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
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于为婚。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覈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梁,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
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夫人亦爱乐之。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给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劥病<韧耍┨绻剩灾弁抗幼骰嫒绻怼7蛉*见之怒甚,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期,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梁黠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
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异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去,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裤,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榻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挂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奋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羸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矣,然较畴昔则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翻译
王太常,是江浙一带地方的人。他童年时,有一次白天卧床休息,忽然天色变得黑暗,雷电交加,一只比猫大一点的动物跳上床,躲在他身边.辗转不肯离开。一会雨过天晴,那动物便走了。这时他才发现不是猫,怕得不得了,隔着房间喊他哥哥。兄长听他讲明原委,高兴地说:“兄弟将来一定会做大官,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劫的。”后来,他果然少年就中了进士,从知县一直做到监察御史。
王太常有个儿子名叫元丰,是个傻子,十六岁了,还分不清雌雄。就因为傻,乡里人谁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王太常很是发愁。
有一天,有个老妇人领着一个姑娘找上门来,说是愿把姑娘嫁给王家做媳妇。那姑娘满脸带笑,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王太常全家很高兴,问那老妇人姓名,她自称姓虞,女儿名叫小翠,已经十六岁了。商量聘金时,老妇人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还不得一饱。一旦住在这高房大屋里,有丫头仆妇供她使唤,有山珍海味给她吃,只要她舒心如意,我就心安了。这又不是卖青菜,还要讨价吗?”王夫人大喜,热情地招待了她们。老妇人叫女儿拜见了王太常夫妇,吩咐道:“这就是你的公公婆婆,你得好生侍奉他们。我很忙,先回去三两天,以后还要来的。”王太常叫仆人备马相送。那老妇人说她家离这儿不远,不必麻烦了,说完出门径自走了。小翠倒也没显出悲伤和依恋不舍的样子,就在带来的小箱子里翻寻花样,准备做活。王夫人见她很大方,心里很是喜欢。过了几天,老妇人未如约而来。王夫人问小翠家住哪里,她只是露出一副痴憨的样子,竟不知家住在哪里,怎么个走法。王夫人便收拾了另外一个院子,让小夫妇完婚。亲戚们听说王太常找了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不免暗地嘲笑一番。可后来见小翠伶俐漂亮,都大吃一惊,从此就再也不议论什么了。
