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那个夏天,当邢台市宁晋县的考生结束两天鏖战走出考场时,宁晋四中的高三毕业生赵时雨已经在工厂作坊里搬运纸箱,手指磨出水泡,戳破,粘上创可贴,又继续干活。
因为成绩不好,他直接了放弃高考,连考场都没去看过。
从喧哗拥挤的高考“龙门”退却后,赵时雨的命运却汇入另一道无声而强劲的时代潮流,那是个互联网创业方兴未艾的年头,无数失去主流上升机会的高考落榜者,成为淘宝创业者,在一条别样的赛道奔跑。
十年后,当年那位放弃高考的少年却站到时代的前头,赵时雨通过自学与努力,探索传统产业的电商转型,成为淘宝上的“塑料哥”。
如今,来自河北农村的“淘宝塑料哥”已经实现年销过千万,召回数十名流失工人,让濒临破产的家庭工厂重获新生,还帮助家庭困难的大学生,将自己的人生活成另外一种关于时代的故事。
逃离高考
宁晋县的河渠村,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村庄,一条宽阔的国道穿村而过,道路两旁楼房并立,高的达到五六层,在居住区以外的广阔平原上,有数百家星罗棋布的工厂和作坊。
河渠村的工厂作坊一半生产食品,一半从事纸箱、塑料袋等附加产业,从九十年代起,这里出产的 “牛板筋”、“豆腐干”、“唐僧肉”等零食小吃,就塞满了全国各地中小学门口的杂货店。
赵时雨的父亲赵洪泼是当地产业带的最早受益者,这位二十出头的农民用打工存的钱买下一辆小货车,往工厂门口送早餐牛奶,几年后,他开始拉起小作坊生产纸箱。
赵时雨记忆里,他从小就在纸箱堆里长大,最深刻的印象是,有次遇到下大雨,仓库顶棚漏水,工人和邻居全都起来帮忙,场面混乱而热闹。
经济起飞的年代,做纸箱的行情也好,作坊最多时要用六十余名工人。父母生意忙,赵时雨自小学起就被送到私立学校,每月只能回一次家。
吃用倒是不愁,身上穿的都是名牌,零花钱也多,去小卖部总是赵时雨请客,跟同学溜出玩街机,游戏币永远用不完。
即便回到家,他也难得跟父亲说话,记得最多的场景是在客厅,父亲在沙发边坐下来,从腋下取出黑色手提皮包,顺滑地打开拉链,掏出一小叠红色钞票,递过来,问几句学校情况,就起身离开。
上初中以后,赵时雨开始越来越叛逆,打架,抽烟,追女孩。他在学校做的事情,从不敢让父亲知道,在家里绝不敢抽烟,躲着抽也不行,如果被父亲闻出来,免不了要遭顿暴打。
“那个时候从来没想清楚自己想干什么。”赵时雨觉得年少时的自己并不算坏,只是野。
中考那年,他倒是进了考场,七百的总分只考了一半,只能去宁晋四中,这并不是一所受人期待的学校,班级上课时,教室后排时常会飘出泡面的味道。这位少年仍然我行我素,在厕所抽烟,去网吧通宵玩游戏。
赵洪泼从未向儿子显露过肩上的压力,从 2005 年起,这位农民工厂主换了些设备,不再生产纸箱,而是将未来的希望押在塑业上,为食品工厂生产塑料袋。然而,时代的风向却在悄然转变,再过两三年,中国的传统产业带将在一场金融海啸中遭受重创,而当 2005 年一个名叫淘宝的电商平台交易额超越沃尔玛时,还没有多少人能看清巨浪的模样。
这位农民工厂主再也没能达到他巅峰时的境况,赵时雨高三那年,父子二人有过一次谈话,父亲的意思是:做企业太苦,不是你能走的路,努力考上大学,将来当个公务员。赵时雨一句也没听进去,临近高考两个月,他离开了学校。
迷惘尽头
当赵时雨放弃高考回家时,父亲的工厂已经是一片凋敝,加上他,总共也才四名工人,父亲给他开的工资是五百元。生产总是断断续续,偶尔有单子,要干的活儿不过是把东西搬上车,送到客户仓库再卸下,手指磨皮就包起来,时间久了,两手掌心全是肉茧。
