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剑文
面对煌煌一部《天龙八部》,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这部巨著不仅有着宏大的历史文化意味,而且具有莎士比亚笔下人物与情节的丰富性,并且还蕴含佛理的深度。就整个武侠小说史而言,此乃颠峰之作。整个武侠小说领域,可以简明扼要地划分为“《天龙八部》之前”与“《天龙八部》之后”的两种小说。所谓“之前”的小说,是“飞剑斩头、口吐白光”的小说,是“学艺复仇、冤冤相报”的小说,是“官兵强盗、或斗或和”的小说;所谓“之后”的小说,则是大背于吾国吾民之传统文化观念的小说,或于“江湖精神”之外别求一种人文精神的小说。《天龙八部》的问世,既标记着对以往武侠小说的颠覆,又象征着一种“新武侠文化精神”的崛起。我们或可从萧峰这一人物形象,看出一二。
一
《天龙八部》开篇即是“释名”。作为对小说主题的阐释,此篇显得语焉不详,只解释了“天龙八部”这一名词的出处及其内容。但文章最后两段却标示出了《天龙八部》一书的寓言意味:
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
……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就象《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可见,该小说的命名,用到我们在《红楼梦》中常见的“谐音寓意”之春秋笔法,维特根斯坦曾说:“我们对一事态的命名乃是对其描述,命名显示其意义”。《红楼梦》中人物的命名,大都有着对其现身状态和人生命运的寓示。乔峰之命名,也同样蕴含深意。
乔峰:乔者,高也;峰者,高山也。可见“乔峰”乃是“高高山顶立”的。
乔峰登场是小说第十四章——《剧饮千杯男儿事》,从段誉眼中出现的:
他(按:段誉)上得(松鹤)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杆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
一登场便神威天成、英气逼人。
小说紧接着交代了乔峰的身份,原来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帮主。乔峰23岁即担任帮主,小说中登场时,他已31岁,任帮主已有八年。金庸小说的主人公,往往是自少年时便与读者照面,乔峰却是唯一的例外,一登场便高高在上,如日中天。段誉对乔峰的自报姓名无甚反应,乔峰“满脸诧异之色”,可见当时他已既“有成就”又“有名望”,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对乔峰的风光亮相,金庸意犹未尽,紧接着策划了一场“杏子林”丐帮内乱。内乱刚开始,就被乔峰摄人的气魄控制了局面。他察言观色只一招就将叛乱的主谋、武功不弱于四长老的全冠清制服,其他人谁也不敢再动手,参与叛乱的丐帮四长老弃刃就擒。
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战,未必便输,可是谁都怕了乔峰。”他这话确是不错,当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参与密谋之人如果立时发难,乔峰难免寡不敌众。即是传功、执法二长老,大仁、大义、大信、大勇、大礼五舵主一齐回归,仍是叛众人数居多。然而乔峰在众人前面这么一站,凛然生威,竟是谁也不敢抢出动手,以致良机坐失,一个个的束手就缚。
此段将乔峰的“有魄力”、“有本领”写得淋漓尽致、令人心折。
“三十而立”的主人公乔峰,在书中一登场便已是“天下第一人”。松鹤楼上显露其有成就、有名望;杏子林中展示其有魄力、有本领。这样一个“四有新人”,是金庸小说乃至武侠小说史前所未见的。乔峰之“高”,可谓“一览众山小”。
在一般武侠小说里,此等人物、此等成就,通常已是写到小说结尾之时。大部分武侠小说都是“我的一生”或“我的前半生”模式,主要写主人公的成长经历。但乔峰不然,他“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难,总是逢凶化吉,从来不吃什么大亏,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运”。
但《天龙八部》的超越之处在于:乔峰还有一个名字:萧峰。
乔峰的“乔”得自养父乔三槐,他的真名叫萧峰。乔者,假也。此“高高山顶立”之乔峰,原来并非主人公的原在身份!一个人竟有两个名字,在一部“寓言式”的小说里,其现身状态和人生命运,可见非同一般了。
主人公“乔峰——萧峰”的双重结构,隐喻的是“此在之我”与“原在之我”的“分离状态”。乔峰的原在之我——萧峰在其出生不久便已失落,造成对其“原在”的遮蔽。但人不可能没有身份,于是萧峰便成了乔峰,并以“此在之我——乔峰”来定义自己,而不知道自己本来是什么。于是“萧峰”便处于失去自我的被抛状态。
当人们在时间的无涯之荒野里探求未来时,乔峰却被冥冥之力推到了悬崖边,从而回首叩问从前。奥雷连诺上校(《百年孤独》中之人物)在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时,还可以回想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而乔峰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把“乔峰”这个身份扮演到极致之后,本该享受着后半生的荣耀,可“命运女神”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错误的悲剧”。
