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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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说到,进入16世纪以后,早期弹道学开始逐步成型,并开始对枪械射击方式产生影响。枪械制造和使用经验的积累,也促使人们从改进枪械工艺结构及规范瞄准方式两个方面去提高射击的精度。
工匠们在制造枪械时会注意提高滑膛枪枪管的内壁光洁度,射手们在装填火药和弹丸时,也会注意根据弹丸重量调整火药的装填量。15世纪晚期出现的枪械瞄准装置和膛线,也终于不再被认为是骗人的把戏,而慢慢开始被推广。虽然线膛枪受生产成本和弹药装填难度的制约,暂时没有得到普及,但至少人们已经认识到了改进枪械加工技术对于提高射击精度的意义。
这个时代的枪械虽然已经精准度不高,但无论东西方的人们都已经开始明白,提高射击精度应该从技术和训练方面寻找出路,而非依靠求助于神秘的未知力量。生活在16世纪中期的明代将领戚继光所著的《练兵实纪》中,就指出射击前要仔细校验武器,“先看铳口大小,平日各该管将领曾否将铳通行选较以铳口相合者各为一旗。曾否置合口铅字范模一个,曾否铸出铅子磨光,逐个称验,是否正合各铳之口。”
这段话的意思,是指要将同口径的枪械集中使用,要保证弹丸外表的光洁度以及弹丸同枪口的契合度。这些,都是为了使枪械在使用时能够实现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所允许的最高的精准度。此外,该书也对不同的弹丸重量对应的火药装填量做出了规定。该书对射手的操作规程也作出严格的要求:“凡鸟铳手,须眼看两照星,铳去不动手,不转头”。
也就是要求射击时,射手必须始终保持瞄准的动作不走形。手上不能有其他的动作,头不能转向一边。而在戚继光所著的另一部兵书《纪效新书》中,对于射击的动作则有明确的要求:“前手托铳架中腰,后手开火门,即拿铳架后尾,人面妥架尾之上,用一只眼看后照星对前照星,前照星对所打之人,用右手大食指拨鬼向后,鬼入龙头,落在火门,药燃铳响”。
这段话翻译出来的意思是,一手握护木前段,一手打开药池盖(大致可以理解为开保险)后握住握把,右腮贴枪托(原文没说左右,但这么个姿势下弹痕无法想象有谁能用左腮贴到枪托的),右眼瞄准,保持照门、准星和目标三点一线,右手食指扣压扳机完成击发。除了火绳枪不需要拉动枪机上膛外,《纪效新书》中的这段文字和现代步枪射击要领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差别。
《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这两部兵书并非是理论性的文献,而是作为戚继光军中的条令存在的,在这两部兵书中,不仅有枪械的射击要领,还涉及到射手的考核标准。《纪效新书》中所记载的考核标准是,射手打靶五发不中打四十军棍。按照这个标准的话,弹痕这种第一次打靶五发全失的选手,要是穿越到了戚将军帐下,怕是没等到上阵杀倭寇就被打死在军棍下了。同时代的欧洲军队,在枪械的训练水平上虽然略有差异,但总体上也大致相当。这样看起来,瞄准射击再16世纪中期似乎已经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情了。但无论是戚继光军中的鸟铳手,还是欧洲以军事活动为谋生手段的火枪手,在当时社会中所占的人口比例都非常小,并不能代表当时社会的普遍水平。
在那个年代,不仅枪支制作成本高,枪械射击所需要消耗的火药也价格不菲。不说普通人承受不起这样的开销,即使是明朝政府也没有足够财力用戚继光的新军取代全部的卫所制旧军队(当然,这其中涉及的因素很多,但财力不够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对缺乏起码的枪械常识,平常又无缘接触枪械的普通人来说,瞄准射击依旧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马基雅维利就曾经试图组建一支由佛罗伦萨队市民为主要成分的军队,来抵抗入侵的雇佣军队,但这支缺乏基本军事素养的市民武装,面对训练有素的雇佣军,除了拿着数量有限的几支枪械胡乱开火壮胆外,再无更多的作为,这次战斗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从17世纪中叶开始,工业革命带来的批量化生产降低了枪械和火药的生产成本,日益普及的基础教育也让普通人开始掌握一些基本的科学常识。