小翠很聪明,会看公婆的脸色行事,老夫妇也特别疼爱她,唯恐她嫌元丰傻。小翠却有说有笑,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小翠太爱玩耍,常用布缝成个球,踢着玩,穿上小皮鞋,一踢就是好几十步远,骗元丰跑去拾取。元丰和丫鬟们跑来跑去,往往累得满身大汗。一天,王太常偶然经过,球从半空中飞来,拍的一声,正好打在脸上。小翠和丫鬟们连忙溜走,元丰还傻乎乎地跑过去拾。太常大怒,拣起块石子投过去,正打中儿子。元丰趴在地上又哭又闹。王太常回到房里,将事情的经过向夫人说了一遍,夫人过来斥责了小翠一顿。小翠一点不在意,低头微笑着,用手指在床沿上划来划去。夫人走后,她又照样胡闹,把胭脂粉抹在元丰的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像个花面鬼。夫人一见,气极了,叫小翠来怒骂一顿。小翠靠着桌子玩弄衣带,不害怕,也不吭声。夫人无可奈何,只得拿儿子出气,把元丰打得大哭大叫,小翠这才变了脸色,跪在地上求饶。夫人消了气,丢下棍子走了出去。
小翠把公子扶到卧室里,替他掸掉衣裳上的尘土,用手绢给他擦脸上的泪痕,又拿红枣、粟子给他吃。元丰止住啼哭,又高兴起来。小翠关上房门,把元丰扮做楚霸王,自己穿上艳丽的衣服,腰束得很细,扮成虞姬,姿态轻盈地跳起舞来。有时又把公子装扮成沙漠国王,自己头上插上野鸡翎子,手抱琵琶,丁丁铮铮地弹个不停,满屋子里充满了笑声。一天到晚,总是这样。王太常因为儿子傻,也就不忍心过分责备、埋怨小翠,即使偶而听到,也只好装聋作哑。
与王家同一巷子里,还住着一位王给谏,中间相隔只十几家,但王太常和王给谏向来不和。那时正逢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王给谏嫉妒王太常做了河南道台,想找机会暗算一下。王太常知道了,心里很着急,可是想不出对付的办法来。
一天晚上,王太常睡得很早。小翠穿上太官上朝的服装,装扮成吏部尚书的模样,剪了一些白丝绒做成大胡子戴上,又叫两个丫鬟穿上青衣装成官差,偷偷地从马棚里牵出马来,说是“去拜见王先生”。到了王给谏的大门口,便用马鞭打自己的从人,说:“我是要看王侍御的,谁要看什么王给谏啊!”拨转马头就走。到了自家门口,门房以为真的是吏部尚书来了,赶紧跑到上房向王太常禀报。王太常连忙起身出外迎接,才知道是儿媳妇开了个大玩笑。王太常气得脸色发白,一甩袖子回到房里,对夫人说:“人家正找咱的岔,想整治咱家,这可倒好,媳妇反而闹出这种丑事,咱家灾难临头了!”夫人也气得不得了,跑到小翠房里,又是训斥,又是责骂。小翠只是嘿嘿地傻笑,并不分辩。打她吧,不忍下手;休掉她吧,又无家可归。夫妇二人百般悔恨,一宿都没有睡好。
这时吏部尚书某公正声势显赫,他的穿着打扮和那天小翠装扮的一模一样。因此王给谏也以为真是吏部尚书,屡次派人到王太常门口打听消息。等了半夜,还没见吏部尚书出来,他怀疑吏部尚书和王太常正在商议什么机密大事。第二天早朝,王给谏见了王太常,便问道:“昨晚尚书到府上拜访了吧?”王太常以为他有意讥讽,满面羞惭,只是低声含糊地应了两个“是”字。王给谏越发怀疑了,从此不敢再暗算王太常,反而极力和他交好。王太常探得内情,暗暗高兴,但私下仍叮嘱夫人劝小翠以后不要再胡闹了。小翠也笑着答应下来。
过了一年,朝中首相被免职。恰好有人写了一封私信给王太常,误送到王给谏家里。王给谏大喜,便先托一位和王太常有交情的人,以此为要挟,向他借一万两银子。王太常拒绝了。王给谏又亲自上门来谈。王太常忙寻找官服,哪知怎么也找不到了。王给谏等了好一会,以为王太常摆架子,有意怠慢,气忿地正要离开,忽见元丰身穿皇帝的龙袍冠冕,有个女子从门内把他推了出来。王给谏一见吓了一跳,假意含笑,抚慰公子,把衣冠脱下来,交给从人带走了。等到王太常赶出来,客人已经走了。
王太常得知缘故,立时吓懵了,脸色如土,大哭道:“真是祸水啊!闯下这滔天大祸,眼看咱全家就要被抄杀满门了!”说着和夫人拿着棍杖去打小翠。小翠早已知道了,关紧房门,听凭他们叫骂,全不理睬。王太常见此情景,更是火上浇油,拿起斧子要劈门。这时,小翠在门里笑着劝公公说:“爹爹不要生气,有我在,各种刑罚自然由我承担,定不要您二老受牵连。爹爹要劈死我,这是想杀人灭口吗?”王太常一听有道理,这才把斧子扔下。
王给谏回去,果然上奏皇帝,揭发王太常谋反,有龙袍、皇冠为证。皇帝惊讶地打开验看,原来所谓皇冠是高梁秸子编的,龙袍乃是个破旧的黄布包袱皮。皇帝生气了,责怪王给谏诬陷好人。皇帝又把元丰叫来,一看,原来是个白痴。皇上笑了:“这样的傻瓜能当皇帝吗?”就交给法司看管。王给谏又指控王太常家中有妖人。司法官吏把王家的丫鬟仆人拘去审讯,大家都说:“哪有妖人?只有个疯疯颠颠的媳妇和一个痴呆呆的儿子,整天闹着玩儿罢了。”四邻八舍也是这样讲。这件案子才审定了,判王给谏诬告,充军云南。从这以后,王太常觉得小翠很不平常,又因为她母亲一去不回,就揣度媳妇莫非是个仙女吧!就让王夫人去询问。小翠只是笑,一句话也投有。夫人再三追问,小翠捂着嘴,笑道:“我是玉皇大帝的亲生女儿,娘还不知道吗?”