当乔峰发现了自己“此在”身份的虚假性以后,同时发现,他“原在”身份——萧峰的悲剧性:萧峰是契丹人,可乔峰却在汉人中长大,痛恨契丹人;萧峰的亲生父母为中原武林人士所杀,可乔峰却由汉人父母抚养成人,由中原武林人士传道授业;“萧峰”一边身负血海深仇,一边却以“乔峰”身份生活在自己“杀父仇人”、“民族敌人”的阵营之中。但他又不像慕容复一样知道自己“原在身份”的秘密,而是他人知道乔峰“萧峰身份”存在的真相,而乔峰本人却一无所知。人生的荒诞感油然而生。因荒诞而愈发显其命运之悲惨。
乔峰在杏子林中有一段内心独白:“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但乔峰的无辜在于:其“此身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即使其“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但“萧峰之苦”已先于“乔峰之生”而存在,乔峰之生“不过此苦之发现也”。
武侠小说作为“侠士的成长锻炼史”,其主人公总是借助于“外在对象”来发展自己、印证自己,从而展示其生命历程。但《天龙八部》的起点之高在于,其主题推进到:当你面对自己的时候:你从哪里来?你是谁?
可见,《天龙八部》已脱离了一般武侠小说的“成长锻炼”模式,而是叩问人“存在”之真相,叩问“在人间”的此在之真假。所以,“萧峰的登场”使乔峰“在熟悉的事物面前突然感到了陌生”。这种感觉让人想起那部著名的古希腊戏剧:《俄狄浦斯王》。
二
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别具匠心地不从“萧峰”出生开始,而从“乔峰”功成名就之后,“一般小说的结尾之处”写起,从而回首叩问原在。人们或可发现小说中萧峰的登场乃是“俄狄浦斯式”的逆时序手法。这种“从中心事件开始然后倒叙起源的作法”,从荷马开始,一直是西方文学叙事的经典手法。而《俄狄浦斯王》则是古希腊悲剧完美结构的典范。有评论家认为,《天龙八部》在古往今来的小说结构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也就是看到了,“杏子林中”萧峰登场的“俄狄浦斯气氛”。
松鹤楼上的乔峰是气定神闲地登场。但在《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时,乔峰平定了丐帮逆乱之后,
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缚,他心中却殊无胜利与喜悦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帮主深恩,以帮主之位相授,执掌丐帮八年以来,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内解纷争,外抗强敌,自己始终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实是有功无过,何以突然之间,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若说全冠清胸怀野心,意图倾覆本帮,何以连宋长老、奚长老这等元老,吴长风这等耿直汉子,均会参与其事?难道自己无意之中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竟连自己也不知么?
一个谜团在读者面前出现。整个场景如同古希腊雕塑“拉奥孔”一般,让人感受到极度的紧张。为什么在“乔峰”早已登场后,还要营造出这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呢?
原来:小说的主人公——“萧峰”即将登场。“杏子林中”一节,乃是“萧峰”因“一个意外”,从时间的坟墓中被挖掘出来,重见天日。而其背后,则是一连串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
这个场景结构,与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很相似,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但他又如何能察觉,这个“图谋”,乃是为了把那个“雁门关外、乱石谷前”的婴儿“萧峰”从尘封已久的历史中请回来。
智光道:“……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欢。又听说你数度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我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忌,便成了杞人之忧。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大有悲悯之色。
命运让一个女子( 马夫人康敏。在小说里她扮演了《圣经》中“伊甸园之蛇”的角色:一方面是她有意识地陷害主人公,意图使他的命运一团糟;而从另一方面看,她却又意外地让主人公发现了“原在之我”,并且还意外地“督促”了主人公向寻找自我的道路前行而无法停步。)挑起了事端,却让乔峰“无意中”踏上了寻找“萧峰”的不归路。
乔峰在隐约得知了自己的“原在身份”后,书中言道: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江湖,虽然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中,却是天地间陡起风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民、无耻无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骑信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
