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叔本华的基本认识是:人生无所谓幸福,不痛苦便是幸福。 我不觉得叔本华的看法是诡辩。不过避免痛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慎思明辨,更需要当机立断。”
梁实秋(1903-1987),著名的散文家、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1987年的11月,他病逝于台北,享年84岁。
冰心曾这样评价梁实秋先生:“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我喜欢书,也还喜欢读书,但是病懒,大部分时间荒嬉掉了!所以实在没有读过多少书。年届而立,才知道发愤,已经晚了。几经丧乱,席不暇暖,像董仲舒 三年不窥圆,米尔顿五年隐于乡,那样有良好环境专心读书的故事,我只有艳羡。多少年来所读之书,随缘涉猎,未能专精,故无所成。然亦间有几部书对于我个人 为学做人之道不无影响。
第一部影响我的书是《水浒传》
我在十四岁进清华才开始读小说,偷偷的读,因为那时候小说被视为“闲书”,在学校里看小说是悬为历禁的。但是我禁不住诱惑,偷闲在海甸一家小书铺买 到一部《绿牡丹》,密密麻麻的小字光纸石印本,晚上钻在蚊帐里偷看,也许近视眼就是这样养成的。抛卷而眠,翼晨忘记藏起,查房的斋务员在枕下一摸,手到擒 来。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唤我前去应询,瞪著大眼厉声咤问:“这是嘛?”(天津话“嘛”就是“什么”)随后把书往地上一丢,说“去吧!”算是从轻发落,没有 处罚,可是我忘不了那被叱责的耻辱。我不怕,继续偷看小说,又看了肉蒲团、灯草和尚、金瓶梅等等。这几部小说,并不使我满足,我觉得内容庸俗、粗糙、下 流。直到我读到水浒传才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不愧金圣叹称之为第五才子书,可以和庄、骚、史记、杜诗并列。我一读,再读,三读,不忍释手。 曾试图默诵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姓名绰号,大致不差(并不是每一人物都栩栩如生,精彩的不过五分之一,有人说每一个人物都有特色,那是夸张)。也曾试图搜集香 烟盒里(是大联珠还是前门?)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图片。这部小说实在令人著迷。水浒作者施耐庵在元末以赐进士出身,生卒年月不详,一生经历我们也不得而知。 这没有关系,我们要读的是书。有人说水浒作者是罗贯中,根本不是他,这也没有关系,我们要读的是书。水浒有七十回本,有一百回本,有一百十五回本,有一百 二十回本,问题重重;整个故事是否早先有过演化的历史而逐渐形成的,也很难说;故事是北宋淮安大盗一伙人在山东寿张县梁山泊聚义的经过,有多大部分与历史 符合有待考证。凡此种种都不是顶重要的事。水浒传的主题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一个个好汉直接间接的吃了官的苦头,有苦无处诉,于是铤而走险,逼上梁 山,不是贪图山上的大碗酒大块肉。官,本来是可敬的。奉公守法公忠体国的官,史不绝书。可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贪污枉法的官却也不在少数。人踏上仕 途,很容易被污染,会变成为另外一种人,他说话的腔调会变,他脸上的筋肉会变,他走路的姿势会变,他的心的颜色有时候也会变。“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过 骄奢的生活,成特殊阶级,也还罢了,若是为非作歹,鱼肉乡民,那罪过可大了。水浒写的是平民的一股怨气。不平则鸣,容易得到读者的同情,有人甚至不忍责那 些非法的杀人放火的勾当。有人以终身不入官府为荣,怨毒中人之深可想。
