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真相,让每一位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首先能够厘清这一议题的真实生活土壤。
10月18日晚21时22分,河南家长刘姝点下了互联网大型问答社区“悟空问答”提问区的“发出键”,顿觉酣畅淋漓。
“我今天被踢出微信家长群,过程令我很气愤,该怎么办?”
全网哗然。仅据负责这个问答平台的育儿板块运营工作人员小颖测算,这一提问的点击率达到35.74%,阅读量将近700万。
刘姝的提问不短,错别字也不少:“儿子上小学二年级,从一年级开始就一直做(实为“坐”)墙角里……儿子身材在班级最矮,也找老师沟通过,过后还是坐墙角里……知情人士告诉我说坐中间的人家家长都送礼了……我写了一篇文章发家长微信群,文章没提名没点姓,结果立马受到班主任的言语攻击……随后我被踢出了群,如此师德,令人咋舌!”
数日之后,刘姝的提问登上新浪微博热搜榜。
11月7日,沈阳一位七年级学生母亲王女士自曝,她在家长群中转发了名为《让花成花让树成树》的“鸡汤诗”,劝家长与老师不要给孩子施加太多压力,随后班主任发微信请她注意言辞,二人稍有争执,王女士被移出微信家长群。此事同样登上微博热搜榜,复燃了“被踢出家长群”这一议题的舆论热度。
一场公众大讨论背后,暴露的或许是这些年来家校关系脆弱的现实困境。“家校合作”的积极意义毋庸置疑,但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的边界如何划分,当家与校之间发生冲突时又该怎样判定是非曲直?在中国这个世界上最大规模教育体系,讨论总是有利于促进深化教育体制机制改革的。我们眼下要做的,或许应是还原真相,让每一位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首先能够厘清这一议题的真实生活土壤。
反悔
发布问答后的第二个夜里,刘姝一宿没合眼,她反悔了——总觉得老师会因此对孩子变本加厉。
毕竟,在刘姝眼里,老师们“态度很差,难以沟通”。最令她最以忍受的是,儿子的数学老师在看到刘姝发在家长群里的文章后,将孩子错误百出的试卷展示在家长群里,并毫不客气地对刘姝说:有精力操心这些,不如管管孩子的学习。
刘姝赶忙找问答平台的工作人员含蓄提议删掉提问,却被有理有据地拒绝了:“文章版权完全属于作者,但是问答除了提问者外,还有无数答题的人在创作。如果允许提问者随便删除,是对回答者的不尊重。”截至11月9日中午,已有近5200人回答此提问。
这个答复,如当头棒喝,她顿时从泼辣的“斗士”变成了不安的“懦夫”。
实际上,10月20日上午,刘姝已接到学校通知——校长答应给儿子调换座位,心情大好,就在悟空问答组织的妈妈写作群里得意写道:“孩子很阳光、很活泼、很好动!大人的丑陋交易真的不应该让他来买单。”
只是,此时的网上问答评论区,已一发不可收拾。教育专家、一线教师、为人父母者纷纷出动,各自留下洋洋洒洒的动辄几百字。
留言区里最多的是站在“过来人”角度,对于刘姝一时冲动的劝诫:我觉得你做这个事情还是欠考虑,孩子以后在班里怎么办?
也有不少,是“同病相怜”的情绪化附和:我也遇到这么一位老师,原因是孩子没上她办的辅导班……
还有保持中立态度的:你的处理方法欠妥,老师的做法也很不好,有了问题,完全可以私下沟通解决,尽最大可能把对孩子的影响降到最低。
对于当时的刘姝而言,最刺耳的其实正是写作群里,家长们实实在在的提醒。
“你看老师名字清清楚楚,你头条的名字也在,有心人一分析就出来了。”“为了孩子好过,赶紧删文道歉。尤其是现在主页好几个推送,再继续发酵就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
刘姝慌了阵脚。她开始在写作群里呐喊:“删不掉,改不了!我不要这个头条号了!”
后台工作人员帮助刘姝,在其发布的截屏中各当事人的头像和群名都打上马赛克。她阴转晴,一个劲儿向平台工作人员道谢。
小颖是这个写作群的管理者,对于刘姝这场情绪波动极大的反复,她不太意外。小颖说:“刘姝在我们平台组织的一个200多人的线上妈妈写作群里,是活跃分子。她善良,也有些敏感偏激,喜欢质疑写作群里的一些规则、对公平有特别强烈的渴望。”
真正让小颖意外的,是写作群中其他家长对于此事的“一致态度”:除了在群里评价刘姝情商低、做法失当以外,还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想法,认为她应该去给老师送礼,弥合关系。
“而‘应该送礼’这个社会偏见本身,或许比群里发生的一切还要激烈很多。”小颖与同事们调研过妈妈写作群,发现70%以上家长都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如果她们都尚且如此,那其他家长呢?”
