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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埋母案:恶念之下,被遗弃的亲情

当脆弱的生存平衡摇摇欲坠,为人之子的赡养之责就成了重负,甚至引发恶念。

记者|刘畅

废墓坑里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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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靖边县东南,金华路社区低矮的土房尽头,隆起一片稀疏的林地。远处的炼油厂和兴建的高楼将它包围。那里高低不平,原是旁边农村的坟地,改为林地后,一人高的细木像是黄土的点缀,牧人赶羊如云一般飘荡。曾经聚集的坟包大部分已迁走,偶见插着墓碑的坟包和迁坟后废弃的坑洞,一个斜坡上的土丘最是醒目。土丘被削掉大半,土堆在四周。土丘上布满脚印,脚印聚集在一块废墓碑上,墓碑仅“纪念”二字可见,指向扎入斜坡的黑洞。

洞口不及半米,内不见光。当我5月9日下午来到“万亩林”的废墓坑时,往来的牧民回忆起曾一夜“长”起的墓穴:“墓坑早就废弃了,现在的样子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只是周围没有土堆,直到5月2日的时候都如此。我5月3日一大早放羊时发现,墓坑突然鼓起来,周围的土都堆在上面,比现在的土丘高得多,特别显眼。”

曾在5月3日清晨发现废墓坑突然隆起的牧民又来到原地,看到墓坑已恢复如初。(刘畅 摄)

牧民用手比画着曾经一米五高的“坟包”,他当时还诧异是谁占了墓坑,他不知道的是,那时“坟包”里有个79岁的活人,一位无法行走的老太太王芬。

王芬与58岁的大儿子马奎、大儿媳吴燕和两个孙女住在两公里外的瓦房村,如今归属于金华路社区。2013年金华路社区成立之前,瓦房村是一片城中村,当地村民把土地用来盖房售卖。如今九成以上的住家都是外来打工的人,一层的院子鳞次栉比,被弯弯曲曲的小巷隔开。

马奎一家也是从县城周边的村庄进城的外来户,他们家在村里显得尤其破败。邻居李珊告诉本刊记者,马奎一家的房子是马奎买的,有相邻的两个院子,院墙打通,有两个院门,却只有一扇是完整的铁门,另一扇一半是铁门,一半被砖头堵住,“一扇门要几千块钱,他们买不起”。

李珊对本刊回忆,马奎的院子买了十几年,王芬断断续续来住,但自去年下半年再次搬来时,因腿脚不便,极少出门。据媒体报道,去年11月,她独自在家时摔了一跤,家人回来时,她的身体已僵硬。送到医院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却自此再无法独自站立。她一人住南屋,邻居曾见到她下半身尿湿了,瘫在地上,没有人照顾,邻居给她扯块纸板,让她坐在纸板上。而警方告诉媒体,因腿脚不便、大小便失禁,王芬也曾流露过厌世的想法。

马奎早已受不了了。他事后对警方说,母亲“屎尿全在床上,臭烘烘的”,他曾频繁到“万亩林”捡柴火,“勘探”地形。5月2日晚上8点左右,马奎实施了他的计划。李珊说,当时他家周围的邻居都不在县城。据警方通报,一米七出头的马奎把老母放在手推车上,穿过坑洼的砖路、土道,拉着王芬一路向北,趁着夜色将她“埋”入自己此前看中的墓坑里。

插图:老牛

牧民在第二天看到高高隆起的土丘,便是马奎当晚的“成果”。马奎出门4个多小时后,5月3日凌晨2点前后推着空的手推车回到家里。吴燕事后向警方回忆,丈夫马奎告诉她,他把老人送到了靖边县的新车站,然后雇了一辆面包车送到甘肃庆城县的亲戚家,他回家时老母应仍在车上。

王芬数十年前曾改嫁到庆城县,在那里确有亲戚,但吴燕凭马奎平日对母亲大小便不能自理的厌恶,不敢轻信,她带着家人前往车站,寻找无果。而在吴燕寻找期间,凌晨4点左右,马奎独自一人离开家人的视线。

一整天没有消息,吴燕到派出所报警,称丈夫把婆婆拉走后,至今未归。刑侦大队接警后突击审讯马奎马奎带着警察来到遗弃母亲的土丘前。警察发现,虽然土丘很高,却没有填实,墓坑内没有土,碎墓碑将稀松的黄土挡在坑外。警察把土丘挖开,墓坑内部很深,纵向挖开的底部,是一处高近一米、深两米的横向墓室,王芬头朝里,直到警方赶到现场,她不吃不喝,蜷缩了近70个小时。

断续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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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警察一边把土丘铲掉,一边呼唤王芬的名字时,洞内传来轻微的呼救。警方告诉媒体,王芬在坑里十分虚弱,几乎丧失意识。被送到医院后,她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在一家人从公共视野中消失之前,媒体的视频中可见,瘦小的王芬因年老显得有些干瘪,她扒在病床的床沿边,除了被以涉嫌故意**罪带走的马奎,其他家人围绕在她身边,帮助她做康复训练。