较近的叛乱事件,义和团之乱是令人难忘的。我生于庚子后二年,但是清廷的糊涂,八国联军之肆虐,从长辈口述得知梗概。义和团是由洋人教士勾结官府压 迫人民所造成的,其意义和梁山泊起义不同,不过就其动机与行为而言,我怜其愚,我恨其妄,而又不能不寄予多少之同情。义和团不可以一个“匪”字而一笔抹 煞。英国俗文学中之罗宾汉的故事,其劫强济贫目无官府的游侠作风之所以能赢得读者的赞赏,也是因为它能伸张一般人的不平之感。我读了水浒之后,我认识了人 间的不平。
我对于水浒有一点极为不满。作者好像对于女性颇不同情。水浒里的故事对于所谓奸夫淫妇有极精彩的描写,而显然的对于女性特别残酷。这也许是我们传统 的大男人主义,一向不把女人当人,即使当作人也是次等的人。女人有所谓贞操,而男人无。水浒为人抱不平,而没有为女人抱不平。这虽不足为水浒病,但是水浒 对于欣赏其不平之鸣的读者在影响上不能不打一点折扣。
第二部书该数《胡适文存》
胡先生生在我们同一时代,长我十一岁,我们很容易忽略其伟大,其实他是我们这一代人在思想学术道德人品上最为杰出的一个。我读他的文存的时候,我尚在清华没有卒业。他影响我的地方有三:
一是他的明白清楚的白话文。明白清楚并不是散文艺术的极致,却是一切散文必须具备的起码条件。他的文学改良刍议,现在看起来似嫌过简,在当时是震聋 发聩的巨著。他的白话文学史的看法,他对于文学(尤其是诗)的艺术的观念,现在看来都有问题。例如他直到晚年还坚持的说律诗是“下流”的东西,骈四俪六当 然更不在他眼里。这是他的偏颇的见解。可是在“五四”前后,文章写得像他那样明白晓畅不枝不蔓的能有几人?我早年写作,都是以他的文字作为模仿的榜样。不 过我的文字比较杂乱,不及他的纯正。
二是他的思想方法。胡先生起初倡导杜威的实验主义,后来他就不弹此调。胡先生有一句话,“不要被别人牵著鼻子走!”像是给人的当头棒喝。我从此不敢 轻信人言。别人说的话,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我心目中不存有偶像。胡先生曾为文批评时政,也曾为文对什么主义质疑,他的几位老朋友劝他不要发表,甚至要把 已经发排的稿件擅自抽回,胡先生说:“上帝尚且可以批评,什么人什么事不可批评?”他的这种批评态度是可佩服的。从大体上看,胡先生从不侈言革命,他还是 一个“儒雅为业”的人,不过他对于往昔之不合理的礼教是不惜加以批评的。曾有人家里办丧事,求胡先生“点主”,胡先生断然拒绝,并且请他阅看《胡适文存》 里有关“点主”的一篇文章,其人读了之后翕然诚服。胡先生对于任何一件事都要寻根问底,不肯盲从。他常说他有考据癖,其实也就是独立思考的习惯。
三是他的认真严肃的态度。胡先生说他一生没写过一篇不用心写的文章,看他的文存就可以知道确是如此,无论多小的题目,甚至一封短札,他也是像狮子搏 兔似的全力以赴。他在庐山偶然看到一个和尚的塔,他作了八千多字的考证。他对于水经注所下的功夫是惊人的。曾有人劝他移考证水经注的功夫去做更有意义的 事,他说不,他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要把研究学问的方法传给后人。我对于水经注没有兴趣,胡先生的著作我没有不曾读过的,唯水经注是例外。可是他治学为文之认 真的态度,是我认为应该取法的。有一次他对几个朋友说,写信一定要注明年、月、日,以便查考。我们明知我们的函件将来没有人会来研究考证,何必多此一举? 他说不,要养成这个习惯。我接受他的看法,年、月、日都随时注明。有人写信谨注月日而无年分,我看了便觉得缺憾。我译莎士比亚,大家知道,是由于胡先生的 倡导。当初约定一年译两本,二十年完成,可是我拖了三十年。胡先生一直关注这件工作,有一次他由台湾飞到美国,他随身携带在飞机上阅读的书包括《亨利四世 下篇》的译本。他对我说他要看看中译的莎士比亚能否令人看得下去。我告诉他,能否看得下去我不知道,不过我是认真翻译的,没有随意删略,没敢潦草。他说俟 全集译完之日为我举行庆祝,可惜那时他已经不在了。
第三本书是白璧德的《卢梭与浪漫主义》