过了不久,王太常又升了官。这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经常为没有孙子而发愁。
小翠过门已经三年了,每夜都和公子分床睡眠。夫人就派人把公子的床搬走,嘱咐他和小翠睡一张床。过了几天,公子就找夫人告状了:“那张床搬走了,怎么老不归还?小翠每夜都把脚搁在我肚皮上,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又好掐人家的大腿……”丫鬟仆妇们听了都捂着嘴吃吃地笑,夫人连喝带打地把他赶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里洗澡,元丰见了,要和她同浴。小翠笑着拦阻他,叫他等一下。小翠洗完澡出来,把热水倒在大瓮里,然后给公子脱去衣裳,和丫鬟扶着他下了瓮。公子觉得非常闷热,大叫着要出来,小翠不听,又用被子给他蒙上。过了一会儿,没有声响了,打开一看已经死去。小翠很坦然地笑着,一点也不惊慌,慢慢地把公子抬出来放在床上,给他擦干身子,随后盖上两床被子。夫人听到儿子洗澡给闷死了,嗷嗷哭着跑了来,骂着说:“疯丫头,怎么把我儿子给弄死了!”小翠微微一笑,说:“这样的傻儿子,还不如没有哩!”夫人一听这活,更是气得发疯,用头去撞小翠。丫鬟们连忙把夫人拉开。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丫鬟跑来报告:“公子哎哟着起来啦!”夫人收住眼泪,过去抚摸元丰,见他咻啉地喘着气,浑身冒大汗,把棉被也湿透了。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汗也完了,元丰睁开了两眼,四下张望。看家里的人,好像一点不认识,开口说:“回想过去的事,真像做梦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呀?”夫人听了这话,好像不是出自傻子之口,觉得很奇怪,领着他见王太常。太常多方试探,果然不傻了。一家都高兴得不得了,真是如获至宝。老两口又暗暗地叫仆人把原先抬走的床再抬回去,放在原处,铺好被褥。第二天再去看,被褥一动没动。从那以后,元丰的痴病再也没有复发,夫妻二人非常和谐,出出进进,形影不离。又过了一年多,王太常被王给谏一党的人弹劾,罢了官,还要受处分。王太常家中有个广西巡抚赠送的玉瓶,价值几千两银子,准备拿出来贿赂大官。小翠很爱这花瓶,常拿在手里玩。一次一不留神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她十分羞愧,忙去告诉公婆。老两口正为丢官而烦恼,一听玉瓶摔碎了,气上心头,齐声责骂小翠。小翠气忿地走出房门,对元丰说:“我在你家几年,替你家保全的不止一只花瓶,怎么就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老实对你说,我不是凡间女子,只因我母亲遭受雷劫时,受了你父亲的庇护,又因为咱们俩有五年的缘份,这才让我来到你家,一则是报恩,二则是了却这一点心愿。我在你家不知挨了多少骂,真是数也数不清了。我之所以没走,是咱俩五年缘分未满。如今我还能呆下去吗?”说罢,小翠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元丰追到门外,已经不知去向了。
王太常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但后悔已来不及了。元丰走进房里,见到小翠用过的脂粉和留下的首饰,睹物思人,不禁号啕大哭起来。白天不吃饭,晚上不睡觉,一天天瘦下去。王太常很着急,想赶快为他续娶,以便解除他的悲痛,可是元丰仍不快乐,只是找来一位名画师,画了一张小翠的像,每天供奉祷告不已。
