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于璟,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夜方披诵,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因念深山何处得女子?方疑思间,女子已推扉笑入,曰:“勤读哉!”于惊起,视之,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于知非人,因诘里居。女曰:“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何劳穷问?”于心好之,遂与寝处。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更筹方尽,翩然遂出。由此无夕不至。
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于曰:“卿声娇细,倘度一曲,必能消魂。”女笑曰:“不敢度曲,恐销君魂耳。”于固请之。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闻。君必欲之,请便献丑,但只微声示意可耳”遂以莲钩轻点床足,歌云:“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声细如蝇,裁可辨认。而静听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
歌已,启门窥曰:“防窗外有人。”绕屋周视,乃入。生曰:“卿何疑惧之深?笑曰:“谚云:‘偷生鬼子常畏人。’妾之谓矣。”既而就寝,惕然不喜,曰:“生平之分,殆止此乎?”于急问之,女曰:“妾心动,妾禄尽矣。”于慰之曰:“心动眼輶,盖是常也,何遽此云?”女稍释,复相绸缪。更漏既歇,披衣下榻。方将启关,徘徊复返,曰:“不知何故,只是心怯。乞送我出门。”于果起,送诸门外。女曰:“君佇望我,我逾垣去,君方归。”于曰:“诺。”
视女转过房廊,寂不复见。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于奔往,四顾无迹,声在檐间。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抟捉一物,哀鸣声嘶。于破网挑下,去其缚缠,则一绿蜂,奄然将毙矣。捉归室中置案头,停苏移时,始能行步。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频展双翼,已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绝。
翻译
书生于景,字叫小宋,是益都人,在醴泉寺里读书。一夜,于景正在诵读,忽听窗外一个女子称赞说:“于相公读书很勤快啊!”于景心想,这深山中哪来的女子?正在疑惑问,女子已推门进来了,说:“很用功啊!”于景惊讶地站了起来,见这女子穿着绿衣长裙,生得美妙无比。于景知道她不是人类,再三追问她的家住哪里。女子说:“你看我并不是能吃人的,何必寻根究底呢?”于景心中很喜欢她,便和她一块睡了。女子脱去衣服,腰细得不满一把。天快亮时,女子轻盈地走了。从此,没有一天晚上不来。
一晚,两人一块饮酒。女子谈吐间很懂音律,于景便说:“你的声音娇柔细弱,如果能唱一曲,一定让人消魂。”女子笑着说:“不敢唱,怕消了你的魂。”于景执意请她唱,女子说:“我不是吝惜,是怕被别人听到。你一定要听,我只好献丑,但只能小声唱,你明白意思就行了。”接着用脚尖轻轻点着拍子,唱道:“树上乌臼鸟,嫌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声细如蝇,刚刚能辨听清楚;而仔细一听。只觉宛转滑烈,动耳摇心。唱完,女子打开门看看外面,说:“提防窗外有人。”又出去绕屋子转了,一圈,才进屋来。于景说:“你怎么这样疑惧?”女子笑着回答说:“俗话说‘偷生的小鬼常怕人’,这就是说的我啊。”不一会儿睡下后,女子忽又不高兴,说:“平生的缘份,难道到此为止了吗?”于景忙问缘故,女子说:“我的心跳动不安,只怕是祸将临头了。”于景安慰说:“心动眼跳,本是平常的事,何至于说这种话呢?”女子才稍高兴一点,二人重又亲热起来。
