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疫症大爆发后,很多港人也上了一堂公共卫生课,由世卫(WHO)角色,到政府卫生政策,再到个人护理知识,每天除了打开新闻看世界各地疫情发展外,身边有些朋友都看了许多有关疾病史和公共卫生的文章。在这次疫症中,我最好奇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欧美发达国家的医学专家都呼吁健康的人不要胡乱戴口罩,而中港台的专家就呼吁全民戴口罩?
而且这个医学判断的差异,唯独是在口罩的使用上,例如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公共卫生教授 Peter Hall 就在二月的时候,于学术网站“对话”列举了八点能有效控制肺炎疫情的健康须知:1) 勤洗手、2) 咳嗽和乞嚏时遮盖口鼻、3) 避免与患者接触、4) 每日清洁手机荧幕两次、5) 避免触摸脸部、6) 不要戴口罩,除非你生病了、 7) 有病征就自我隔离;以及 8) 继续维系你的社交网络,以了解新信息;除了第六点叫人不戴口罩外,其他七点都差不多是香港人的卫生常识了。我希望这篇文章能为读者提供多一个角度,理解对方的观点,明白问题背后不单纯是种族、文化和知识水平差异,也是很多政治、社会考量。
东西方的回声室效应
我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到疑惑,主要是不只个别专家表示口罩没有用,打从一月起,基本上西方最权威的媒体英国广播公司(BBC)、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纽约时报》、《卫报》都一次又一次地解释,口罩没有用,叫人们不要抢购,而负责解说的专家,都是顶尖的医学家,于是难免令我动摇,究竟戴口罩是否真的多余?现时香港很多网上讨论,都围绕几个观点,例如西方人卫生观念差、各国政府盲从世卫指引,还有三月十二日《时代》提到文化差异因素,戴口罩的人被歧视。
首先我认为不应把西方人不戴口罩问题,简化为歧视、种族问题。无疑西方世界歧视问题很严重,而口罩是海外华人和西方人的一个冲突点,任何形式歧视都应该被谴责,可是我认为应该要分开外国专家意见和一些西方种族主义行为;因为确实,不少进步派的白人也不戴口罩的,认为戴口罩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在这次疫情,东西方的人民是陷入回声室效应,而且这次不是《苹果日报》还是“港人讲地”的分野;而是《苹果日报》还是《卫报》、港大医学家抑或是西方顶级学府的医学家。另外,外国政府是否盲从世卫的指引,其实外国一些政策决定,也明显偏离世卫的指引,例如当初对中国的旅游禁令,世卫认为封关无用。
于是,近日我都翻开了不少西媒的报导和一些学术文章,我认为东西方的医学家,整体上的观点不是完全互相排斥。可是,大家要理解,医学和其他学科一样,同样存在不同的学术观点,而且很多预测都存在不确定性,问题是大家如何从对方观点中学习。另外一点,公共卫生是一门跨学科的学问,即使是一个医学指引,背后都牵涉大量的社会科学知识。
2020年3月3日美国,在纽约地下铁车厢内,有乘客戴上口罩。
西方专家论点:口罩没有用的原因
西方反对戴口罩的众多观点,本来也有些微差异,其实可以粗略分为两派,一是口罩没有多大用处,戴不戴也没有分别;第二是不懂戴口罩反而会弄巧成拙,增加感染风险。
首先是第一类,口罩没用论。早在一月的时候,英国广播公司就推出专题报告,分析配戴口罩的作用。圣乔治大学医院的病毒学家 David Carrington 认为配戴口罩并未能有效阻隔空气传播的细菌和病毒,因为市面大部分的外科口罩都太松,没有封好侧边,飞沫可以从旁边走入到口罩,口罩也保护不了眼睛,而且口罩的设计不是要防止吸入飞沫,而是阻挡飞沫喷到别人。
在2月27日“商业内幕”(Business Insider)的专题文章也有类似的观点,报导指出N95可能有用,但一般外科口罩都太松了,而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科学家 Eric Toner 接受他们访问时指出戴口罩没有甚么害处,但相信不是有效的预防措施。在前一日,“商业内幕”也有一篇分析指出,男士的胡子和毛发会令口罩失效。至于剑桥大学病毒学家 Chris Smith 早在1月27日就跟新西兰媒体 RNZ 表示,医生护士戴口罩有用,是因为他们的口罩的设计是可以完全封好,更重要是有护目镜阻隔飞沫,他更扬言人们可以省掉口罩钱买啤酒。
之后是第二类,口罩有害论。2月29日,爱荷华大学医学教授 Eli Perencevich 向《福布斯》表示,没有证据显示外科口罩是有用的,人们不止不用戴,而且不应该戴,因为大部分人根本不懂得如何戴口罩,反而增加双手触摸面部的机会(因为会不自觉调整口罩)。3月2日,有线电视新闻网的报导,美国军医总监 Jerome Adams 也是一样的说法;法国卫生部部长 Jerome Salomon 3月17日向 France24 指出戴口罩给人一种安全错觉(False Sense of Security),令人松懈下来,以为自己不会受感染又不经意触摸脸部。剑桥大学 Chris Smith,也在 RNZ 的采访中表示人们戴口罩时呼吸,会创造一个湿润环境容易滋生病毒。英国卫生部官员Jenny Harries医生,在3月12日向《泰晤士报》讲到,病毒会残留在口罩的表面,人们戴口罩时就很容易吸入。
这段日子,我也追寻了医学口罩的起源,因为若口罩没有用,医生为什么还要戴?我发现确实有一派学者指出医生在手术室也是不必用口罩的。根据文献,医学口罩是由波兰裔的德国医生 Johann von Mikulicz-Radecki 于1896年发明,当时是为外科手术设计,他认为医生的汗和口水是令病人伤口细菌感染的元凶。可是到1960年,《美国医学会杂志》就有文章指无菌技术以及抗生素愈来愈先进,医学口罩在手术室作用已经很次要;到2015年,《皇家医学会志》刊登论文,指出现时没有充分证据显示,在手术室配戴口罩能大大保障医生和病人免受感染,从成本、舒适度和执行角度出发,大家应探索口罩以外的手术模式。
2020年2月19日香港,市民在西环海傍戴上口罩。摄:林振东/端传媒
东西方医学观点真的存在很大差异吗?