这样差不多过了两年。一天,元丰偶然因事从外地归来。那时天色已晚,明月当空。村外原有他家一座花园。他骑马从墙外经过,听到墙里有笑声,便停下来,叫马夫拉住马,自己站在鞍子上,隔着墙朝里望去,看见有两个姑娘在园中戏耍,因为月亮被云彩遮着,朦胧不明,看不甚清楚。只听得一个穿绿衣裙的姑娘说:“死丫头,该把你赶出去!”穿红衣裙的姑娘说:“这是俺家的花园,你反倒赶我,到底该赶谁呀!”绿衣姑娘说:“真不害羞,不会做媳妇,被人家休了出来,还敢冒认是你家的花园哩。”红衣姑娘说:“总比你这没有主的老姑娘强得多!”元丰听话音很像小翠,便连忙喊她。绿衣姑娘一边走一边说:“我暂时不跟你争论,你的汉子来了!”红衣姑娘走过来,果然是小翠。元丰高兴极了。小翠叫他攀上墙头,接他过去,说:“两年不见,你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了。”元丰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把思念之情详细给她讲了。小翠说:“我都知道,只是没脸再进你家大门。今天跟大姐在这里游玩,没想碰到了你,可见姻缘是逃不掉的。”元丰请她一同回去,小翠不肯;请她留在园中,她答应了。
元丰打发仆人回家回禀夫人。夫人一听,又是惊,又是喜,便坐着轿子赶来。走进花园,小翠迎接跪拜。夫人拉着小翠的胳膊,老泪纵横,真诚地检讨以前的过错,简直不能谅解自己。又说:“如果你心里不怀恨我,就请你一同回去,让我的晚年得到安慰。”小翠坚决推辞,不肯答应。夫人因为这花园太荒凉,打算多派些丫鬟仆人来侍奉。小翠说:“别的人,我都不愿见,只要原先的那两个丫头。相处的日子长了,我很相信她俩,就让她俩来吧。照应大门,派个老仆人就行。别的人一概用不着。”夫人就按小翠说的做了,对外人就说是元丰在花园里养病。每天送给他们食物和日常用品。
小翠常劝元丰另外娶亲,元丰不依。过了一年多,小翠的面孔和声音渐渐和从前不一样了。把画像取出来一对,简直判若两人。元丰非常奇怪。小翠说:“你看我比以前美吗?”元丰说:“今天你美倒是美了,但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小翠说;“你这意思是说我老了?”元丰说:“你才二十几岁,怎么会老呢?”小翠笑了笑,把画像烧了,元丰要去拿,已经变成了灰烬。
一天,小翠对元丰说:“公公说我到死也不会生孩子。现在双亲都年老了,你又孤零零一个弟兄也没有,我不会生育,怕要贻误你们的宗嗣。你还是另娶一房妻子,早晚可以侍奉公婆,你两面跑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元丰答应了,就向钟太史家求亲。迎亲的日子快到了,小翠给新妇做了新的衣服和鞋袜,然后送到钟家去。新娘进门,她的容貌、言谈和举止,竟然跟小翠没有丝毫差异。元丰十分惊奇,到花园去找小翠。小翠已不知去向,问丫鬟,丫鬟拿出一块红巾,说:“娘子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叫我交给公子。”元丰展开红巾,上面系着一块玉玦,这是表示她永远与元丰分别了。元丰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便带着丫鬟回去。元丰虽然时刻想念着小翠,幸而见到新娘犹如见到了小翠一样。
元丰这才明白:和钟家女儿成亲的事,小翠早已料到了,因此她先化成钟家姑娘的模样,这样就可以安慰元丰后来对她的思念啊!
异史氏说:“一个狐狸,受到那么一点点并没有过多用心的恩德,还想着要报答呢。而像受到人家再造之恩的王太常,对恩人打碎了他的一个破瓶子,却痛哭流涕,多么鄙陋呀!月亮残缺了会有圆的那一天,大大方方地离开,从中可知神仙的感情,更比时代流俗深厚啊!”