天快亮时,女子披衣下床。刚要开门,犹豫了一回又返回来,说:“不知什么缘故,我心里总是怕。请你送我出门。”于景便起床,把她送出门外。女子说:“你站在这里看着我,我跳过墙去,你再回去。”于景说:“好吧。”看着女子转过房廊,一下子便不见了。正想再回去睡觉,只听传来女子急切的呼救声。于景奔跑过去,四下里看并没人影,听声音像在房檐间。他抬头仔细一看,见一弹丸大的蜘蛛,正揉弄着一个东西,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叫声。于景挑破蛛网,除去缠在那个东西身上的网丝,原来是只绿蜂,已经奄奄一息了。于景拿着绿蜂回到房中,放到案头上。过了会儿,绿蜂慢慢苏醒过来,开始爬动。它慢慢爬上砚台,用自己的身子沾了一身墨汁,出来趴在桌上,走着划了个“谢”字,便频频舒展双翅,然后穿过窗子飞走了。从此,女子没有再来。
注释
[1]披诵:翻书诵读。披,翻开。
[2]咋噬:吃人。咋,咬。噬,吞咬。
[3]更筹方尽:指夜尽天明。更,旧时夜间计时单位。一夜分五更,每更 约两小时。更筹,夜间计时报更的竹牌。
[4]妙解音律:很懂得乐律。妙,精深的意思。
[5]度曲:按谱歌唱。
[6]消魂:同“销魂”。谓感情激动,魂魄离体。
[7]以莲钩轻点足床:意思是用脚尖轻轻地打拍。莲钩,喻纤足。足床, 床前或座前的踏脚板杌。
[8]乌臼鸟:即“鸦舅”,候鸟名,形似鸦而小,北方俗称黎雀,天明时 啼唤。
[9]如蝇;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如营”。《诗·小雅·青蝇》:“营营 青蝇,止于樊。”
[10]防: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妨”。
[11]惕然:提心吊胆的样子。
[12]分:情分,缘分。
[13]禄尽:福分完了;指濒于死亡。
[14]眼瞤(shùn 顺):眼跳。
[15]怿(yì意):喜悦。
[16](惿 tí— sī提斯):《集韵》:“惿 ,心怯也。”
[17]声在檐间:据铸雪斋抄本,原无“在”字。
赏析
描写青年男女对爱情的追求和体验,是《聊斋志异》的主要内容之一。通过现实生活与幻想境界中青年男女的相遇、相恋、相合、相离,蒲松龄把他在17世纪中国所能观察、体验到的爱情生活的神奇、美妙、甜蜜、缠绵、短暂、渺茫……描写得淋漓尽致。尤其是他精心塑造的幻化为花妖、狐魅、鬼女、神怪的形形色色的青年女性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强烈追求婚姻爱情自由的自主精神和大胆主动采取行动的开放品格,已经透露出新世纪的一线曙色。而她们所遭遇的困难、挫折乃至摧残、天亡,无不象征着人世间封建势力的压制、阻挠、迫害、打击。面对专制与自由的对立,这些形神各异的女性或大胆、或畏缩;或坚强、或软弱;或热烈、或节制; 或主动行动、或身不由己……,表现了青年女性的不同思想、性格、情感、心理的方方面面。甚至女性在爱情生活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都被蒲翁的灵心慧觉所捕捉,被他的生花妙笔所点染。可谓写尽人的至情至性。所以他的爱情篇章,无论其长或短,皆能使人怦然心动,反复把玩而不忍释手。《绿衣女》即其中之一。
《绿衣女》这篇五百来字的短章,故事框架十分简单: 书生于璟,夜读于寺,有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之少女自来相好。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于生请她歌一曲,女恐他人听见。在于坚持之下,女才以如蝇之依稀可辨的细声唱了一曲。唱毕还绕屋巡视一圈,恐外面有人听见。既而还惴惴不安,不能入寝,疑惧有人听见,爱情生活到此为止。天明之前心怯不敢出门,乞于生相送。于生见女转过房廊,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急奔往,声在屋檐间。见一物被大蜘蛛缚缠,哀鸣声嘶。破网挑出,是一绿蜂,奄奄待毙。捉归室中放置书案上。过了一会儿,它缓过来,以身投入墨汁,出来在几上走作“谢”字。然后穿窗飞去。从此不再有绿衣女前来。