共性
“所以,该认怂的时候就认怂!明白了!”几天后,孩子获得班主任“开天辟地”的课堂表扬。刘姝说,那几天她悟出了“勇于认怂”的真理。
她坦言,毕竟孩子“没有太多的选择无别处可去”,因为孩子进的已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学校。
记者邀请几位对刘姝的提问给出代表性回答的老师、家长进入一个微信讨论群。一位家长向记者倡议:“应该搞一个投票调查,看看还有多少家长经历过这样的事,又有多少家长敢怒不敢言。”当即有人否定,这样的调查“没意义”——即使不满老师对孩子的差别对待,家长最常见的做法终究是通过私下途径解决,而非站出来抱怨指责。
群里就此鸦雀无声,任凭记者抛出怎样“有共性”的话题,均无人应答。
记者开始和群里的家长、老师单独聊天。每一次应答之前,每位受访者都会反复和记者确认一个细节。他们的顾虑如出一辙:是否会保证发表时匿名?请理解,不想让孩子受到影响。
即使是自称“教育观念开放”的段飞在这一点上也很传统——女儿现已就读职业高中,但她依旧对女儿初中时“矛盾很大”的班主任的个人信息保护得很好。
“老师看不上咱们,那咱们就应该更加努力!”段飞在一次被老师“训斥”回家后,郑重告诉女儿。女儿当场沉默。段飞转向其他家长打听老师处处争锋相对的原因,得到的回答是:她没有给女儿报名参加课外补习班。
尽管如此,段飞仍认为,不和老师起口角是最佳解决方案。她干脆请妹妹去开女儿的家长会,“和平反抗”。但情况愈演愈烈,女儿最终还是在初三那年因为恐惧课堂而休学。
女儿休学一年复学后,段飞才惊奇发现:原来每个班都有家长微信群,她却一直被排除在外。
陶莹也在刘姝的问题留下一段长文字,是“同病相怜”的理解。她的女儿在山西一座小城市读小学,二年级时座位被安排到倒数二三排,陶莹略有不安:是不是家长没有做到位?
依照朋友圈里家长的做法,陶莹准备去“看老师”。她买了500多元的土特产,悄悄在放学后给老师送去。女儿的座位,不久就被换到教室中间。此后,“看老师”成了陶莹的习惯。她设想:若中途断了,后果更严重。
于姗姗是山东某民营教育集团的高中部任课老师,从教一年多,她的感受是“家校微信群有点像是群口相声,一派和谐,说学逗唱”。于姗姗解释:老师们尤其是班主任在群里通过家长没有多少信息价值的溢美之词,获得一种形式上的优越感。
“还有一些无从评价的事情……”于姗姗欲言又止。她后来告诉记者,逢年过节,班主任会在群里发一个20元的红包祝大家节日快乐,家长们纷纷会意,发了一阵“红包雨”,动辄200元,而接收人数只有1人——班主任,所有人心照不宣。
“家校微信群本来的目的,不就是纯粹让家长清楚知晓学校办学动态和孩子生活,让老师和家长进行更加高效的沟通吗?事情为什么越简化越复杂?”于姗姗反问。
舞台
“我可不想成为教育路上的清洁工。这个开拓者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没有任何收获!”事情平息好几天后,记者提出想请刘姝聊聊孩子现状,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刘姝仿佛离开了她的舞台中心。几乎在同一时期,另一群家长也因为微信群中的截屏被热议——杭州、上海两地两所生源质量不错的外国语小学的家委会披露了竞选细节:参选家长们纷纷在微信群中展露高学历、优越社会地位、强大人脉资源,以此作为进入家委会的筹码。
网友被渗透进入校园的“社会资源竞技”所震慑,调侃随之而生。有网络写手写下一篇题为《如何在家长群里正确地表达“我很厉害”》的文章,戏谑解读微信群截屏中的竞选宣言,并在结尾留下一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巨隐隐于家长群”。
11月7日,上海这所外国语小学校方对于这一舆论热潮向媒体做出回应:学校家委会的成立是家校联手教育、办好学校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家委会成员确定问题上,学校过去、现在、将来的一贯作法是:不看家长的背景、学历、职位高低,不看学生成绩好坏和是否行为规范,只要具备家委会人选要求,获得多数家长拥护,愿意为大家服务,都可以成为家委会成员。”
不过,记者在对全国多地多所中小学老师、家长的采访中发现,成为家委会成员的,大多还是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的“精英家长”,这也牵涉到家长微信群内的分化。
