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男性气质被动摇,父权制也会被动摇
网络选秀综艺《偶像练习生》落下帷幕(该节目有抄袭嫌疑,但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可另行讨论)。《偶像练习生》用一种拍摄“真人秀”的方式,记录了一场练习生的选拔。该节目单期平均点击率高达2亿次,相关话题屡次登上微博热搜。但与该节目高热度相对应的是,练习生们的装扮和言谈举止被不少网友群嘲。该节目共有100名练习生,性别都是男性,他们在节目中的装扮常常是“浓妆艳抹”,不少人的一颦一笑也非常的“柔媚”。于是有人这样评论道,这部综艺是“百gay相亲大会”,“满地飘0,无1无靠”。
▲ 《偶像练习生》为爱奇艺2018年一季度重点推出的“超级网综”,节目类型为中国首档偶像男团竞演养成类真人秀。 © 爱奇艺偶像练习生微博
很显然,这样的评价背后潜藏的成见是:男性不应该化妆,男性不应该柔媚;爱化妆且柔媚的男性,并不光彩。有人忧心忡忡地表示:这样的节目会带坏中国男性,会加剧整个社会的“男性危机/男孩危机”。这为我们抛出了一个话题:真的存在某种标准的“男性气质”吗?当一个男性举止柔媚,喜欢装扮,就意味着这个男性陷入某种“危机”当中吗?如果不是,我们为何有这样的刻板成见?它又是如何运作的?
▌“到哪去寻找高仓健”
不久前,杭州一所中学开设攀岩课也引起了舆论的广泛关注。杭州市下沙区一所中学斥巨资在学校里造起了专业级的攀岩墙,还请来专业教练,第一次开课就被学生疯抢。校长的话亮了:现在男孩太文弱了,要给他们开阳刚课程补钙。
一段时间以来,国内不少中小学纷纷有类似的“拯救男孩”的举动。武汉某小学设立“男老师工作室”,定期进行“男人间的对话”;上海、南京等城市率先试点“男子中学”,设立全男生实验班,添加拳术、中国象棋、男子电声乐团等充满男人味的课程;上海某小学还推出中国首本男生性别教材……这些学校代表了整个社会的普遍看法:中国男孩们越来越文弱,越来越“娘”,学业总体落后于女生,男孩们陷入了危机当中,亟需“拯救”。
不难发现,当我们认为男孩陷入危机时,我们的潜意识里其实存在着一个判定男孩的标准,即所谓的男性气质,当越来越多的男孩不符合所谓的男性气质时,我们便认定这是一种社会危机。什么样的男性气质?简言之,这是“男人行为的社会规范”,比如男性就应该粗犷、豪迈、man、果敢、具有好奇心和好胜心、敢于尝试、敢于担当,就像中国古人说的“宁可教子猛如狼,不可教子绵如羊”。
事实上,中国的男性危机的讨论并非近些年才有的话题,早在上世纪80年代,它就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讨论,整个社会都在为“阴盛阳衰”而焦虑,并刮起了“寻找男子汉”的风潮。1985年第2期的《中国青年》杂志上,在栏目总标题“一扫混沌平庸,扬我阳刚之气”中刊发了一篇署名水竹的文章《到哪儿去寻找高仓健》,引起了社会大讨论。
文章写道:“日本电影《追捕》在中国上映时,我去看了,深深地被男主角的气质所吸引:刚毅,勇敢,百折不挠,把感情埋得很深,又爱得那么热烈……可是,那毕竟是银幕中的形象,我得在现实的土地上找到‘高仓健’。但我失败了。”接着作者举了自己的失败的感情经历,并感慨道:“几经碰壁,我已没有了热情。我真不明白,中国真的缺少男子汉吗?”文章还配了一篇《编者沉思》,把“男人素质”上升到等同于“民族素质”的宏大话语体系当中:“她(水竹)的失望,并不仅仅是对某些男人的失望,同样也包含了更深刻的内容——对我们民族素质的忧虑。”在后文的讨论中,编者充斥着“民族优秀的气质——首先是男性素质”的论调。
▲ 《追捕》剧照。 主演高仓健被代表了战后积极向上、勤恳劳动、敢于担当、沉稳自信的日本男人形象。 © 四川在线
如今“男性危机”日益成为一个全球性的话题,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也有类似的讨论,但中国的“男性危机”呼声却尤其显得迫切,跟1980年代一样,它被上升到社会、民族乃至国家前途的高度。比如翻译家林少华就说,“男孩有点不像男孩了,男人有点不像男人了,各行各业都显露出阴盛阳衰的迹象……没有阳刚之气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没有阳刚之气的国家,是没有未来的国家。”而性别史研究者陈雁还指出,“东方所谓‘男性危机’,更反映了某种民族主义的焦虑,近代以来,东方一直受到西方压迫。在国内,男人处在上方。但一旦与西方比,又处在下面,所以急于显示男性雄风。”
对“男性危机”的恐慌,以及对男性气质的推崇和不断拔高,也逐渐成为对偏离于男性气质的男性的一种“歧视”,他们常被称呼为“娘娘腔”“娘炮”“变态”“胆小鬼”,并被“逐出”男性的队伍。可问题是,男性气质真的就是一种价值正确和道德正确吗?