还是爱玩游戏,有空就去网吧,即便只是“飞车”一类的游戏,也能玩个通宵。有次早上回家被发现,父亲盛怒之下,操起身边东西就要打,还是母亲及时赶来拦下。
赵时雨回忆起来,那段时间里,父亲也很消沉,在以往工厂红火时,他总是很早起床,洗漱完,全身打理整齐,就去工厂监督生产,到夜里,很晚还在台灯下算账。
但现在,父亲像变了个人,起得很晚,吃过午饭又睡觉,晚上再也不把台灯点亮,他甚至都不再出门,在客厅沙发上,电视也不开,就那样长久地坐着。
也想过折腾些事情,赵时雨曾想跟朋友一起做二手车,他觉得农村年轻人也想买车,只是不能太贵,两三万的二手车应该会有市场。朋友的想法却是,这都还贵了,做一万出头的拉货二手车或许可行。但最终,赵时雨仍待在工厂,朋友则选择了汽修。
会有许多失眠的夜晚,抽很多烟,把自己喝醉,去网吧打发整夜的时间,日复一日,反反复复玩那些老套的游戏,有次深夜坐在电脑前,忽然生起一阵恶心,赶紧跑去厕所打开水龙头,使劲往自己脸上泼冷水。
那时,父亲见他总是怒气冲冲,很长时间都不说一句话,坐在桌上,两人都想赶紧刨光碗里的饭,只留母亲一人坐在那里安静吃完,收拾碗筷,沉默里,厨房传来洗碗的叮当声,赵时雨听来,格外响亮。
有个一起玩游戏的朋友忽然消失了,给他打过电话,也去他家门前等过,最终还是没来。赵时雨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几个月以前,他们坐在相邻位置玩游戏,一局结束,朋友摘下耳机,点了支烟,突兀地说了句:“我准备做做淘宝。”
他听了并非没有在意,也想过这件事情,只是一直没有行动起来。他心里想着,朋友不再来玩游戏,应该是做出些名堂了。
初冬的一个早晨,华北平原大雾弥漫,赵时雨又是一夜未睡,大清早就穿过村镇,去到朋友家里,这次,他不是来邀请玩游戏,而是求办事情。他看到了朋友卧室里摆着的电脑,音箱里不时传出旺旺铃声,提示有新的订单。
他想给朋友的淘宝店供货,回家找到父亲,说:“我有单子了,厂里机器还能用吗?”父亲听了狐疑,了解情况后,这位年逾五十的老工厂主带领儿子走进陈旧的车间,指着一台落满灰尘的机器,“这还能用,你试试吧。”
父亲偶尔会背着手来车间看看,自从给淘宝供货以后,工厂平均每天能销出七百公斤塑料包装袋,相当于一万多元销售收入。是好兆头,父亲却没有立即乐观起来,只是家里氛围确实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母亲端上桌子的菜越来越多,父子俩也能说上几句话,“看到我,脸没那么臭了。”时雨朗笑着说。
起死回生
赵时雨也从网吧消失了,朋友们仍然打来电话问,来到工厂门口等,多几次叫不动,他们也不再来。
那是 2017 年,朋友给的淘宝订单一直很稳定,几乎可以保证每天出半吨以上的货。父亲也开始起早,时常来车间转转,看到眼前的势头起来,他终于愿意“多说几句了”。
赵时雨回忆父亲教他如何识别原料,那是某种从石油中提取的化学物质,呈圆形颗粒状,检验成色的窍门是将颗粒咬扁,观察透明度,“亮的”就是好货。
2018 年春节,亲戚们都来时雨家过年,大圆桌子围了一圈,家宴上,长辈们说了时雨许多好话,“听说去年你在淘宝上做得不错!”“没读大学也没啥不好的,咱们时雨照样能干!”“时雨这孩子出息了!”对曾经的叛逆少年来说,这些前所未有的赞许。
他回忆起当天情景,明显能感觉到父亲很高兴,嘴上虽然谦让着,脸上却喝得通红。夜里十一点左右,等亲友们都散去,父子二人坐在沙发上,隔得有些远,就像当年他从黑色皮包掏出红色钞票。
父亲手里拿着遥控器,假装在调电视,说话时眼睛也没有转过来:“我这儿还有些钱。”时雨听了还有些疑惑,楞了片刻,父亲继续说:“再加台机器吧。”
