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周,马云很忙。
从 9 月 17 日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起,马云连续 4 天出现在 5 场大型活动上,发表 4 次公开演讲。末了他还在中秋飞到纽约,参加了联合国的可持续发展目标会议。
这一切发生在他 9 月 10 日突然宣布退休计划的一周后。当时马云先后对彭博社和《纽约时报》宣布了即将交接公司职位的计划,随后在教师节当日公布将在一年后卸任董事局主席,2020 年连不涉及日常管理的阿里董事会席位也要放弃。
身家超过 400 亿美元的马云是今天中国最富有的人,他从不吝于暴露在聚光灯下,发表自己的意见,对商业、对时局、偶尔还对历史。
但相比以往,马云过去一周的行程还是格外丰富且高调。17 日人工智能大会、18 日阿里全球投资者大会、19 日云栖大会、20 日夏季达沃斯,中间还接受一次新华社专访。从阿里巴巴自己的活动,到官方背景的行业大会及国家媒体的专访,再到需要出境参与的联合国活动。
一周的密集曝光里,马云想说的东西也有很多。
他没事
马云宣布将很快从阿里退下之后,《阿里巴巴:马云的商业帝国》(Alibaba: The House That Jack Ma Built)一书的作者邓肯·克拉克(Duncan Clark)评论说,“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中国私营经济健康程度和远景的一个象征。不管他乐不乐意,他的退休都将被解读为不满或担忧”。
的确值得担忧,方方面面。阿里巴巴是中国市值最高的私营公司,也是中国最大的上市公司,它象征着过去 20 年中国经济最有活力的部分,而中国恰好赶上了私营经济最尴尬的时间。
更直接的担忧体现在阿里巴巴本身。尽管马云早就开始所谓“传承”计划,将 CEO 一职与公司日常管理转给张勇已有 3 年,但再大的公司也架不住政策上的不确定。一度看上去无人可以挑战的腾讯,在游戏管制收紧半年内,市值已经减去一万多亿港元。
退休消息未正式公布,消息出走的 9 月 7 日起,阿里股价就一路下跌。教师节马云宣布退休,阿里股价盘中一度下滑 4%,市值蒸发约 150 亿美元。当天阿里系股票应声下跌,阿里健康(港股)跌超 6%,高鑫零售及阿里影业一度跌超 3%。A 股市场超过 40 支阿里巴巴概念股集体下挫,仅青岛海尔和石基信息两只与阿里关系不大的个股保持上涨。
4 天内出现在多个公众场合,本身就是对外界担心的直接回应。马云申明,退休并非一时兴起。
他说自己从 2009 年探索合伙人机制起就思索传承计划,把公司做到 102 年,不能仅仅依靠创始人。张勇和阿里培养的领导人团队,已经和马云、和公司创始人保持着一样的价值观,“只要它们不摇晃,阿里就不会摇晃。”
阿里也不再需要马云参与具体工作。马云说他曾经有 60 天没有出现在公司,也没有接到办公室打来的电话。2013 年陆兆禧就接过马云的 CEO 职务,2015 年接班人换成张勇,阿里实际的控制权已经交给张勇。最近一份季度财报显示,阿里获得 620 亿元营收,创下三年来增速新纪录。最近两年阿里的营收增幅保持在 50% 以上,新的财年增长目标进一步调高到 60%。
退休也无人强迫,更和政治毫无瓜葛。“中国的政府官员打电话给我,”马云在投资者大会上用英文说,“他们问我说你疯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可怕的事或者你生病了吗?我说完全不是。”
马云在今年的达沃斯论坛
图/世界经济论坛
“也有海外的传言说是因为政府想要赶我走,如果你不想离开,没人能强迫你是吧?这和政治没有一点关系。”
达沃斯论坛上马云重复了类似的话:“谣言挺多,说我被逼,因为经济形势不好,因为政府看不下去了,还有说要准备跑的,反正各种都有。”马云说要学会“在谣言中游泳。”
但创始人的光环会始终伴随,马云一方面说要完全放手“不可能回来”,另一方面也说自己“从没有离开”,依然会关心阿里巴巴的一切,依然会碰上问题与他们交流:“要说我今天彻底不管了,彻底不关心了,我个人觉得我都不相信,我依然爱它……我相信哪怕我眼睛闭上这一天我也会高兴。”
阿里的未来是一个 20 亿消费者和 1 亿工作的数字经济体
“当阿里巴巴董事长、CEO 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他处理的不仅仅是商业问题。”马云在达沃斯论坛上说,阿里业务之复杂、规模之庞大,更要把使命当做真使命看。
关于阿里的使命,2017 年马云在阿里周年庆上曾说,阿里是一个超脱公司的大型组织,已经形成了一个横跨商业、金融、物流、云计算各个领域的独特的“数字经济体”。
而阿里要在 2036 年建成“全球第五大经济体”,经济体的使命是解决全球 1 亿个工作机会,服务 20 亿的消费者、为 1000 万家中小企业创造盈利。