说到这里,肯定有朋友会问,瞄准射击和基本科学常识之间有必然联系么?就像我们具备了基础的卫生常识后,当我们生病的时候会选择看医生,而不是用像神农尝百草一样自己寻找医治途径。掌握基本科学常识的民众,即使从未接触过枪械,在出现瞄了打不准的情况后,会从枪械本身和自己的操作方法上寻找问题,而不是祈福做法跳大神。当然,17世纪中叶以后,欧洲各国间频仍的战事,殖民扩张的迫切需要,是推动欧洲军事技术发展的内在动因。
正是在这个前提下,诸如瞄准射击这样的军事技能和性能日益精良的武器装备的推广普及,才能在现实社会中拥有存在的土壤。而就在同一时期,中国社会进入了封建时代最后一个盛世。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的经济结构下,火绳枪这类武器很难降低成本大规模普及,战乱的逐步平定也使得军事技术发展失去了现实需求。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读书人醉心于科场功名,普通民众忙碌于奔走生计。本就养尊处优的军事贵族集团,更是中日沉溺于遛鸟架鹰。当西方殖民者坚船利炮打开国门时,整个国家内最精良的武器,竟然是蒙尘已久的战乱年代产物。
仓促应战的军队虽然没有完全丢失先辈的血性,但先辈在血与火中所总结的军事技能,却早消磨在了日久承平中。或许有朋友会说,重新补课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么?和弹痕同龄的朋友们不妨想一想,现在重新做一份自己曾经考过的试卷是何种难度。课还没补完又接连遭遇惨痛的失败,国人将西方军事技术妖魔化也就在所难免了。为了破解西方人的“妖法”,借助怪力乱神的泼狗血、画符、请神等方法无一不被用在了战场上。部分有识之士决心“师夷长技以制夷”,从西方高价购入西式武器后,缺乏基本军事常识的底层士兵依旧无法掌握瞄准射击这类简单的技巧。
在八里桥之战中,西方记者描述当时最精锐的僧格林沁所部军队,是一群面对英法联军时先是争相放枪,待弹药耗尽之后便急不可耐的发起冲锋,结果白白葬送在英法联军枪口下的让人费解的军队。到清末袁世凯编练北洋新军后,中国社会才又重新有了一支能普遍掌握瞄准射击这项基本军事技能的军队。但随着北洋军阀的分裂,各派军阀开始恶性扩张,原先经过严格训练的官兵很快便被大量出身底层民众的兵丁们稀释了。
如果这些兵丁们受过最基本的教育,用老兵带新兵的方式,他们也能很快掌握各种复杂的军事技能。但就如我们在前篇结尾所提到的那样,当受众缺乏最基础的认知水平时,这种言传身教的效果就会非常有限。而当各派军阀连日常训练消耗的弹药都无力承受时,最后的结果就只能是军队整体素养在规模的扩大中被稀释掉。
1908年的太湖秋操中,各镇新军精湛的射击技术给各国观摩人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到了1920年四川地方军阀的混战中,双方近4万人马激战一整天,造成的唯一伤亡是被流弹的当地居民。而这位不幸的居民之所以遭此横祸,是因为他和其他乡邻一样坐在自家屋顶观战。能让老百姓坐在屋顶放心观战,双方的射击水平该是差到了怎样的境地。黄埔学生军靠着高素质的学员和严格的训练称雄于当时的战场,但到了赛克特带队的德国军事顾问对中央军进行编练时,却惊愕地发现军中射击考核前求签请符的竟然大有人在。瞄准射击看似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但射击本身是一项技术应用行为。
同任何技术应用行为一样,它需要操作者本身具备一定的受教育基础或者一定的经验积累。但如果连最基础的教育都欠缺,被应用的技术超出了应用者本身的认知范围,操作者就会将之神秘化。说白了就是,射手连最基本的射击原理都不明白,就会将命中归结为运气或者天意,出现所谓信仰射击的操作就是必然的。弹痕之所以写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说明,大家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不必过分解读。信仰射击也好,随缘射击也好,其实都是能通过基础教育和培训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