王芬在弥留之际,仍有求生本能,但警方发现,此前洞里却没有反抗和自救的丝毫痕迹。她意识清醒后,就开始念及自己的大儿子,对警方说是自己爬进洞里,担心马奎被重判。毕竟即使在马奎成年后,不论马奎住在哪里,王芬都曾与他长年生活在一起。

马奎的老家在天赐湾镇城河村,位于延安与榆林的交界处。从金华路社区开车,一路向南,行驶40余公里,村庄的界碑在盘山路间一处无名路段旁。在路边放眼望去,除去界碑,只有一所飘着国旗的废弃房屋,耕地荒芜,不见人家。零星的简易房和废窑洞藏在荒土深处,马奎家的窑洞在界碑下三四公里的沟底的半山坡上。从坡下走到窑洞前没有路,只有自己踩出一条羊肠小道。这个窑洞早已废弃,木窗坍圮,土块落在洞口和洞内的炕头,晾衣绳上仍有落满灰尘的衣服。

“虽然现在窑洞已经荒废,但马奎40多岁前,一直住在这里。”马奎同村的发小王辉比马奎年长两岁,是原本20多户的水莲台村组目前唯一一户还留在村里的人,他住在窑洞里,陪着腿有残疾的儿子、儿媳放羊为生。像马奎一样,他的老母亲也住在城里。幸运的是,母亲身体康健,轮流住在王辉的兄弟家,兄弟家境尚可,花甲之年的王辉没有养老的负担。

王辉告诉本刊,沉默的马奎童年充满艰辛。他说,马奎是他们一家唯一智力正常的人。王芬平时说话反应有些慢,而马奎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也都有些愣。在马奎10岁左右时,他的亲生父亲又因不能忍受淋巴结核“老鼠疮”的折磨而上吊自杀。王芬经人介绍,嫁给来城河村帮人种地的甘肃庆城人于鹏,又与于鹏生下一个男孩。于鹏对马奎和他的姐姐视如己出,从未饿着过他们。但于鹏与王芬在水莲台村租住了几年后,家乡的条件改善,还是带着他们所生的儿子回到了庆城县。“马奎十**岁时,姐弟三人到甘肃看母亲,弟弟在那边找了对象,过了两年,姐姐也嫁到那边去了,家中只剩下马奎一个人。”        

“我们背80斤麦子就很吃力了,马奎能轻轻松松背上120斤,干活儿从不惜力。”王辉告诉我,虽然如此,但因劳力稀少,马奎一家自他生父在世时,就是村里最穷的。自王芬远赴庆城,三个孩子由马奎的叔叔带,而当马奎独自一人与叔叔相依为命时,村民都很可怜他,饭点时不论路过谁家门前,都会留他吃饭。

很难说马奎对自己的母亲心怀怨恨,王辉算起来也与马奎家沾亲带故,他从未见马奎与母亲争吵过,而王芬在庆城县住了几年后,又因与那边的人有矛盾,马奎的亲弟弟也没有结成婚,他们一起回到了马奎的身边。

那时马奎已娶了邻镇的吴燕为妻。王辉记得,他们的生活仍很拮据,“马奎很聪明,算账比谁都快,但他家里都是媳妇抛头露面。退耕还林时,他家的地没被选中,没有获得补贴。养羊能卖羊毛、卖羊肉和羊羔,但一只羊动辄成百上千元,他家养不起。他们也找不到进城打工的门路,只会种地,而当地十年九旱,家里始终很穷”。

在村民的观念里,衡量家庭和睦的标准,除了没有吵架,就是一家人共同为生计奔忙。王芬回来后的2004年,高速公路恰好开始修到村里。王辉说,他没见过王芬与吴燕这对婆媳在外人面前红过脸,王芬当时到工地捡破烂,而吴燕会跟着其他村民一起,给施工队两包烟,聊聊天,趁其不备顺些材料回家。虽然马奎不敢做妻子做的事,高速公路终究给他家带来了实惠。2006年公路的占地补偿款让马奎可以在县城里买下院子,获得一个在城里的落脚点,像其他村民一样外出打工,“那时候两个宽9米、长20米的院子不到4万块”。

自此以后,马奎夫妇带着孩子搬到县城,王芬与小儿子住在村里。“马奎赶上空闲,就会带着吃的回来看望母亲和弟弟,在家里住一晚再回城去。”王辉说,他不相信马奎住到城里后就与母亲疏远,甚至产生敌意,“两年之后,小儿子也进城打工,与哥哥、嫂子住在一个屋檐下不方便,小儿子自己租房单住。王芬轮流住在大小儿子家,因为小儿子没结婚、没有人照顾,王芬与小儿子住在一起的时间多些。而自打小儿子也进了城,他们就再没有回来过。”

县城里的机会多,但马奎既没有专业技能,又将所有赔偿款都拿来买了房,他从40多岁开始,在城里过上了打短工的生活,虽无房租之忧,仍时时面临朝不保夕的风险。

    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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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马奎在金华路社区的院门透风的砖墙,可以看到他的女儿枯坐屋内,听闻门外声响,她匆匆躲进里屋。在马奎事发一天后,所有家人都藏了起来。