《绿衣女》并无曲折复杂、引人入胜的情节,为什么却能令人怦然心动、把玩不已呢?其原因就在于作者在极为短小的篇幅之中,细腻入微地写出了女性在客观外界束缚之下既勇于追求爱情幸福,同时又疑惧重重、惴惴不安的心理状态,通过一二言行的描绘,生动地刻划出一位战战兢兢地追求爱情自由的绿衣女郎的婉妙形象,使人对女性爱情自主精神之被扼杀和爱情幸福的短暂、渺茫扼腕叹惜和深深遗憾。
艺术表现上,《绿衣女》尤如一件精致的微型雕塑,精雕细刻,玲珑剔透,耐赏耐品,韵味无穷。
《绿衣女》塑造艺术形象的特点是“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冯镇峦《读聊斋杂说》),人情、物态的融合。绿衣女郎的风神意态宛如妙龄女子,“不敢度曲”、“声细如蝇”、“绕屋周视”、“惕然不喜”等等,活画出小女子偷食爱情禁果惴惴不安的心态,人情世态毕现。但又不仅如此,绿衣女的言行体态意致既是绿衣少女的,又是绿蜂式的。正如但明伦所评:“绿衣长裙,婉妙无比,写蜂形入微。声细如丝,宛转滑烈,写蜂入微。至绕屋周视,自谓鬼子偷生,则蜂之致毕露矣。”(《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第679页)人情、物态有机地交融在一起,集于绿衣女一身。尤其妙的是,绿衣少女的形(外部形态)、神(内在精神)与绿蜂的形、神相互映衬,有机交融于一体。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腰细殆不盈掬,绘出少女的姣好体态,也映衬出绿蜂细腰薄翼之形。声细如蝇,宛转滑烈,既是偷生为人的绿蜂之音,也是胆怯娇弱的小女子之声。而“不敢度曲”、“绕屋周视”、“惕然不喜”,笑曰“偷生鬼子常畏人”,既是少女之形,又是绿蜂之形,并由此形又显示出偷食爱情禁果的绿衣少女与偷生为人的绿蜂之惴惴不安之神。“写色写声,写形写神,俱从蜂曲曲绘出。”(但明伦评点,同上书)少女与绿蜂的形、神结合得天衣无缝,维妙维肖。《聊斋》这种以传奇法志怪的写法继承并发展了志怪小说人情化的传统。在蒲翁笔下,一个个美丽多情的女性幻化为各种花妖狐鬼精怪,其意并不如由晋至明的志怪小说之写人妖相恋、人鬼相亲,而只是为描写青年男女自由奔放的爱情披上一件件保护的外衣,可以说,是披着志怪外衣而自由抒写爱情的人情小说。但蒲翁此类小说又不止于描绘世态人情,而是将人情物态有机地融合,并往往使人“忘为异类”之后,又“偶见鹘突”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妙趣横生。如《绿衣女》篇末,绿蜂走作“谢”字,然后穿窗而去。使人顿悟前面所写绿衣女的形、音、意致无不与蜂有关,别具情趣。
中国古代短篇小说长于叙事,注重情节的铺设,《绿衣女》却重在刻划人物性格,是对古代短篇小说艺术的发展。作者略去情节的完整,选取生活中的一个点,通过人物言行的刻划,着力表现绿衣少女在爱情生活中微妙的心态和感觉。作者集中笔墨重点描写于生与绿衣女欢洽的一夜——时间集中,着力于女郎即使在欢愉时仍疑惧不安的心理状态——矛盾集中,使得整个小说结构严整、紧凑,全篇虽仅五百来字,却显得简炼而丰满。作品主要用人物对话来表现人物的性格,显示出了人物战战兢兢追求爱情自由的内在精神,生动细腻地表现了人物敏感、疑虑、胆怯不安等等微妙的心态。
《聊斋》的不少篇什中运用诗词曲刻划人物性格、创造环境氛围,或使得人物性格更为生动形象,或使作品具有诗的情致和意境。《绿衣女》中绿衣女所唱的小曲:“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情意绵绵,与她夜奔于生“无夕不至”的情境十分合拍,生动地表现了她的一腔痴情和执着、热烈地追求爱情幸福的精神。
象征和寓意是《聊斋》艺术地表现社会与人生的惯用手法。蛛网缚缠绿蜂不仅照应、 说明了女郎“惿斯心怯”的原因, 更是象征封建社会对女性追求爱情自由的至情至性的束缚和压制。这里,象征的运用是情节发展和形象刻划的需要,是自然而然地产生,而非生硬嵌入的。这一象征大大深化了作品主题,同时也使得绿衣女郎的性格和心理更为真实可信。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