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学猫叫”
“我讨厌不停写作业”
“我讨厌被人说偷东西”
……
六一前,我带着团队和志愿者去甘肃做公益活动。过程中,除了经典的陪孩子走上学路,赠送有心理疗育作用的“故事盒子”,还特别用游戏的方式收集了当地乡村留守儿童聚居区内孩子们的“喜爱”与“厌恶”。上面这些就是例子。
孩子们的表达:笑脸是喜欢,愤怒是讨厌
笑脸是喜欢,愤怒是讨厌
因为样本量小,总计2个班,34个孩子,132条描述。所以只能做框架性分析,对于细微差异的辨析,留待未来更大规模的样本采集。但即便如此粗略,还是发现了一些值得咀嚼的结果。
电游比例只有2%
我们根据孩子们的回答,把所有的答案分为四大类:学校生活、家庭生活、个人成长和其他。每一类下面又分成2~5个小项。
在总共13个小项中,位列“讨厌榜”的前三名是“人际交往(24%)”“学习相关(17%)”和“饮食(13%)”。
孩子们喜爱、讨厌的分项统计
相比于“讨厌榜”的分散,“喜欢榜”则更为集中,其中前三名是:“休闲娱乐(43%)”“人际交往(26%)”和“学习相关(14%)”。
总体上看,正负向综合考虑,“人际交往”和“娱乐”对孩子们的情绪影响最大,特别是“娱乐”,对于塑造孩子快乐情绪效率最高。
出乎意料的是,衷情“电游”的并不多,只占喜欢类的2%,还赶不上看电视(3%),更低于传统游戏,如“唱歌(3%)”“玩耍(6%)”等。这或许是孩子们平时在此事上被成人斥责较多,因而下意识规避;或许是因为当地接触智能手机的条件有限;但也有可能是电游的沉迷性虽高,但带来的乐趣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充足,这一点如成立,可以给广大处于电游焦虑的家长们一个新思路——但,这有待更多样本的验证。
课间游戏
校园霸凌凸显
在给孩子们带来困扰的小项中,“人际交往”居首位。
而在“人际交往”中,疑似校园霸凌的条目较多,如:“有人欺负我”“抢我东西”“被别人打”等占到人际交往负向答案的40%;还有一些稍“软”,如“被歧视”“不带我玩”“没有朋友”“我没偷东西”等也达27%——两项合计约占7成——孩子们在这个年龄,需要玩伴,需要群体认同,加之他们在家中缺少父母陪伴,这一需求更为凸显。因此,人际交往中的挫折和优势都会被放大。
在我们另外的研究中发现,留守儿童在学校更容易遭受校园霸凌,特别是爸妈全出去打工的——家里“没大人”造成的心理弱势,不仅孩子自己有感知,其他人也获得暗示。因此,校方除去加强这方面的管理和教育外,还要探索其他的方法。
我曾经去过一些学校,虽然是山村乡小,但孩子情绪状态不错。这些学校普遍有个特点,就是课外活动组织得好,有各种兴趣小组。一到课余时间,校园里热闹非凡。
从某种意义上说,各种兴趣小组一方面给了不同孩子展示和发展个体才能的舞台,另一方面,也是用某种组织形态,半强制性的让孩子进入到群体中,增多社交可能,增强群体认同,这对于减轻社交挫折的影响,多元化自我价值标准(而非仅是“学习好”这一个选项),具有很实际的效果。
集中住宿制的反思
如果我们换个维度,把孩子最不喜欢的具体事件摘出来,前三名分别是:“被欺负(占负向事件总数14%)”“打架(8%)”“学习退步(8%)”——前两个反应出安全感不足,生活中冲突较多,这可能是中国乡村学校目前普遍存在的问题。
孩子们最不喜欢的具体事件
另外一点,随着住宿制学校的增多,孩子们处于“无间歇相处”状态。一些原本生活层面的冲突,也转移到校园中。由于缺乏走读回家的缓冲,那些遭遇孤立,被排除在群体之外的孩子境遇是非常凄惨的。这也是为何我不提倡太小年龄的孩子住校的原因之一。
1983年,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蝇王》描写了一群因飞机失事被困在荒岛上的孩子,怎样从和睦相处到自相残杀。虽然这是一部虚构作品,但其中揭示的少年人中的社交关系、权力关系,有时恐怕比成人世界还要残酷。因此,对于年龄较小,同时不得不住校的学生,特别要关注那些被边缘化的同学,他们人数虽不多,但容易遭受人际方面的伤害,有时看上去每件事情都不大,但就像慢性病,一旦走岔,很难扭转。
威廉·戈尔丁的《蝇王》
潸然泪下的乡村女教师
下面来谈谈老师,实际上,如果把“学习相关”的条目看做是“老师评价”在孩子身上的压力反应后,老师对孩子们的影响迅速飙升到35%(正向负向综合),仅次于同学间关系影响——这跟家长9.5%的权重相比,差距巨大。
这再次证实在留守儿童的帮扶里,不能头痛医头。
这些年,我们一直倡导,留守儿童问题要有全盘视角——从只重视儿童自身,到重视儿童家庭,再到重视儿童教师——这种认知递进也是一种逐步逼近真实的过程——想想也顺理成章,孩子的世界本来就那么大,老师的陪伴、权威有时要比包括家长在内的任何成人都要多。因此获得老师的肯定,如“老师看重我”或否定,如“惹老师不高兴”,都会成为孩子内心中非常大的情绪杠杆。