注释
[1]太常,官名,汉为九卿之一。以后各代设太常寺,置卿和少卿各一人,掌管宫廷祭犯礼乐等事。
[2]越:指令浙江地区。古越国建都于会稽(今浙江绍兴),春秋末年越国灭吴,向北扩展,疆域有江苏南部、江西东部、浙江北部等地区。
[3]巨霆:迅雷。
[4]以县令入为侍御:从外任知县调入朝廷为御史。清代称御史为“侍御”。
[5]牝牡(pín—mǔ聘亩):雌雄,指男女性别。鸟兽雌性叫“牝”,雄性叫“牡”。
[6]与: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於”。
[7]糠覈(hé河):粗粝的饭食。覈,米麦的粗屑。
[8]厌:通“餍”,饱食。膏粱,肥脂与细粮,指美食。
[9]翁姑:公婆。
[10]奁(lián):此指闺中盛放什物的箱匣。
[11]笑姗(shàn):嘲笑。姗,古同“讪”,讥讽。
[12]惕惕:耽心、忧虑。
[13]第,但。善谑(xuè):善于戏耍玩笑。
[14]刺布作圆:缝布作球。刺,缝制,圆,球。
[15]数十步: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数步”。
[16]绐(dài):古同“诒”,欺骗;欺诈。哄骗。
[17]訇(hōng 轰)然:形容踢球的声音。
[18]敛迹:躲藏,藏身。
[19]刓(wán 玩):划刻。
[20]杖:棒打。
[21]乞宥:求饶。宥,原谅。
[22]收涕以忻:止住眼泪而欢喜高兴。
[23]“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及以下数句:这里是合写他们所扮演的两出戏。装公子作霸王,指扮演西楚霸王项羽;下文写小翠”乃艳服,束细腰,婆婆作帐下舞”,指扮演虞姬;串演的是楚汉相争时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公子作沙漠人,指扮演发兵索取昭君的匈奴王;下文写小翠“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指扮演王昭君!串演的是汉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
[24]婆娑:舞蹈的姿态。
[25]丁丁(zhēng zhēng 争争)缕缕然:形容弹奏琵琶所发出的连续不断的声响。丁丁,形容声音响亮。缕缕,形容声细不绝。
[26]给谏:官名,给事中的别称。明代给事中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掌侍从规谏、稽察六部弊误等事。清代隶属都察院。
[27]素不相能:向来不相容。
[28]三年大计吏:明清时,每三年对官吏举行一次考绩。对外官的考绩称“大计”,对京官的考绩称“京察”。
[29]握河南道篆:做河南道监察御史。篆,官印。明代都察院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给予印篆,分区负责考察各该地区刑名吏治情况。《明史,职官志二》谓“都察院衙门分属河南道,独专诸内外考察。故王给谏嫉妒而欲中伤王侍御。
[30]冢宰:周代官员,为六卿之首。明代以内阁大学士为相,中叶启多兼吏部尚书,故又称吏部尚书为冢宰。
[31]素丝:白色生丝。浓髭(zī资):密集的胡须。
[32]虞候:宋时贵官雇用的侍从。此指侍卫、随员。
[33]厩(jiù旧)马:指家中的马匹。厩,马棚。
[34]侍御王:侍御王先生,指王太常。
[35]给谏王:给谏王先生,指王给谏。
[36]回辔:回马。
[37]蹈我之瑕,寻找我的过错。瑕,玉的斑点,比喻缺点或毛病。蹈,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盗”。
[38]诟让:责骂。让,责备。
[39]出:休弃。
[40]仪采服从:仪容、风采、服饰和扈从。
[41]相公:此指上文所说的“冢宰”。
[42]寝:停止、中止。
[43]改行(xíng 形):改变其所作所为。
[44]首相:也指上文所说的“冢宰”。
[45]善公者:与王公友善的人。
[46]觅中袍:寻找官服,拟穿戴出见宾客。巾袍,犹言冠服。
[47]衮(gǔn 滚)衣旒(liú 留)冕:此指穿戴帝王冠服。衮衣,皇帝所穿的|龙袍。旒冕,前后悬垂玉串的皇冠。