仔细留意本地新闻的话,其实本地专家和外国专家的论点有很多重合的地方。香港的专家也一次又一次跟大家说,戴口罩不是万能,这一点是很多港人不明白的地方,也确实很多市民堕入了安全错觉,香港医院药剂师学会会长崔俊明就在2月26日在《苹果日报》撰文,提出类似说法。
同样地,口罩会沾上大量细菌一说,也与许树昌的意见吻合,他曾表示市民使用口罩时,不应一个口罩用足全日,“若市民经过人多挤逼的地方如乘搭地铁、巴士上班,口罩上已沾附许多细菌,到达办公室后便应更换口罩。”。若因不得已,要重复用口罩,就应该十分小心,医学会前会长蔡坚就提出过重用口罩的步骤,例如要清洁好双手,把口罩摆入干净而全新的信封,取出时,拉口罩橡筋取出,不要触摸口罩表面。可是,如果口罩被弄湿、弄污,或者当口罩不能紧贴面部,就不能重用口罩。
至于没有口罩的话,是否一出户外,就会有很大风险,本地医学专家其实都认为视乎情况,例如蔡坚指在郊外,可不戴口罩,当然还有袁国勇教授有名的行山论。袁国勇就在1月31日呼吁市民毋须过度恐慌,根据《明报》引用,他重申两点,第一“其实戴口罩(保护)都是一半半,有专家说手部卫生才是最重要”;另外就是与人保持距离,最好不要外出,否则要与人保持一至两米距离。在报导中,他说防疫就是要保持身体健康,应保暖和睡觉,而不是去排队抢口罩。
其实细看的话,这个说法跟一些西方医学家讲法有相似之处,例如他们都提到错戴口罩是有危险性的,可是本地传媒没有追问到长期重用口罩(例如一个用数天),又或者经常用手调整口罩,以及直接用双手捉摸口罩,究竟会带来多大的风险?这个风险比起不戴口罩,该如何衡量?市民是需要清晰了解这些信息的,而香港卫生教育还是有多把劲的地方。
还有一个共通点,就是戴口罩不是万能,也不能完全令人免于疫症,基本上东西方专家都挺一致。至于外国,其实也有专家不会完全否定口罩的用处,例如新西兰卫生总监 Ashley Bloomfield 就认为人民可以自由决定戴不戴口罩,这是个人决定,尤其当人们害怕自己得病了,会传染人。而西方专家的一个共识,就是呼吁生病的人要戴口罩,减少传播风险,他们会认为在关键时候,危险性高,有一重物理阻隔总比没有好,患者已经感染了,也自然不存在有更大感染风险的机会。
2020年3月14日台湾,一个口罩被弃在台北街头。摄:陈焯煇/端传媒
疾病政治学:医学指引背后的考虑
市民大众或者要明白一点,医学有时存在不确定性,而同一件事可以有不同医学观点。如果有极充分证据证明戴口罩能够减低/增加传播或感染风险,那就很容易处理,但很多时事情是处于两者中间。挪威卑尔根大学两名学者 Kristian Bjørkdahl 和 Benedicte Carlsen 在去年编辑出版“Pandemics, Publics, and Politics”一书,提醒大家疫症不仅是流行病学的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人类当然要依赖流行病学的知识去抗疫防疫,但流行病学有时只能提出可能性,处理医学不确定性(medical uncertainty),则是人文社科要处理的情感和精神领域。
网民曾经广传一篇《时代》3月12日的报导,以文化角度讲述为何亚洲政府十分鼓励戴口罩,而西方人就很抗拒。在文中,许树昌其实讲了很有意思的一段话,他认为没有充分证据支持戴口罩的效用,不是叫人不要戴口罩的好理由。从科学角度出发,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决定性的科学证据(definitive scientific proof),证实口罩的效用。要做到这样,或者就要进行有违医学伦理的对照实验,一班人没有戴口罩,一班人有,然后同时暴露在细菌当中。那么为什么外国的顶尖卫生机关,例如美国疾病管制与预防中心,作出相反的指引?