不同社会关系对孩子的影响
但我也不提倡简单地给乡村教师加担子,因为他们自己的境况也不容乐观。
这次我听到当地人一个说法,“留下的都是实在没有办法的”,这既说的是留守儿童,对于教师也同样适用。留下来的孩子、留下来的老师,也许是乡村学校真正的图景。
“现在学校招生越来越难了”不止一位老师跟我说,“我们学校70多人,算上学前班一共7个年级,最少的四年级只有5个人,有点办法的都转走了”,校长站在逼瑟的校园里介绍说,“但我们已经算人多了,梁上面有些学校都是个位数”。
2018年在澜沧江边上,一所俯瞰大江的傈僳族村小里,我亲见一位年轻女教师因为3岁女儿拒绝在电话里叫妈妈,潸然泪下,原因是:虽然同县,但山路崎岖,回趟家坐车要大半天,平时只能周末回去。那一段时间,恰好碰上当地搞活动,老师们连续三四周没休息,所以出现了上述一幕。
不可否认,中国现在教育经费在增加,然而,像个口大底儿小的漏斗,高等教育的拨款可能数以亿计,但到乡村学校,真正落实到教师身上的能有多少?而人才呢,也是个漏斗,教而优则仕,教而优则升,“好”老师县里、市里、甚至省里抢着要。走不出去的老师,特别是年轻老师,不仅是留守儿童的老师,同时还是留守儿童的家长。
我接触过的乡村教师、校长,绝大多数都是好样的。我见过把唯一的水泥房子给学生当宿舍,自己住到四面漏风土房里的老师们;我见过为了劝家长允许孩子来上学,开学前自带干粮穿行在一个个不通车的村寨的老师们;我见过山高沟深交通不便,只能在寒暑假回家的老师们;我还见过,为了让孩子吃好点,自己养猪养鸡的老师们……
但仅靠奉献是无法扭转这种“双留下”局面的。这让我想起日本的公立教育制度,凡是公立教师,间隔三五年,都会被轮换到全国各地,等待他们的,也许是另一个城市,也许是另一个乡村——因此,虽然学校的设施有异,生源不同,但教师资源的公平化确实是不折不扣做到了。所以,在日本,只要是公立学校系统,没有什么“重点”的说法,想上“重点”,就请去私立,走精英教育路线,国家用纳税人的钱没有义务给少数精英家庭埋单。
公立教育同所有的公共资源一样,目的是为了给社会“兜底”而非“保顶”,但面对着这些被留下的孩子和他们苦苦支撑的老师,恐怕目前我们的这个底兜得并不好。
被扔掉的牛奶和鸡蛋
最后说说孩子们的“饮食”,在“讨厌榜”(图表1)里它排第三,几乎是第四名的一倍。斯坦福的罗斯高教授常年关注中国乡村,他有一个调查结论:中国乡村孩子因为营养失衡导致智力发育迟缓。而在我们的调查中,关于吃饭这件事,孩子们是这样描述:“没好吃的”“不爱吃土豆”“喜欢吃肉”“想吃香香的饭”……
为了改善乡村学校孩子的营养,国家推行“营养餐”计划已有经年,但我这次却看到了“审味疲劳”——常年来,营养餐几乎不改样,吃腻了这些的孩子们,就把发到手里的牛奶、鸡蛋白白扔掉,可他们却仍饿着肚子……
跟一位曾经参与过当地营养餐招标的企业家谈到这事,他说:之所以不改样,是因为标准过低,没法改,如果不是大规模集中采购,根本连现在的牛奶鸡蛋都买不到。学校自建食堂也想过,但教育部门又担心食品安全出问题,出了问题,“天大的责任谁也扛不起”。
“现在的家长也省事”一位老师介绍接着说,“有那些住的近的(孩子),中午回家吃饭,他妈就给一袋方便面,自己吃去……”。
无语。
天地间的晨读
早上的阳光从学校背后高高的黄土梁上照下来,这正是每天的早自习。所有的孩子们无一例外,拿着自己的课本走出教室,在不大的院子里,边踱着步子边郎朗而读——“我们是一三五语文,其他英语”3年级班主任告诉我,“(孩子们)每天都这样走着读”。
他们大声读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他们大声读着“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他们大声读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们大声读着“我们曾是并肩生长的两棵小树,我们曾是二重唱的两个声部”。
他们大声读着“妈妈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好多东西:巧克力、香肠、面包、花生、牛奶”。
……
他们就那样大声读着,在大山深处的校园里,在黄土高坡上面的村庄里,在和命运纠缠的生活里,忘我——大声而读。
我蹲在地上,拿着相机,在孩子们组成的河流里,像一块不合时宜的礁石。我凝视着取景器里闪过的一张张小脸,安安静静。初夏的晨风很凉,吹过我的眼睛,眼睛里,那一刻,有些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