▌被建构的“男性气质”
西蒙娜·波伏娃的《第二性》发表了一个著名的观点,“One is not born, but rather becames,a woman”。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也即女人之所以得像个“女人样”,是后天性别社会化塑造的结果,而不是先天就应该如此。这也是sex和gender的区别。前者为“性别”,后者为“社会性别”——gender的词义包含了传统观念、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等对于性别的建构和规范。在很多时候,后者的标识意义远远超过了前者,生理特征的意义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这一论述也适用于男性,男性既是一种生理性别,更是一种社会性别。所谓的男性气质,显然就是社会性别的范畴,它是一种社会的、文化的而不仅仅是生物学的建构。
性别社会学家R.W.康奈尔(R.W.Connell)在《男性气质》一书中进一步指出,“性别的常识性知识不是恒定的,而是在不断变化的实践中的理性认识,通过这些实践,性别就在日常中‘形成了’或‘完成了’。”在书中,她将男性气质划分为四种类型: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和边缘性。
支配性的男性气质并不是指某种固定的性格类型,而是在一定的性别模式中占据着支配地位的男性气质,凭借这一气质,男性声称和拥有在社会生活中的领导地位。比如男性对政府、企业和媒体的控制;男性有更好的工作,更高的收入和财富的支配权;男性对暴力手段的操控以及将女性赶回家并漠视她们对平等的要求……“男异性恋者更像统治阶级”。
▲ 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小小男子汉》教材,编者希望帮助男生了解生理、心理成长变化方面的知识,增强自我保护等基本能力,从而提升男孩敢于担当的勇气和素质。但推出后广受批评。 © 中国日报中文网
从属性男性气质,是相对于支配性男性气质而言的,二者是从属和统治的关系。比如突出的情形是,男异性恋者处于统治地位,男***者处于从属地位,“所有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符号体系所排斥的特征在男***那里都可以找到”。“男异性恋者对***者的敌意涉及真实的社会实践,从工作歧视、媒体中伤到关押及不时的谋杀……这些实践的要点在于它不只中伤个人,而且还划清社会界限,以与被排斥者的距离来界定‘真正的’男性气质。”
R.W.康奈尔深刻地指出,“男性气质事实上就是权力最**的表现形式”。男性气质的本质其实是父权制度,它在构建男性所该具备的品性的同时,同时也在设定了一种性别等级秩序和权力分配方式,拥有男性气质的人同时也在男女关系中掌握着压制性的力量和权力,男性气质成为父权制度合理性的重要依据。
有人会说,古代中国曾长时间对于***的态度颇为宽容,是否意味着男性气质的建构不存在?并非如此,只不过古代的男性气质建构不是依靠气质是否阴柔,而是是否“威胁到家庭的稳定和传宗接代的任务”。徐艳蕊、杨玲在一篇文章中以清代李渔的《男孟母教合三迁》对此进行了论证。小说讲述儒雅秀才许葳在逛庙会时看上了出身贫寒的俊俏少年尤瑞郎,花费巨资百计谋求归家为妻,并许诺为其父养老。为了报答许的付出,尤瑞郎自宫以表明心志。后小人谗妒陷害许葳致死,尤瑞郎守节抚孤,终使许葳与前妻之子科举成名,自己也受到朝廷旌表。
换言之,那个时候男性气质的关注点不在于男性是否是***,而是***的男性是否也具有“妇德”,不影响其他男性传宗接代,并帮助其获得功名。她们转述了香港学者赵文宗的结论,儒家文化“不是以性行为本身的好或者坏为基础来考虑的”,而是在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这五种伦理关系中来评价性行为。“只要在这个背景下,什么样的性行为都可以被接受,除非它对这个人际关系有负面效果”。