“社区共有6378户,总人口21367人,其中九成都是外来人口。疫情以来,随着复工复产,社区的人已回来七成。”金华路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靖边县被泸河分成东西两边,河西平坦,高楼林立,河东坑洼不平,多是平房和不到七层的小楼,更似城郊。金华路社区恰在河东,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贫困社区,也因此地价、房价低,成了农村人进城务工的落脚点。

工作人员说,在社区里买房和租房的外地人各占一半。当地有拖家带口的观念,老人五六十岁时,自己会在农村,再上了年纪就会和子女一起住。租房的家庭里流动性相对更大,老人在农村务农、夫妇带着孩子在城里的居多。而像马奎一家一样买房的人,一家三代即使作息不同,不在一个桌上吃饭,也要住在一起。一旦老人生病需要照料,儿子、儿媳二人,必有一位留在家里。“这些外来人员有靖边县下面农村的、隔壁县的,也有邻省鄂尔多斯的。大部分都是抱砖、栽树之类打短工的人,这里的家只是‘据点’,除了本县,他们会在周边的县市,甚至邻省找工作,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

马奎是他们中异常沉默的一位。几乎所有邻居都说,他见人从不会主动打招呼。李珊与马奎是十余年的邻居,她记得这么多年来,几乎每天早上五六点,他就会到招工的路边等待召唤,去年开始,抱砖一天有100多块钱,以往只有几十元。短工干一日算一日,不敢保证第二天还有活儿。如果有活儿,马奎就晚上才回来,没有活儿的话,他在路边等到上午九十点,就默默走回家,待在院子里,一天也不会出来。

“起初吴燕和马奎都是到工地抱砖,两年前她身体不好,做了手术后,转而到酒店洗碗。”李珊与吴燕的交往更多,每次见面都会打招呼,聊一聊最近的工作,抱怨一下挣得少。“他家最初搬来时是木头房子,直到七八年前,政府担心下雨后房子会塌,才统一改成了砖砌的房。王芬在木头房时就在这里长住过。那时她身体硬朗,帮着看孙子,给家里买菜、做饭。而她精打细算,平时只买些菜吃,只有过节时才会买一二斤肉。”李珊与马奎的大女儿年纪相仿,她的父母在农村种地,不必像马奎夫妇,甚至于奶奶辈的王芬这般劳碌,她对马奎一家平日的境遇充满同情。“七八年前,王芬比儿子、儿媳都爱在外面走动,总坐在巷口的台阶上,也常来我家串门,我们的老家相近,我留她吃饭,聊农村的家常。她总说大儿子辛苦,又心疼二儿子没有对象,问我有没有寡妇可以介绍。”

居委会工作人员告诉本刊,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四口之家,如今每月挣四五千才能维持在当地的日常生活。若打短工,则一家必须要两个劳力。马奎的大女儿早已出嫁,他的儿子年幼时,平日家里有五口人,算上偶尔来住的王芬便是六口,近些年儿子独立,搬出去自己谋生,年近花甲的马奎夫妇还要供两个小女儿上学,一家人始终保持在维持生计的脆弱平衡上。

《小偷家族》剧照

随着王芬年龄的增长,平衡开始摇摆。去年,马奎四处租房奔波的弟弟,终于在县城西南的寨山村住进他的叔叔为他搭的两间彩钢房里,王芬搬去与他同住。据邻居所见,那时王芬已视力不好,虽仍能走路,但腿脚不便,走路踉跄,而且已经小便失禁,衣着邋遢,裤子总是湿的。身高不如一般女子,与马奎一样沉默寡言的弟弟不是打短工、拾柴烧火,就是在家给母亲做饭。而邻居经常看到马奎拿着食物来看望母亲和弟弟,“彩钢房里冷,老人又身体不好,马奎说自家房里有更暖和的炕,天冷后就把老人接走了”。

据金华路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讲,马奎在户籍地没有申请过低保,不是低保户,他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他老家的废窑洞既无处容身,也没有本钱买千元一只的羊羔。而本地养老院仅接受能够自理的老人,一个月也要1000块钱,不是马奎一家人能够寄托的。他们只能独立照料王芬。李珊见到,自马奎把老人接来,老人不能下床,便很少见夫妇二人双双出门打工,总有一人留在家中照料。“老人不能自己吃饭时,他们会喂饭。”李珊不敢相信马奎的所作所为。

而在事发前,疫情将马奎家已经占去一个劳力的生活,搅得愈发艰难。无人招工对打短工的人影响甚巨。居委会的工作人员有许多发布招工信息的微信群,因为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门路,平日里微信群的用处不大,但春节后,很多人主动找居委会询问招工信息。在幼儿园工作的李珊至今仍在家带孩子,所幸她的丈夫是汽车修理工,有稳定的工作。而自疫情以来,直到一个多月前饭店开张,吴燕才重新开始干活,她曾在与李珊的交谈中,流露出自家的焦急,“哪里还有工作?”

数月来始终没有找到工作的马奎,面对大小便不能自理的母亲,何时心生恶念,不得而知。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20期,文中人物皆化名,实习记者李晓洁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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