背后可能是政策操作的考虑,外国政府和医疗机关做决定时,要顾及资源因素。牛津大学流行病学教授陈铮鸣接受《财经杂志》专访指出,英国政府没有叫国民戴口罩,一是口罩紧缺,二是病毒通过飞沫传播,只要保持一定距离,强调洗手,都有其科学道理。
“石英财经网”(Quartz)在2月21日的专题讲到全球的口罩短缺问题,中国本来是全球最大的口罩生产和出口国,可以日产2000万个,占全球市场50%,但二月时全球口罩需求暴增100倍,价格也狂升20倍,估计如果疫情再持续四至六个月,全球口罩存货有耗尽风险。即使中国全面复工,也未必足以应付自己的需求。很多中国商人已经转向第三世界,抢购他们的物资,报导点名肯雅和坦桑尼亚,令到很多国家的医疗资源紧缺。
另外,世界其实在同步应对多种疾病。今年尼日利亚就面对拉萨热大爆发,截止3月12日,该国累计855宗确诊,其中144人死亡,比率超过16%,是非常危险的疾病。有专家就担心拉萨热会演变成数年前全球伊波拉危机。其实要扑灭拉萨热没有想像中困难,它透过体液,尤其是血液传播,只要有物理阻隔就可以,可是全球医疗物资荒之下,地区护理中心和私人医疗机构根本难以执行卫生措施,很多医护要没有足够装备情况下,照顾七孔流血的病人。至于南非新闻网“24news”也警告,该国未来半年内,将会耗尽口罩存量,南非的肺结核问题很严重,报道担心当地医护没有足够装备应对肺结核爆发。
第三世界的情况,或许比较遥远,但是欧美自己,都一早面临口罩荒了。路透社在3月20日讲述,一些美国医生因为没有足够口罩,而要自己制作口罩;同日,美国媒体“Vox”指出一些美国医护呼吁市民捐口罩。基本上,在一遍口罩无用声之中,欧美各大城市,都已经很难买到口罩,如果美国三亿人口,加上欧盟五亿人口,参与全球的口罩抢购潮,加上台湾、泰国、韩国等地都已经禁止出口口罩,如果在没有口罩的情况下,叫全民戴口罩,有可能会造成很大的社会恐慌。而疫情爆发后,本来欧美已处于排华潮的边缘,很多社会矛盾可以一触即发。
美国疾病管制与预防中心做的一个决定,和香港卫生专家做的决定,背后考虑的因素可以不同,而香港七百万人口,人均收入处于高水平,是有充足条件做更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即使香港没有工业基础,但也有能力从欧美和东南亚等地抢购到口罩;但美国疾病管制与预防中心的社会、经济顾虑一定会更多,而且它的指引是不少国家会拿来参照的指标。如果科学上有很多观点,存在医学不确定性,欧美医疗机关指示市民不必戴口罩的话,也是有让人理解的地方。
2020年2月1日,一班龙狮团的成员戴上口罩在旺角街头表演。摄:陈焯煇/端传媒
结论
希望大家明白,一项医学指引有多重考虑,我不倾向把口罩问题,简化为西方医学家的集体失智,香港人做好防疫工作就好了。理解对方论点,可以令我们更清楚口罩应该怎样用,甚么时候用,有甚么可能风险,这才能做到全民的卫生教学。
另外是换位思考的问题,种族歧视固然可恨,要正视,但不是所有西方人都出于自私而不戴口罩。他们有些人听过自己国家医学精英解说,所以不戴,那些精英的江湖地位可能堪比我们敬重的香港医学家们。他们有人会觉得健康的人戴口罩,令医护和病人等有需要的人没有口罩可戴,才是自私行为。同样地,大家也想想,在伦敦、纽约等大城市,又如何可以买到口罩?各国要突然加快口罩生产,是否就满足到八亿人口的需求?一月的时候,西方国家也抢口罩的话,香港又会甚么景况?我不希望香港人的自豪是建立在我们懂得戴口罩,更不希望白人华人互相看不惯。
有社会科学家指出会戴口罩的亚洲国家,确诊率明显比欧美国家较低,所以戴口罩是有用的,也是犯了统计学的错误,因为背后有太多干扰因素。先不讲人口结构、经济结构、封关时机,再撇开口罩不说,回到文章开首 Peter Hall 的八点建议,在过去一个多月,可能西方国家很多人也并没有做到。
然而我也在想,若数十年后医学家真的想到创新方法,找到决定性证据,证明口罩没有用,活在2020年的香港人是否就笨了?我觉得不是,即使口罩只是一个“文化仪式”,但也有它的作用,公共卫生也是一个文化问题。全民戴口罩这个仪式,其实也是一种明志,提醒身边你我疫症打到来了,大家也自动进入抗疫的状态,其他防疫措施也自然做得更足。
(唐健朗,港大政府与政治学系哲学硕士、中大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