也即男性气质的标准是随着时代变化而不断变化的,但始终如一的是父权制度,是等级秩序和不平等的权力分配。男性正是凭借这种性别构建在社会结构中获得自己的位置,并保持对权力的掌控。
▌成为一种压迫机制的“男性气质”
男性气质的绝对权力位置,是通过女性气质的贬低、排斥和边缘化予以实现的。男性气质的背后,首先是对女性的一种不公平。
比如“男性危机”的说法,本身就是对女性的一种歧视,它潜藏着这样一个鄙视链,即男性气质要优于女性气质,并且男性气质只有男性才能拥有,否则女孩具备了男性气质,不是可以平衡危机吗?因此,一直致力于婚姻家庭研究的研究员徐安琪指出,“我认为那些‘男孩软弱、说话细声细气’、‘女孩强势、言行泼辣’之类的感叹和忧心,反映了一些学者和公众至今仍将男性视作具有睿智、自信、独立、刚毅等品性且学业优秀、职场主角并驰骋世界的强势群体。”
何况,男性气质背后有着挥之不去的父权制阴影。就比如当我们认定男性应该更坚强、更阳刚,男性应该成为家庭的顶梁柱、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时,我们其实也在赋予男性“一家之主”的地位,并承认男性理应在职场上更有作为;与之相对的是,女性就应该扮演好“贤内助”的角色,在职场上弱于男性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教育学者朱永新的说的,“女孩子的所有优势,在大学生毕业的时候,几乎‘丧失殆尽’。用人单位或者明显或者含糊,表现出重男轻女的倾向……所以,我说,需要拯救的不仅是男孩,女孩子同样需要拯救。”
不过,被男性气质压迫的不仅仅是女性,也包括部分男性。当男性气质成为一种刻板成见和约定俗成时,如果一个男性无法满足期待,外界对他的压迫就产生了,他也会遭到歧视和嘲讽。就像李银河说的:“按照男权社会的规则,男性必须工作挣钱养家,承受了重大的生存和竞争的压力;男性不能表现出内心温柔脆弱的一面,在人格的发展上受到压抑;由于压迫女性,男性也丧失了在男女平等的环境中生活的经验。”
▲ 据统计,2013年英国登记的自**数为6233人。自2007年来,女性自杀率基本维持不变,而男性自杀率从2001年起达到最高峰。自杀的人当中10个有8个是男性,该数据在过去三十年内持续增长。 © 凤凰文化
问答社区知乎上有这样一个问答,“男人被人说娘(娘炮)是什么感受?”。底下的留言多是血泪史,答题者往往在小时候因为所谓的“娘”而遭到同学的耻笑、欺负和侮辱,不少人还因此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同样地,不少人对于《偶像练习生》中练习生装扮和举止的嘲讽,也是因为他们并不符合男性气质的期待。对此现象,性别史学者陈雁如此解释道:“男人受到歧视,并不是因为女人歧视男人,而是不合理、不公平的社会性别制度在歧视不符合它的要求的男人,而‘男性歧视’主要归结于社会文化对于霸权性男性特质的推崇。”一旦男性气质被动摇,父权制也会被动摇。
有人乐观地指出,随着“她经济”时代的到来和女性消费力量的崛起,女性的消费诉求使得传统的男性气质发生了松动,《偶像练习生》的火爆以及中性气质的“小鲜肉”“小奶狗”的走红就是例证。不过在笔者看来,这种松动是有限度的。诚如戴锦华说的,这是“资本对于单纯的男权结构的超越”,但并非资本站立在女性一方,而是“在无所不在的资本逻辑中,我们每个人作为‘人’的意义正在不断地贬低和下降,成为资本链条中的一个部件;在工具或部件的意义上,当然没有人在乎你是男是女了”。
要彻底改变“霸权性男性特质”,归根结底还在于改变不公平的父权制度,只有当社会足够开放、男女之间足够平等,每个人才能真正拥有成为自己,并且不**涉、不受歧视的权利和自由。
——首发南都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