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半公开的保护和低人权优势,东莞的色情业已经达到标准化生产的程度。而这些桑拿女孩是“东莞制造”中最特殊的商品。
钟点房里的桑拿女孩楚楚,她的名字来自座右铭“女人无需楚楚可怜”
酒吧的新奇表演“天使来送酒”
文|魏玲采访|魏玲 兰生编辑|张悦摄影|赵赫廷 梁清
为了向刘老板讨薪,这些东莞女孩正在东莞市常平镇的五星级酒店汇美天伦层层叠叠的台阶和欧式廊柱那里与保安、协警对峙。《人物》记者在这里与媚儿接上了头,慌里慌张地聊了几句,她突然一把抓住记者的袖子,“得跑了”。我们就这么跑起来。往后一瞥,追赶我们的有3个奔跑的协警和一辆警车。其他女孩见状也要跟着我们跑,媚儿朝她们喊:“别跟着记者,不能让警察把记者抓了。”
酒店斜后方是一片生鲜农贸市场。10分钟后我们已经穿过市场,串了两条巷子,拐进一个破烂的居民楼道,上四楼,进房间,锁门。记者被她稀里糊涂地拽着,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个钟点房,它很破,除了大半面墙贴着一张金发碧眼的裸女海报,就只有一张床。两人都喘得很厉害。
“老板欠你们什么钱?”
“怕我们过完年不回来,扣了一笔钱。结果他跑了。”
讨薪队伍瞬间瓦解
一周前,她们失业了。失业那天,另一个女孩楚楚正在上钟,傍晚5点,她从五楼带着客人下来,酒店已经空了。只剩一个监钟员等在门口。
监钟员负责统筹、调配全楼的肉体交易流程,女孩上钟时叫牌、报房号,下钟时掐表、登记在本子上。他着急忙慌地催楚楚,“放假了,赶紧换衣服走人。”楚楚回技师房换好衣服,把工装叠起来放进柜子。柜子写着她的编号,里头有化妆包,培训时记动作用的笔记本和一点零钱。
随后楚楚从技师专用通道离开,并没有意识到她的下班标志着这家声名在外的五星级酒店桑拿部正式倒闭。她不是头一回经历“扫黄假”,不无淡定,还暗暗有些高兴,同事阿简头一天交了500块钱请假费才能停一天工,她却得到了免费的休息日。
这时冬冬还坐在老家徐州回东莞的T162次火车上,对丢了工作一无所知,知道了也满不在乎。冬冬是那种典型的新人,17岁,青春得叫人过目不忘,头发又黑又粗,眼睛黑得像棋子,她正热烈地爱着大她5岁、干KTV服务员的高鼻梁男朋友,为了和他攒结婚钱,她成了一个桑拿女孩。失业推迟了她的婚事。
阿简对损失的500元请假费懊悔不已。失业之后她一直在改微信名字,头几天叫“汇美天伦太黑”,现在改成了“现实告诉我,每个人都不简单”。
临时成立的微信群名为“下午2点汇美天伦讨薪”,汇集了33个桑拿女孩。《人物》记者加入当晚,长长短短的语音条跳了出来,湖南话、闽南话、四川话,女孩们从称呼对方的微信名开始,小心翼翼,互相靠近。事实上,这些一起工作的女孩都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名。她们警觉、冷淡、彼此猜忌,上班时互相称呼编号——912号,827号,或者车18号,下班后隐藏在各自的私生活中,像一座座孤岛。“名字不能告诉你。其他,随便问。”被追捕的那个下午,媚儿告诉我,然后,她又补了一句,“在东莞就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失业使她们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一起。楚楚的名字来自她的座右铭“女人无须楚楚可怜”,她一直在后悔失业那天下钟没带走化妆品和零钱。静坐讨薪前一天,酒店保安开着两辆货车,运走并烧掉了她们留在酒店的所有物品。“就因为我们是技师,他们敢光天化日地欺负,赶尽杀绝,赶走了,欠我们的钱就不用发了。”楚楚在群里说。
一个女孩接话,“我去过警局,姐妹们,别怕。我们是理疗师。”
“我们又没犯法,”媚儿参与进来,隔了几秒钟她说,“就算犯法,他们也犯更大的法。”
阿简附和,“站在道德的观念上,谁是天使,谁是魔鬼?我们又没杀人,又没放火。”
媚儿来了精神,“对,我们要勇敢面对记者,凭什么我们这么活?凭什么我们活成这个样子还不能让社会各界知道?”
讨薪接连进行了3天,100多个女孩陆陆续续来到酒店静坐,少的时候二三十个,多的时候七八十个。有人被保安打,有人被警察带走,而她们要找的刘老板始终没有出现。终于,刘老板的二儿子被女孩们连人带车堵在酒店后门,她们想尽量表现得凶一点,因为叫习惯了临时不知怎么改,她们仍称呼他“二少爷”。问题是,二少爷到底算不算老板呢,争执几番,女孩们决定不砸他的车,放他走。
“万一二少爷不是老板,不能滥杀无辜。”阿简说。
第三天晚上,由于老板给部分女孩发了一笔钱——尽管与她们应得到的欠款相比,那是很小的一笔——就像东莞的色情流水线一样,讨薪队伍戏剧性地瞬间瓦解了。
有人领到500,有人领到3000,最多的一个领到6000,另外一半的女孩没领到钱。没有理由。靠着分配不均,老板成功地把矛盾转移到了女孩内部。怀疑的目光落在每个人身上,讨薪时和经理打麻将的3个女孩率先中枪。然后是媚儿、阿简,她们认识记者,所以也可能是内鬼。微信群里的亲密一去不返,女孩们纷纷退群。
莞式桑拿流水线
对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缺乏谋生技能的女孩来说,桑拿业实现了某种平等。学历和出身的意义为零,用桑拿部培训师告诉她们的话说,这里只看外在和内在——外在是身高和脸蛋,内在是胸、腰、屁股。
来东莞第一天,媚儿被接待她的培训师要求当着其他技师和部长面脱光,转圈看,测量三围,还要试手感,数据记在一个长长的表格上,培训师问她,你觉得你值多少钱?