[48]祸水:汉成帝宠赵飞燕的妹妹合德。披香博士淖方成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见《飞燕外传》。照五行家的说法,汉朝得火德而兴,因而说赵合德祸害汉室,如同水之灭火。后因称败坏国家的女性为“祸水”。
[49]指日赤吾族矣:不久就将诛灭我家全族。指日,不日,为期不远。赤族,全家族被杀。
[50]抗疏:上疏直陈。不轨:越出常轨,不守法度。《左传·隐公五年》:“不轨不物,谓之乱政。”
[51]下之法司:把王给谏交付法司审理。明清时代,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为三法司,负责审理重大案件。
[52]臧获:奴婢。《荀子·王霸》:“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注》:“臧获,奴婢也。《方言》谓荆淮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为获。或日,取货谓之臧,擒得谓获。皆谓有罪为奴隶者。”
[53]充云南军,充军到云南。充军为古代刑罚。宋代把罪犯发配往军内或官作坊服劳役,明代则大都发配往边远驻军服役,都叫充军。
[54]擢:提升。京卿:清代对三品或四品京官的尊称,或称“京堂”。这里指从侍御擢升为大常寺卿。
[55]绝:气绝。
[56]坦笑:坦然而笑。
[57]冁(chǎn 铲)然:笑的样子。
[58]浸淫:渗渍。
[59]沾浃(jiā 加):湿透。
[60]如形影焉:如影随形,谓亲密相伴。
[61]罣(guà 挂)误:同“挂误”,语出《战国策·韩策》。此指官吏因公事受谴责。
[62]中丞:巡抚的别称。明清时,巡抚兼带副都御史衔,相当于前代的御史中丞,故称之为“中丞”。
[63]忿: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和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奋”。
[64]而翁: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而公”。而,同”尔”
[65]爽然自失:语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意谓深为内疚。爽然,茫然。自失,内心空虚。
[66]胶续:指续娶。旧时以琴瑟谐和比喻夫妇,因此俗谓丧妻为断弦,再娶曰续弦。《十洲记》谓海上凤麟洲,多仙人,以凤喙麟角合煎作膏,名“续弦胶”,能续弓弩的断弦。后来因称男子续娶为“胶续”或“鸾胶再续”。
[67]浇祷:酹酒祈祷。
[68]厩卒:马夫。捉:抓住。鞚(kòng 控):有嚼口的马络头。
[69]索胜:总还胜过。
[70]榛梗:草木丛生,阻塞不通;喻隔阂,前嫌。
[71]迟暮:喻晚年。迟,晚。
[72]抵死:到老死;终究。不作茧,以蚕不作茧比喻妇女不能生育。
[73]纳币:下聘礼。见《青娥》注。太史:古史官。明清时,因修史之事归于翰林院,因称翰林为“太史”。
[74]玉玦:玉饰,形为环而有缺口,古时常用以赠人表示决绝。《苟子·大略》:“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75]再造:犹言再生。
[76]失声于破甑(zèng 赠):东汉孟敏荷甑而行,甑堕地破裂,孟敏不顾而去,认为“甑已破矣,视之何益”。见《后汉书·郭泰传》。这里反用其意,借以指责王太常毫无涵养,竟然惋惜已碎的玉瓶,诟骂对王家有再造 之德的小翠。失声,不自禁而出声。甑,陶甑,古代炊器。
[77]月缺重圆:指小翠盛气离开王家,后在园亭又与公子重新团圆。
赏析