“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
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大丈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倘若激于一时之愤,就此一走了之,对丐帮从此不闻不问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在“乔峰——萧峰”双重身份的矛盾下,乔峰“心中混乱已极”的寻思,是乔峰站在“萧峰立场”上对自己“萧峰身份”的初步认定。(此刻乔峰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而他的“转念又想”,则是乔峰对突然出现的“另一个自我”的本能排斥,力图摆脱命运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人格分裂”,何况这个身份天然的具有一种“原罪”意味:整个杏子林中,除了一个“料来不会是真名”的“赵钱孙”以外,包括乔峰自己,都本能地认同“萧峰”“契丹胡虏”身份的低下与侮蔑意味,何况“乔峰”的成就与名望,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对“萧峰”所属阵营的仇视与对抗之上的。
“忒拜城的瘟疫”在这里乃成了“杏子林的叛乱”。“神谕的惩罚”在这里乃是发现了乔峰的“萧峰身份”从而引起人们对异类的仇恨。乔峰“无缘无故”背上了一个自己从所未知的身份和这个身份所“天然具有的罪行”,从而更显其无辜。“杏子林”这一场景就是如此地具有“俄底浦斯气氛”。
三
《天龙八部》的结构直承《俄狄浦斯王》,但萧峰本人的命运却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哈姆莱特。金庸塑造的萧峰形象堪与莎翁笔下的那位丹麦王子相媲美。
萧峰的命运与哈姆莱特最为相似。他们的人生都是因为突然的变故而发生了完全的变轨。而命运要他们完成的也是同样的任务:“复仇”。
萧峰的复仇是全书最动人也是最富戏剧性的情节。先是养父母和受业恩师惨死,这一切都被算在主人公头上。紧接着“聚贤庄”一役,几乎毙命。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总是受到“大恶人”的暗中阻扰和陷害。之后更为离奇曲折。因马夫人的一场曲折陷害,让他误杀了心爱的阿朱。阿朱的死,使萧峰无法“逃离命运”。(萧峰在去马夫人处寻问真相前,曾对阿朱说:“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后要找的一个人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可见萧峰本已有放弃复仇的决心。而马夫人却第二次扮演了“伊甸园之蛇”的角色,让萧峰失去了逃离这一命运的可能。)
之后是少林寺,已身为辽国南院大王的萧峰在这里才发现了关于自己命运一切谜团的真相:一直在追查的“暗中陷害他的大恶人”,却是一直在暗中救他的亲生父亲,所以他要找杀养父母和师父的仇人却发现原来“罪魁祸首”正是因于他自己。
萧峰的生命历程,表面上看是一个关于复仇的主题。但小说关注的却远不是复仇本身,(复仇的任务在书中是智光大师提给萧峰的,而复仇一事实质是“仇主”萧远山自己完成的)反而与《哈姆莱特》一样,“对复仇有意拖延”。因为萧峰“表现为复仇”的人生还有着一个更深的主题,那就是——寻找自我的救赎之路。
如果提炼出萧峰生命历程中几个最重要的片段,我们可以得出四个场景:杏子林中;聚贤庄内;少林寺前;雁门关外。
杏子林的意义在于,乔峰变成了“萧峰”
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里第一句话就说: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对乔峰而言,则是:
一天晚上,乔峰从杏子林中出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契丹人萧峰。
原来乔峰不是“伟大的乔帮主”,而是“契丹人萧峰”。一旦面对自己,乔峰的自信与高贵一下子烟消云散:乔峰创造了一切,乔峰却失落了自己。此在理想的幻灭,原在身份的困惑与危机,使乔峰担负着一个去寻回“被抛之我”的命运。
“聚贤庄”一役,萧峰虽然为生父萧远山所救,但却是“乔峰之死”的象征。乔峰在聚贤庄与中原武林饮酒绝交并展开血战。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此一“一笔勾销”,实为主人公放弃“昔日之我”的悬崖撒手。
乔峰自知重伤之余,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动。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契丹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却枉自送了性命,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
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乔峰心中悲愤难抑,陡然仰天大叫,声音直似猛兽狂吼。
乔峰告别了昔日“高高山顶立”的此在之我,选择了“深深海底行”的不归路。聚贤庄内乔峰临死前发出的疑问,乃是乔峰心中要解的死结,他的一生就是在寻找这个谜底。但这个谜底不是“乔峰”所能解答的,因为这些问题问的是关于他“原在之我”能否存在的问题,萧峰只有抛弃了昔日的身份,才有知道答案的可能。所以在少林寺,“身为辽国南院大王的萧峰”才在这里发现了自己过去的命运和原在的真相。