不等时雨反应,他开始说教,讲自己的经验,做企业是不进则退的,要发展才有出路。之后,父子俩又讨论一阵机器采购细节,末了陷入一阵沉默,他仍是不看着时雨说:“我老了,跟不上了,你去弄吧。”之后便起身,手撑了下腰,隐约佝偻着走回房间。
春节过后,赵时雨找过一次朋友,把话说开了,朋友也很支持他自己做淘宝店。新买的机器很快运回厂里,安装好,参加淘宝大学后,淘宝店也逐渐运营起来,取名“卓达塑业包装工厂店”,产品图片是请广告公司做的。
在运营淘宝店的过程中,有个至关重要的决策是时雨自己做出。运营一段时间后,从平台客户反馈的需求看来,有一种诉求最为突出:个性化定制。
但这却跟工厂传统的销售模式矛盾,定制只能针对大客户,而来自淘宝的订单却很难达到这个要求,那些小饭店、小超市虽然需求稳定,单次的量却不大。
他算了一笔账,即便小客户订单也能接受定制,其实仍然还是有利润的,只是辛苦些,工厂出的设计样板会多。他征求父亲意见,得到支持便放手大干,他将卡通人物也印到塑料袋上,开发出的文创图案超过一百种。
到 2018 年结束时,通过产品创新和个性化定制,时雨的淘宝店已经能达到日均销售一万五, 2019 年继续保持迅猛增长,达到日均销量两万五以上。
除了众多中小客户,这家位于农村地区的淘宝店还有不少大客户,比如北京新发地批发市场,那里的物业公司在淘宝上找来,定制统一包装袋供商家使用。
在一些大的问题上,时雨仍然会找父亲商量,但在更多时候,这位老厂长已经远离生产车间,河渠村附近有个水库,傍晚吃过饭,他会带着两个孙女出门,在水库边的洁净公路来回散步。
余波之外
在工厂最凋敝的时候,卓达塑业只剩一名工人。
自从赵时雨通过淘宝让工厂起死回生,一些工人也慢慢回流,机器操作人员工资已经达到每月八千元,其余流程上的普通工人,每月工资也达到四千以上。新的电商团队也成立起来,客服,发货,运营,配备崭新的电脑,在专门的办公室工作。
互联网电流正在为这家老旧工厂注入新的东西,车间工人们也在经历某种互联化,年过五十的女工使用支付宝接收工资,上年纪的技工师傅学会淘宝购物,堆放在门卫室的包裹,会被穿着蓝色脏污工装的老师傅领走。
赵时雨则接到过很多电话、吃饭邀请,来自远房亲友,或者转了几道关系找来的陌生人,他们都想讨教做淘宝的经验。在 2018 年以前,这个深耕食品产业的工业村,还只有二三十户经营者将自己的产品搬到网上。
如今,在赵时雨这样的年轻探索者激发下,附近地域的淘宝店预计已经超过一千家,许多工厂在淘宝上探索出适合自己的商业模式,避免破产凋敝的命运,数千产业工人仍然留在岗位上,支撑着一个个普通家庭的生计。
黄昏已过,华北平原上,夜色暗下来,卓达塑业工厂的数十名工人陆续离去,正常下班时间已过,只剩一名五十来岁的女工仍在埋头为产品打包。
年轻的工厂主赵时雨走进车间,见有人还在工作,远远喊了句:时间不早了,周姐早点回家吃饭。女工听到老板在喊,简单回应一声便开始收拾东西。
等走到车间门口附近,她忽然朝赵时雨走过来,头些微低着,到跟前才抬起来,脸上带着难色,迟疑片刻才开口,因为平时关系亲近,她直接叫老板名字:“时雨啊,能不能预支点工资。”
赵时雨愣了一下,彼时春节刚过,年结的工资已经发过一次,心想对方肯定遇到难事,便问:“周姐要多少啊?”“一万五吧。”不等老板问,她又接着解释,女儿去年刚考上大学,快开学了,手头有点紧。
“行。”赵时雨没再多问,当即掏出手机,将钱转到她支付宝上。讲完这个场景,他又若无其事感慨:“听说姑娘大学在安徽,学校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