这篇《小翠》的写作特点,是否可称首尾隐约点题法?先看开头,王太常在儿童时,有狐来伏身下,避雷劫,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冯镇峦评:“有于后始见者,有于中露出者,此都预提于前。”但这里只提“弟必大贵”,没有提狐来报恩,所以是隐约点题,隐隐含有狐女来报恩的意思。接着写他生一子元丰,绝痴,乡党无与为婚。“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这里点出小翠是“仙品”,但只是认为有仙女的品貌,并不认为是仙,所以还是隐约点出她是狐仙。因为并不认她为仙,所以下文把她作为一般的少女看待。但隐约点出是仙品,所以下文写她料事如神,又有狐仙的行径了。再看结尾:“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这是说小翠到王家去时,预知元丰将来会娶钟氏,所以先化成钟氏之面貌,用来安慰元丰对自己的思念。这就点明小翠不是人间少女,是狐仙,但又不指明是仙,所以说隐约点题。小翠是来报恩的狐仙,因为是狐仙,所以知道王太常的忧患,两次想法排解它。但她又以少女转为新妇的身份出现,所以不能说明。王太常夫妇把她看作新妇,不知她是来报恩的狐仙,所以先则“惟恐其憎子痴”;后则不了解她的运筹帷幄,替自己排忧解难;多次叱责她,发生矛盾。小说就从这些矛盾中展开,波澜起伏。直到女两次排解了王太常的忧患,“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但王太常还不知道她是狐仙,还把她看成新妇,所以女泻热汤于瓮,使公子入浴,用蒸闷衾蒙法来治元丰痴病时,夫人骂曰:“狂婢何杀吾儿!”以首触女,把女看作“狂婢”,不把她看作狐仙。因此,她把玉瓶失手堕碎,王公夫妇交口呵骂。她这时才对公子点明:“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就去了。这就点明她的两次排解王公的忧患,一次治疗元丰的痴病,是报恩。报恩后不去,是五年的缘分未尽。这就显出她非人,是狐仙,所以预卜先知,能排除忧患,治愈痴病。但她又是新妇,所以在替元丰治愈痴病后,“琴瑟静好,如形影焉”。她虽然一怒而去,这是就她的仙品一方面讲,她不能再忍受唾骂而去。就缘分一方面讲,五年之期未尽,两人的情好尚深,所以自她去后,元丰恸哭欲死,日就羸悴,她也不能忘情,两人又相会了。她预知元丰会娶钟氏女,化成钟氏女的相貌来王家。这时她劝元丰娶钟氏女,她自己改变容貌,使之与钟氏女结婚后,对新人如觌旧好,五年的缘分已尽,她这才真去了,这又显出她的仙品来。
这样看来,小翠在王家,明里是新妇,应守妇道;暗里是狐仙,要报恩,报恩不得不有所作为,有所作为就不能确守妇道,这样写她的三次作为,加上一次作为前的布置,一次作为后的失手跌碎玉瓶,与王公夫妇发生三次矛盾,构成五次波澜:一,女蹴布球,中王公面,女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拾球,女又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呼女诟骂,女倚几弄带。夫人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这次对夫人的诟骂,受而不答。对夫人的杖元丰,跪而乞宥,不答是她替元丰化装,是有用意的,是为了替王公排解忧患作练习,这是她作为“仙”的学为化装,不能明言,所以忍而不答。对夫人的杖元丰,她作为新妇,对元丰有情分,所以跪而乞宥。这是她以狐仙而兼新妇所造成的矛盾。二,她化装为冢宰,化装两婢作虞候,跨马到王给谏门,鞭挞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王公怒甚,使夫人诟让之,女惟憨笑。这是她作为“仙”,借化装冢宰来给王公解除忧患。王公夫妇以为新妇到仇人门上去出丑,加重祸害,所以去诟让她。她还是用憨笑来对待。三,这次不同了,她把公子装成衮衣旒冕,让仇人脱去了。这是灭门之祸。所以王公夫妇操杖往,女阖扉任其诟厉。公斧其门,女含笑告之,提出“欲杀妇以灭口耶!”用含笑来对待王公的大怒,用杀妇灭口来说明要加重他自己的罪,用一身做事一身当来承担罪责,这才使“公乃止”了。她这次用计制敌,是“仙”,王公夫妇把她看作新妇闯祸,所以酿成大怒。四,女泻热汤于瓮,使公子入浴,公子觉蒸闷,再用衾蒙之,似已绝。夫人因此骂她:“狂婢何杀吾儿!”以首触女。女用瓮蒸衾蒙来治疗公子痴病,这是“仙”,夫人认女杀儿,这是以为新妇发狂,又酿成矛盾。五,女失手打碎玉瓶,王公夫妇交口呵骂,女盛气而去。这是女以三次报恩而王公夫妇不感激,反而以一瓶交口呵骂,这是从“仙”的角度来衡量的。王公夫妇把她看作新妇,不该打破他们要靠它来求官的玉瓶,所以呵骂。但明伦评:“观小翠之所行,可谓从容有度矣。当夫妇成礼之后,其翁姑固尝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者;尔时即用瓮蒸衾蒙之术,何不可也?