少林寺是全书最为大开大阖的场景。这一段乃是萧峰正视自己“原在身份”的开始。从此而始,萧峰才直面人生,真正扮演了“萧峰”。我们可以从后文看出来,全书的最后一节,众人在营救萧峰出城时:
说话间,正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在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人。”阿紫取过一块白巾,递给萧峰,道:“你系上吧!”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帮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成了真辽兵自相残杀的局面。那些颈缚白巾的假辽兵,却是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发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这块白巾说什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
(吴长风)说道:“……大伙儿受了奸人扇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之极。”
……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说着伸手扶起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主,乔帮主,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
当吴长老仍称萧峰为“乔帮主”时,萧峰直言自己确是“契丹人”。当别人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又回到从前时,萧峰自己却明白“乔峰”在聚贤庄一役时就已经“死”了。承认自己的“契丹人”身份,在萧峰这里,乃是其面对自我的“真诚”。因为萧峰知道:“外界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象,只有自己才能确证自己、坚守自己。所以在与少林寺玄渡大师的对谈中,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按:指其父萧远山):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
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来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从聚贤庄,到少林寺,再到雁门关,“萧峰”的生命历程只有短短的两三年。但这两三年却压缩了其被遮蔽的一生,他的生命浓缩得让人窒息。萧峰最后是在雁门关外——三十年前其命运的第一次转折之所,以死告别了这样的人生: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
将四个场景的分析总结起来,我们可以看出,萧峰经历的是两个生命历程——“乔峰”的一生和“萧峰”的一生,表现为“乔峰寻找自我”和“萧峰救赎自我”的过程:杏子林中乔峰发现了“萧峰”的存在;聚贤庄内“萧峰”向“死”告别了“乔峰的身份”;少林寺前“萧峰”真正成为了萧峰自己;雁门关外萧峰以死“救赎”了自我。
从上文萧峰自杀一节的叙述及耶律洪基的寻思中,我们隐隐可以觉知,萧峰本可不死。“为平息宋辽之间的兵祸”“在挽救民族危难之后自尽”、“最吃尽民族矛盾之苦的萧峰却为平息民族干戈而自杀身亡”等等观点虽然努力拔高萧峰的形象和他自杀的意义,但书中已言明:
他(按:萧峰)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发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可见,萧峰的自杀,并非系于某一个具体因素(例如平息民族干戈)之上,而是基于萧峰所有的生存境遇和总体的生命历程。虽然他的死与“维护世界和平”有重大关涉,但萧峰并非为了这个理由而必死。
其实,萧峰的整个人生每一步都踏在走向自杀的途中。因为他是一个“被弃”的“孤独者”,一个此世间的“局外人”。我们不要忘记上一章提到的本书整体结构的象征意味:“天龙八部”的意思,就是“非人世间”!如果把前两章结合起来,跨入小说的深层意蕴,我们会发现:小说通过萧峰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所要表达的,其实是对“非人世间”人的“非人化”状态的忧虑。
四
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言到:人们在观赏悲剧时会产生一种审美快感。当人们发现乔峰变成了“契丹狗贼萧峰”时,尚能安于成为这种“变形”的观赏者。但人们一定会很难接受这样的说法:
其实,只有乔峰发现自己变成了“萧峰”。只有“萧峰”才是“变形的发现者”。
人们总是把别人看作异端,看别人“非人化”,却害怕面对自己“非人化”的事实。当乔峰说出“我是契丹人”时,面对乔峰的人们没有问过自己:“那么我是谁?我自己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萧峰发现了自己的“变形”固然痛苦,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而《天龙八部》中的大多数人在看到乔峰“变形”后“理所当然”地嫌弃他,但他们没有想过自己是否也是“非人”?一个人,在一个非人的世界里,当“非人们自视为人时”,人却被视为了“非人”。萧峰身边的人无情地嫌弃“变成了萧峰”的乔峰,而绝对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否也是非人。即便是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段誉也在后来“无意中”发现自己此在身份的虚假性;虚竹亦然。其他人更是无不在“非人世间”和非人状态中痛苦沉沦且不自知。人由“此在”来定义自己,而忘记了自己本来应该是什么。