“其实,除去个别家长和老师在微信群中的宣战,更容易让群里产生分歧的,还有少数几位家委会成员的决策力量。”一位成都的家长向记者总结。
一位天津的王老师坦言,家长们报名进入家委会是争先恐后的,“谁进入家委会,就意味着谁可以有更多接触老师的机会,它代表着一种身份福利”。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对家委会持消极心态。福建泉州的家长董青觉得家委会通过集体决策,化繁为简。董青女儿所在班级的家长群,每个节庆日都会在家委会主持下,集体送老师小礼物。今年中秋,家委会成员就代表家长们送了一个保温杯。
参与刘姝问答的心理咨询师、亲子专栏作家刘永赫认为,更有价值的问题应是:这些微信群为什么会火起来?其实这正契合了现代教育领域一些既已存在的变局:当下颇多家长对教育的危机感、不安全感渐渐滋长,老师这一角色受到挑战和质疑,而教育领域依然是备受关注的焦点,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评论教育这件事,因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角色
就在刘姝被踢出群的5天前,《中国教育报》刊登了一位匿名投稿者的评论《家长微信群亦需有公共意识》:“从无意识的拍马屁,到观念不合的互怼,再到聊一些过于家常的事,或者把私聊的议题放到公共场所,都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反感,并破坏家长微信群良好的氛围……尤其是一些家长微信群并没有对孩子们设防,若是没有禁忌和守住底线,对这些未成年人的身心也会造成伤害。 ”
一切的情绪和非理智直至后来的缄口,都是以“为了孩子”的名义展开的。
“事情告一段落,我担心的是那位女士的孩子,日后如何平衡自己生活中的教导者——老师、父母?”刘永赫说,最核心的问题其实才刚刚开始,孩子是事件中真正被忽略的角色。
刘永赫曾在3所学校担任专职心理健康教师,亲历过多次家长与教师产生分岐后孩子深陷不安定感和自责心理。
他将家校微信群定义为方便教育管理的工具,故在刘姝的回答后留言:老师在这个接受信息渠道多元化的时代,已不被视为知识的权威,但他们依旧应该是教育的权威;有老师在的家长微信群,不应该是一个完全意义的家校交流平台。
此话一出,激起众多家长质疑。
“看似是我在帮老师说话,其实是站在孩子的角度看待问题。学校是孩子第一次离开家庭后尝试社会化的场所,教育权威角色也从父母逐渐转移到老师身上。如果父母总是公开表达对老师的不信任,孩子会丧失对老师权威性的认可,慢慢变得无所适从。”刘永赫希望,父母不要总“越界”做孩子的代言人。
於老师是浙江嘉兴一所公立学校具有十多年班主任经验的语文老师,聊起家长微信群时喜忧参半:方便沟通自不待言,可失控局面也无从设防。
“一位爸爸怒气冲冲找到另一位妈妈,说是自家孩子被她家孩子打了。群里硝烟四起。班主任上了一天的课精疲力竭,但也不能坐视不理,赶紧投入劝和队伍……”於老师说这些是班主任处理课堂事务以外,最寻常不过的“加餐”。
她还记得十几年前刚参加工作时,每天一放学就会被赶来的家长“围堵”,而今面对面交流的情形再难见到。“我们需要一种和家长真诚、朴素沟通的模式。”於老师有些困惑,一连串“被踢出群的家长”背后的家校沟通,究竟是不是走偏了?
在刘姝提问下的留言,有则难得一见的“皆大欢喜”回答,来自家长董青——
当她发现个子并不算高的女儿,座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时,福建师范大学基础教育专业毕业的她只问了孩子两个问题:“看得清楚吗?听得到吗?”女儿回答没问题,她就不再多加过问。
“老师是否负责,并不是由她让我的孩子坐哪个位置来决定的,而是孩子每天在校园生活里的获得感和幸福感。”董青把主动权交给女儿,她告诉孩子:如果你觉得看不清黑板或者想在前排跟老师更好互动,就要勇敢和老师表达……新学期开学后,女儿的座位在自己的“建言”下被调前了。
当记者再去寻找刘姝那篇引发大讨论的“导火索”时,发现已被一篇刘姝改得面目全非的短文取而代之,标题为《这片“天地”真的坏掉了,你信么?》。结尾处写着一句话,“与其死缠烂打,不如提升自己”。或许,这是刘姝心中,对于“出局者”角色的自省与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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