“最贵的多少钱?”
“1500。”
“我值最贵的。”
最终双方各让一步,她被挂上“超模牌”,一个钟1300元。
这是东莞流行的地位区分法。比她低一档的女孩挂“车模”牌,1000-1200元,再往下只能挂数字牌。首位数字说明价格,后两位像买手机号一样,带8带6的号得女孩花钱买,其他数字免费。
汇美天伦酒店有着无穷无尽的规矩,桑拿部一把手被称为老总,老总管着经理,经理管着部长,部长管着培训师和妈咪,培训师和妈咪管着技师,总之所有人都管着技师,她们在最底层。当然,贵的技师也会欺负便宜的,如果你不幸挂上6字牌(一个钟600块钱),你就是最底层的最底层。
升牌也有机会,交3000元,提出升牌申请,倘若不断得到客人热情的反馈,就比较容易通过。这是苦干硬干型。压力过大的客人偶尔会在深夜倾吐公务员系统和商场的艰辛攀爬之道,媚儿觉得其实规则在夜场也适用,贿赂或与部长睡一睡比拼命硬干升得更快。
培训的日子里,冬冬夜里做梦都在背笔记。作为早来几个月的前辈,楚楚把自己之前的笔记送给她,那是艳舞的分解动作,很长,归纳成口诀。冬冬说,那感觉真紧张—像期末考试来了。每个技师都得经历这关,她只穿内裤和胸衣站在镜子前,努力忽略看热闹的其他技师,一直跳,一直跳,跳到熟练、准确、性感,跳到让部长满意。
职业道德教育接着来了:手机24小时开机,不可以抢客人,被选中不可以拒绝,不可以主动要小费,不可以主动问电话。唯一可以拒绝的客人是女性,阿简说偶尔会有想来消费的女人,那不愿意就可以不愿意,“我们100多女孩,没一个敢去。”
技师一般得在2小时的规定时间内为客人完成多达20-30项的服务项目。在正式挂牌上钟之前得通过质检,这叫“试钟”。
这行里说,女孩会记着第一次试钟的客人一辈子。许多酒店都由部长来做。部长熟悉业务,挑得清毛病。“试钟时有一张表,每一项都得打钩,所有项目打满钩你才能上钟。”阿简说。和多数桑拿女孩一样,阿简也是厂妹出身,进桑拿之前是鞋厂质检员,对这道环节不无熟悉,只不过这次,她自己是需要达到“ISO”认证标准的产品。
从跪下给客人脱鞋起,女孩一分钟也不敢停歇,客人累了,按按手、按按脚,客人躺下了,拿出工具给客人掏耳朵。专业体现在时间的精准计算上。全部项目做完洗过澡,刚好到钟。送别客人时,她们会挽着客人的手互相打招呼,“我老公帅吗?”
外国客人来了不会说英语怎么办,没关系,你只需要躺在那儿招招手就好了,“他又不傻”。最好的客人是香港人,因为他们习惯付现金。五六十岁的香港老头子会给小费,他们还保留着老派风格。年轻的就不会了。
碰到变态的客人是常事。大多数女孩得忍,因为怕被投诉,“打人不行,但客人要是老板的朋友,挨了也就白挨了。”媚儿说。
两个月前,冬冬第一次上钟就被客人欺负。那个客人耍赖不戴套,冬冬才17岁,欠缺经验,不管是被欺负的经验还是反击的经验。完事后客人提出给她300块赔偿费。冬冬不知道怎么办,去问部长,部长听完大骂:花300块钱就能不戴套,传出去酒店的牌子全砸了。
冬冬于是跟客人说,我不要。
客人揣起钱就走了。冬冬也没有请两个小混混把这个混蛋堵在街角揍上一顿,尽管这是东莞同类事件最常见的处理办法。她给自己买了500块钱零食吃,把那家店所有口味的话梅和牛肉干都买了一遍。
也有实在忍不住的。阿简脾气火爆,前不久刚对着侮辱她的客人一顿骂娘,“你这个死垃圾,有钱了不起啊”。客人气得跳脚。她以为她得被开除了,寻思正好开始新人生。结果客人跟部长解释,是自己提前有事离开,不关她的事。
“有的时候我跟自己说,妈的,这样子天天伺候人,妈的,哪天去找个鸭子来伺候我。”阿简的一个同事加姐妹是天鹅湖一家酒吧的“超级VIP”,上12点到零点的班,每天下班准时去酒吧“放松”。
阿简跟着去过一两回。500块钱,从穿着不同风格服装的一排男孩里挑一个,让他干吗他就干吗,“可以猛灌他们酒”。灌趴下咋办?“趴下就趴下了。”
想了一会儿她痴痴地说,“妈的,要不是太贵,真想天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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