要,只要吃夹在中间那一层特别香又没有被调料浸染的那一小部分。我们都觉得宝咪的挑剔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天晚上我甚至想发一条朋友圈数落她的过分。
吃完鸭腿之后,宝咪再没有吃任何东西。那天晚上她走到房门口在母上常穿的鞋子上趴了好几个小时,半夜拉了两次大便,是几天以来最正常最柔软的大便,母上说都是因为吃了那许多的白菜。第二天早上,她等我们都正常地起床以后,就离开了我们。
从次以后,我也是没有猫的人了。家里还留了一斤没来得及煮的泥鳅,半袋六种鱼猫粮,4个过年后添置的猫罐头。宝咪在生命的最后两周小便特别频繁,我就给她换了豆腐猫砂,只用了十分之一,在她去世前一天我还在网上定了一套paiden的性冷淡猫砂铲,朋友向我推荐了封闭式的猫尿盆,虽然价格不菲但我也打算入了。昨天下午我们把宝咪送走火化之后,忽然发现除了照片和少量视频以外,宝咪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的衣服上偶尔还有几根她的毛,但是那种顺滑的手感却再也不能有了;家里本来一直充满了她的气味,但是在她离开以后,我们把她睡过的垫子都扔掉了。母上保留了一套她的餐具,说以后冬至除夕还可以给她烧猫饭吃。
宝咪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在目不转睛地观察了她离开的全过程之后,我几乎有点相信灵魂和肉体是完全分开的了。在她呼出那口长气的时候,她的灵魂也随之散去,不知是消失在了空气中还是通过某种渠道去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在她离开之前,似乎看不到任何医学指标上的衰竭,好像她是可以自己控制生死并选择死去的时间似的。不知道她是不是特地挑选了周五上午这个我们都在家的时间;不知道她争抢鸭腿的时候是否已经想好了这是一生中的最后一餐;她等待了漫长的夜晚和清晨,一直到我们都像平日一样起床;不知道她那天早上是否巡视了一遍家里,会不会因为我的门没有打开而有些遗憾?当她在母上面前慢慢倒下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否有什么要对她说?当她腿脚抽动的时候,不知道她的脑海中是否会回顾自己这一生?
宝咪的一生,在我们的生命中实在也不算短暂。外婆早于九年前已经离世,母上也从一个健硕的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老人。宝咪在一生中所看到的我,从一个不可一世的三好学生,不断遭受各种挑战和挫折,不断通过地否定自己也否定那个对我进行评价的系统而慢慢变得强大。不知道从宝咪的角度,是否能够觉察出我们的这些变化。17年生活在一起,我们总是觉得宝咪并不能理解身边的所有事情,但是她似乎明白一些我们所不明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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