自己变成“别人”固然显得不正常,然而在一个人人都已变形的“异化世界”里,只有发现自己变形的人才是正常人。但《天龙八部》的悲剧性恰恰在于:不是非人的人们发现自己异化,而是“发现自己异化”的萧峰死了。对于一个异化世界来说,异化发现者的死是一种灾难性悲剧,因为这将意味着人们不得不在这个世界中继续沉沦下去,无法救赎。
萧峰最后是以死救赎了自己,萧峰的死,使其“心”坚守住真我而“身”离开非人世间,这就是佛家所言的涅槃。如果萧峰选择逃避其命运,(例如萧峰当初所打算的与阿朱塞外打猎放羊)则不需要牺牲,因为只需要不去确证不去寻找自我就行了;但“救赎自我”却需要担当。金庸在这里塑造的,与其说是一个英雄,毋宁说是“一个修炼者”。萧峰的深层意味乃是,他完成了从“英雄”向“人”的转变,从“非人”向“人”的回归。“重整乾坤的责任”不是萧峰一个人担得起的,但是,萧峰的“觉醒”却为我们提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人,如何摆脱外在的束缚找到自我并自觉承担自己存在的意义。
五
有人把郭靖和萧峰并称为金庸笔下两大英雄,这是不妥当的。因为郭靖与萧峰不在同一境界,而是和“乔峰”处于同一层次。(就任丐帮帮主时乔峰的作为,与郭靖何其相似)郭靖是“英雄”,而萧峰却是一个“真人”。郭靖是思想观念中的一个英雄模版,而萧峰却是活生生地站在“生命之峰”。
金庸笔下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确可以首推郭靖。写“英雄”的小说,也确以《射雕英雄传》为标志。但,文学作品最重要的是写人,写“永恒的人性”。既然文学是人学,那么金庸此著的突破点在于:写出了人生人世而不仅仅是“成人的童话”。
金庸对以往武侠小说观念的质疑与突破,是从“射雕三部曲”开始的。
萧峰“身份错位”之滥觞,乃是《射雕英雄传》中反面主人公杨康。杨康一生不幸的根源乃在其身份的错位:爱国志士的后代竟成了大金国小王爷,其实他才是“命运无常”的受害者。所遗憾的是,在这部小说中,金庸由于道德观念上的需要,对这个人物形象进行了儒家伦理思想上的批判,从而使这个“受害者”不但落为反面人物,而且塑造得过于扁平空洞,没能充分发掘,也许金庸此时的思想境界还未能超越影响中国两千多年的儒家道德伦理观念。我们可以从其《射雕英雄传》第三十九回《是非善恶》中一节,看出这种主观伦理标准的恐怖:
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
这段文字,金庸极力于塑造洪七公的正义凛然。但有人指出:象征正义的洪七公这种道德评判是恐怖的。因为洪七公认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该死,他们该死的原因是根据洪七公本人的标准来评判的。希特勒杀犹太人的时候也认为他们都该死,也是根据他自己的标准来评判。”这样的“道德楷模”在现代社会中很有可能就会变成“希特勒”。
金庸的睿智在于此后通过佛学的修炼发现了儒家道德伦理的片面与极端,并在之后所写的《神雕侠侣》一书中体现出来。杨过形象弥补了“其父”杨康形象的不足,从而完成了对传统道德伦理的突破。金庸在写杨康的时候对其持否定态度,此是传统的影响;但从杨过开始,金庸对此前的思想产生了怀疑,可谓“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宣战”。这一年金庸创立了自己的《明报》,《神雕侠侣》随着《明报》而诞生,也许是其开始“独立思想”的一个象征。
如果说金庸在前期把武侠小说写到了《春秋》的层次,那么,从“杨康——杨过”开始,金庸开始质疑“春秋”的价值观,此质疑由其创造出“萧峰”而给出了自己最理想的答案。
“射雕英雄传”到“神雕侠侣”再到“天龙八部”;“郭靖——杨康——杨过——萧峰”的发展与整合,这条路就是金庸小说的修炼之途。金庸曾说:在我自己所创造的人物里面,我比较喜欢杨过、乔峰这两个人物,对他们的同情心最大。
《天龙八部》,就是金庸生命修炼所达境界的小说展现。
在《天龙八部》中,慕容复因贪而在“顺的境遇”里执着沉沦,无法自拔。萧峰因嗔而在“逆的境遇”里反抗命运,但阿朱因之而死,阿朱的死成全了萧峰,萧峰最后的死,也让他的悲惨人生得以救赎,他因死而生,向死而生,这就是佛家所言的“涅槃”。
《天龙八部》“观芸芸众生”的视角正是佛家视角。我们应该还记得:萧峰是在段誉眼中登场的,而段誉生于佛教鼎盛的大理。小说开篇“释名”曾说:“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但人们发现:小说中主要背景并非大理,何来“云南大理国的故事”一说?其实,这里的大理正是佛法的借代。换句话说:“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以‘慈悲之法眼观非人之世间’的寓言。”所以在《天龙八部》中,金庸探求的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人在苦海浮沉中救赎自己的可能性。在天性上,段誉、虚竹与萧峰是如此的息息相通,但是佛法只能自己领悟,“使命与命运”使萧峰在无法与人分担的路途上踽踽孑行,因而萧峰只能是孤独的。
(刊于《看金庸》杂志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