马云也在 2017 年致股东信中重提经济体,说要让中小企业、年轻人和妇女都能够公平地享受金融服务,也谈了在农村和贫困地区的商机。
2017 年阿里巴巴全年 GMV 3.767 万亿元人民币(约 5495 亿美元),差不多是全球第 23 位经济体,超过瑞典当年全国 GDP 总额。
经济体的说法像是“天下没有难做生意”的升级版,马云解释说,公司只用考虑自己的利益,只需要赚钱,经济体要承担社会责任。公司和经济体不是规模和利润的差别,而是担当和责任的差别。
在让股东放心的投资者大会上,马云再次提到了数字经济体,称这依然是阿里巴巴的未来计划,并且目标依然定在 20 年后——到 2020 年 GMV 达到 1 万亿美元,到 2036 年阿里巴巴服务的消费者将从 6.4 亿增加到 20 亿,从服务 1000 万中小企业到 1000 万盈利的中小企业,创造的就业机会从 3600 万增加到 1 亿。
芯片和新制造,阿里是一家技术公司
除了讲宏观愿景,马云也给阿里的未来提出具体目标,做一家技术公司。
今年云栖大会阿里宣布成立了一家芯片公司,马云在这场活动上说中国的芯片技术和发达国家有巨大差距,而中国有巨大的互联网用户市场,有庞大的数据基础,本应该掌握主动,在芯片领域“弯道超车”:“数据是生产资料,云计算是生产力,互联网是生产关系。”
阿里的技术故事中,芯片到大数据到云计算,最终都是为“新制造”服务。2016 年马云提出“5 新”的新零售概念,然后阿里自己造了超市,帮助小商户改造。现在这个概念升级到更大的角度。
不过就像新零售本身让人捉摸不定,马云对新制造的描述也并没有具体定义,他说新制造“不是互联网企业和传统行业结合,也不是一个产品中加上芯片。新制造的标准需要考虑是不是按需定制,是不是个性化,是不是智能化”。
他警告“未来 10-15 年制造业会非常痛苦”,以前流水线五分钟可能生产 2000 件同样的衣服,今后五分钟要生产 2000 件不同的衣服。“新制造不是实体和虚拟的融合,而是制造也和服务业的完美结合。”
芯片倒是最为具体的技术业务。马云对芯片的关心起码从 4 年前开始,今年 4 月,马云在早稻田大学参加一场学生交流,说过去 4 年阿里收购了 5 家半导体公司,今年又收购一家本土公司杭州中天微系统。
做芯片的动机,一方面是公司要未雨绸缪,马云在达沃斯论坛从芯片谈到公司未来的发展危机:“如果你不思考明天,至少明天有十个灾难你想到七个八个你把它消灭掉。”
做芯片也上升到了地缘政治层面,在日本他说:“美国抢占了先机,芯片市场完全由美国人控制,如果他们突然停止销售芯片意味着什么,你们心理清楚。”当时美国刚宣布对于中兴的制裁。
谈技术的背后,还是阿里巴巴的增长问题。
2017 年,中国零售市场上网购交易只占 19%,和上一年相当,网购市场份额没有增长。余下超过 80% 的份额,是马云和刘强东们大力做线下的动力。
再加上贸易战的语境,阿里巴巴即便没有收到直接冲击,也难免会影响投资者对它的信心。
贸易战要打 20 年,而阿里也不能给美国带去 100 万工作岗位
相比低调的中国企业家们,马云向来对评论政经展示出不同寻常的热情,这点依然没有变。
“中美贸易的摩擦还是这句话,大家要有 20 年的思想准备。”马云多次提到 20 年,说贸易战不可能在短期内解决,不会是 20 天、20 个月结束的事。他说贸易战不是因为贸易,而是因为国家间的竞争,一如曾经的美日,“这事就是会持续很长时间,没有短期解决方案。中美贸易持续了四五十年,变得如此之大,不可能没问题。有大问题是很正常的,双方不满意就会坐下来谈,谈不拢就打,然后再谈。”
这也是不少学者及分析人士的共识。比如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经济学家 Gary Hufbauer 认为,特朗普加速和扩大了反贸易全球化的民粹主义势力,这代表了过去 75 年间最大的系统性突破,特朗普的继任者也不太可能让美国回到战后那种自由贸易的世界经济领导模式。
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的 Edward Alden 说,“我们永远不会回到特朗普上任前的现状,国会和政府打算根本上改写他们的对外贸易关系,而不是试图恢复旧的规则。 世界贸易组织(WTO)要么从头到尾改造,要么死亡。“
这种环境下企业能做什么?马云先是给出乐观态度,“经济形势不好也会有好企业,好也有很多烂企业”,“一切都顺顺利利就不会有企业家,优秀的企业、企业家都经历过甚至诞生于困难时刻。”
困难时刻该怎么度过,马云讲了一个故事:
“三个孩子出去暴风雨马上来,爸爸说你们三个孩子把那个东西给我带回来,老大身上穿戴整齐,所有的雨衣穿得非常好出去,老二有个大雨伞,老三什么都没有,结果下午这三个儿子都回来了,老大腿摔断,老二腰摔坏了,老三把东西带回来了,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吗,因为老大说我穿戴整齐我装备优秀,看见风浪就敢走,结果腿断了,老二有个大雨伞觉得没问题,回来腰断了,老三说什么都没有,找了个洞躲了一下,暴风雨总会过去,然后他把东西带回来了。”