乃不以为嫌,而反涂之,装之,若惟恐其痴之不甚者。痴不可用而可用,成乎用之之人耳。用我之痴,启彼之疑;用我之痴,致彼之诬;谈笑之间,雄兵已却。高鸟尽,良弓藏,夫而后痴儿可无有矣。晌使骤化痴颠,急图琴瑟,敌势方盛,何以破之?是曩恩终未报,宿愿仍难了也。失手碎玉瓶,有所藉口而飘然以去,急流勇退,小翠有焉,即谓堕瓶为脱身之计也可。”这里讲小翠之所行,从容有度。正因为她是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所以从容。即在王公斧门时,也是从容笑语。她又是新妇,对待翁姑,对待公子,都是有度的。把仙与新妇合在一身,即写出她作为仙,能“用我之痴,启彼之疑;用我之痴,致彼之诬”; 用我之瓮蒸衾蒙,治彼之痴。又写出她作为新妇,对夫人的诟骂,始则倚几弄带;对夫人杖其子,则屈膝乞宥,对公子又加以安抚;对王公的盛怒斧门,以笑言作解;对夫人的毒骂首触,则含笑以对。作为新妇也是从容有度的。把仙与新妇两者合而为一,却又写得既合于仙的神奇变化,料事如神; 又合于新妇的从容有度,这比光写仙光写新妇要困难得多。这里也显出作者的艺术技巧来。这里又指出她的报恩是有先后的,倘先治愈公子的痴病,就无从战胜强敌的危害,要战胜强敌的危害,再来治公子的痴病,这也是从容有度的。在这里,写她作为新妇,是写实; 写她的化装所做出的神机妙笔,是理想。写实与理想的结合,被邻居看成“颠妇”,“与痴儿”成对,这正是写实与理想结合的妙用。
再看但明伦评堕碎玉瓶的话,“即谓堕瓶为脱身之计也可”。认为她知道堕瓶后要遭受呵骂,她可以借此脱身。即她不是失手堕瓶,是有意要把瓶打碎,她的失手是装出来的,这意见很可体会。因为她的报恩,不是无原则的。王给谏忌王公握河南道篆,想害他,这是一种妒忌暗算,是坏的。她去排除王公的忧患,是正义的。给谏收到王公的私信,不还给王公,要问王公借万金,这是敲竹杠,是坏的。她第二次排除王公的忧患,是正义的。她的治愈元丰的痴病,治病救人是大好事。因此她的报恩是正义的,是大好事。王公小有罣误,被劾免官,她认为是应该退的时候。王公要用玉瓶去进行贿赂,以求复官,这是非正义的。她反对非正义的事,所以有意失手碎瓶,阻止王公去进行贿赂,这正是“仙”的行径。仙与妖的分别,应该是仙是救人的,妖是害人的。这里也显出蒲松龄借《小翠》来写出官场中的阴暗面,他写小翠站在正义的一面,反对阴暗,反对不义,这更有深刻含意。
但明伦评里又提到报恩和了宿愿,这也是女对公子说的。了夙愿即女说:“我两人有五年夙分。”因此,小翠进王家作新妇,即了夙愿的开始。开始时,因公子是痴的,“不能知牝牡”,只是名义上的夫妇,了夙愿还是空的。小翠不先治好公子的痴病,实现“琴瑟静好”,而利用公子的痴病,这是为了排解王公的忧患,为了报恩。把报恩放在了夙愿,图夫妇之好之上,是好的。在了夙愿上,是仙和情的结合。瓮蒸衾蒙来治愈公子痴病,这是仙;治愈痴病后,“琴瑟静好,如形影焉”,这是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这是为报恩作准备,是仙;夫人杖公子时,屈膝乞宥,这是情。堕玉瓶后受到王公夫妇交口呵骂,“盛气而出,追之已杳”,这是仙;去后感到公子的“恸哭欲死”,“日就羸悴”,又出来在园亭与公子重会,这是情。预知公子与钟氏成婚,先化为钟氏的容貌,这是仙;最后又“眉目音声,渐与曩异”,以释公子的思念,这是情。就了夙愿说,又是仙与情的结合,也是理想与现实的结合。把这两者集中写在一个人身上,这更显出作者的艺术技巧来。
报恩和了夙愿又巧妙地组成本篇的情节结构,有合有分。小翠入王家为新妇,这是合,既是报恩,也是为了了夙愿。接下来写三次报恩,又有分有合,两次为了排解王公的忧患而报恩,这主要是为了报恩。但在给报恩作准备时,把公子扮成花面如鬼,夫人杖公子时,屈膝乞宥,这又与了夙愿有关,正因为与公子有夫妇之情,所以跪求。第三次治愈公子的痴病,既是报恩,也是了夙愿。此后则与报恩无关,完全是为了了夙愿了。去而复与公子相会,则五年的缘分未尽。相会后又变形诀去,则五年缘分已尽。这样以报恩与了夙愿的主从分合作为全篇的情节结构,前两次报恩的情节以报恩为主,兼有缘分。第三次报恩,是报恩与了夙愿的结合,以后是了夙愿了。分合交错,在情节结构上极错综之美。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