不可抗力你无法左右,最好静观其变:“你今天骂没有用,特朗普听不见,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活,你又改变不了,每个人想好自己就不会那么多烦燥,你困难你的对手比你更困难。”
在投资人大会上讲得更直接:“这件事会持续很久,你想要一个长期的解决方案,没有解决方案。”
马云自己,“形势好”的时候行动迅速。他是最早拜访特朗普的企业家之一。2017 年 1 月特朗普当选后,马云在孙正义之后、郭台铭之前到美国与特朗普会面,并对媒体说要为美国带去 100 万个工作岗位。
“形势坏”的时候他也适应变化,在新华社的专访中马云说,承诺已经无法完成:“承诺是基于中美友好合作,双边贸易理性客观的前提提出的。当前的局面已经破坏了原来的前提,已有承诺没有办法完成了。”
居住在北京的美国资深科技业投资人 Bill Bishop 评论说,“真的有人把马云的承诺当真?”不过收回承诺本身,也已经是马云的一种表态。
政府应该做政府该做的事情,企业应该做企业该做的事情
在上海的人工智能大会,马云提到滴滴近期遇到的致命风波时说,“把一个行业打掉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是把行业完善非常艰难”:
“政府应该做政府该做的事情,企业应该做企业该做的事情。我的观点是政府不应该去关心出租车行业是不是被取消,那是市场行为,政府要关心是不是安全,人是不是死亡。交通安全是第一要素,至于这个行业取代那个行业,这应该由市场取代,更何况有了交通事故,我们应该想办法怎么把交通事故降到最低,而不是消灭一个行业。”
就在马云演讲前一周,滴滴的麻烦在升级。上海多个部门进驻滴滴,要求清理平台上的非沪籍驾驶员。这个一度看上去要取代整个出租车行业的颠覆者,在经历了两年的监管收紧之后,又因为两次恶性案件引来更密集的监管。
类似的强力监管,马云的公司也遇到了。没有吸引眼球的刑事案件,但面对的处理却同样彻底。
2017 年年底,支付宝开始遭遇麻烦。12 月,央行和银监会下发文件限制消费贷款的资产支持证券(ABS)发行规模,直接影响支付宝能向用户和中小企业提供的贷款规模。同期支付宝的储蓄业务也被限制,存款上限、购买额度、提取额度都一再下降。如果将支付宝比作一个银行,它的贷款和储蓄业务都被限制。
关于支付宝和国资主导的中国银行业,马云的说法调整了几次。最早是 2008 年,“如果银行不改变,我们改变银行”以及“如果有人因为支付宝进监狱,那个人就是我马云”。
2013 年接受《彭博社商业周刊》采访时,说的是“我们要跟政府恋爱,但不要嫁给他们,永远不跟政府做交易。”到 2016 年则变成了“国家需要支付宝,将随时上交”。
2018 年 5 月,支付宝宣布接入网联,不再直接对接银行结算。同样在 5 月,支付宝开放给其它金融机构的货币基金,不再限定用户存入蚂蚁金服控股的天弘基金。支付宝从挑战银行业的规则颠覆者,变成了一个服务于银行体系的机构。
没有详说的,退休之后要做什么
马云接受彭博采访时拿比尔·盖茨举例子时说:“我永远都无法和他一样富有,但是我能比他更早地退休。”
比尔·盖茨 2008 年结束在微软的日常工作,那时微软已经 33 岁。他又到 2014 年,自己 59 岁的时候才卸任微软董事长职位,但至今仍是微软董事会的一员。
马云是做到了比盖茨更早退下。但如果说这一周的亮相有什么是没怎么解释的,恰恰是退休之后要做什么本身。
“我觉得我现在 54 岁,做互联网我算年纪大了一点,但做其他行业我认为还很年轻……一旦跨过 55 到了 60 岁的时候,人有个习惯,你不愿意离开。”马云在达沃斯上说,这时候退休刚刚好,再早没有做好准备,再晚可能就不想离开。
盖茨 2008 年结束日常工作的时候,盖茨·美琳达基金会已经运作 8 年,一系列具体项目已经在运作当中。等到 2014 年卸任微软董事长职位的时候,盖茨的主要身份早已从企业家转变为慈善家。
关于未来做什么,马云提供的信息很有限。他说要做回教育,专注慈善,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具体的目标和计划。
2018 年 1 月,马云在三亚的乡村教师颁奖典礼
图/马云微博
在达沃斯论坛上,马云提到了造酒这个新方向。他说现在年轻人不喝茅台,“我说不用担心,到 45 岁以后他们会喝的,因为人生经历过生死苦难才会懂得酒。”
投资人大会上,马云也说“70 岁之前我还可以做一些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这么几天下来,马云唯一没直接说的,大概只剩下退休之后要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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