白璧德(Irving Babbitt)是哈佛大学教授,是一位与时代潮流不合的保守主义学者,我选过他的《英国十六世纪以后的文学批评》一课,觉得他很有见解,不但有我们前所 未闻的见解,而且是和我自己的见解背道而驰。于是我对他发生了兴趣。我到书店把他的著作五种一古脑儿买回来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这一本《卢梭与浪漫 主义》。他毕生致力于批判卢梭及其代表的浪漫主义,他针砭流行的偏颇的思想,总是归根到卢梭的自然主义。有一幅漫画讽刺他,画他匍匐地面揭开被单窥探床下 有无卢梭藏在底下。白璧德的思想主张,我在“学衡”杂志所刊吴宓、梅光迪几位介绍文字中已略为知其一二,只是《学衡》固执的使用文言,对于一般受了“五 四”洗礼的青年很难引起共鸣。我读了他的书,上了他的课,突然感到他的见解平正通达而且切中时弊。我平夙心中蕴结的一些浪漫情操几为之一扫而空。我开始省 悟,五四以来的文艺思潮应该根据历史的透视而加以重估。我在学生时代写的第一篇批评文字《中国现代文学之浪漫的趋势》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随后我的《文 学的纪律》、《文人有行》,以至于较后对于辛克莱《拜金艺术》的评论,都可以说是受了白璧德的影响。
第四本书是叔本华的《隽语与谶言》(Maxims and Counsels)
这位举世闻名的悲观哲学家,他的主要作品The Worldas Will and Idea我没有读过,可是这部零零碎碎的札记性质的书却给我莫大的影响。
叔本华的基本认识是:人生无所谓幸福,不痛苦便是幸福。痛苦是真实的,存在的,积极的;幸福则是消极的,并无实体的存在。没有痛苦的时候,那种消极 的感受便是幸福。幸福是一种心理状态,而非实质的存在。基于此种认识,人生努力方向应该是尽量避免痛苦,而不是追求幸福,因为根本没有幸福那样的一个东 西。能避免痛苦,幸福自然就来了。
我不觉得叔本华的看法是诡辩。不过避免痛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慎思明辨,更需要当机立断。
第五部书是斯陶达的《对文明的反叛》(Lothrop Stoddard:“The Revolt against Civilization”)
这不是一部古典名著,但是影响了我的思想。民国十四年,潘光旦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念书,住在黎文斯通大厦,有一天我去看他,他顺手拿起这一本书,竭 力推荐要我一读。光旦是优生学者,他不但赞成节育,而且赞成“普罗列塔利亚”少生孩子,优秀的知识分子多生孩子,只有这样做,民族的品质才有希望提高。一 人一票的“德谟克拉西”是不合理的,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克拉西”较近于理想。他推崇孔子,但不附和孟子的平民之说。他就是这样有坚定信念而非常固执的一位 学者。他郑重推荐这一本书,我想必有道理,果然。
斯陶达的生平不详,我只知道他是美国人,一八八三年生,一九五零年卒,《对文明的反叛》出版于一九二二年,此外还有《欧洲种族的实况》(一九二四 年)、《欧洲与我们的钱》(1932年)及其他。这本《对文明的反叛》的大意是:私有财产为人类文明的基础。有了私有财产的制度,然后人类生活型态,包括 家庭的、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各方面,才逐渐的发展而成为文明。马克思与恩格斯于一八四八年发表的一个小册子《Manifostder Kommuniston》声言私有财产为一切罪恶的根源,要彻底的废除私有财产制度,言激而辩。斯陶达认为这是反叛文明,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打击。
文明发展到相当阶段会有不合理的现象,也可称之为病态。所以有心人就要想法改良补救,也有人就想象一个理想中的黄金时代,悬为希望中的目标。礼记礼 运所谓的“大同”,虽然孔子说“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实则大同乃是理想世界,在尧舜时代未必实现过,就是禹、汤、文武周公的“小康之 治”恐怕也是想当然耳。西洋哲学家如柏拉图、如斯多亚派创始者季诺(Zeno)、如陶斯玛·摩尔,及其他,都有理想世界的描写。耶苏基督也是常以慈善为 教,要人共享财富。许多教派都不准僧侣自蓄财产。英国诗人柯律芝与骚赛(Coleridgeand Southey)在一七九四年根据卢梭与高德文(Godwin)的理想居然想到美洲的宾夕凡尼亚去创立一个共产社区,虽然因为缺乏经费而未实现,其不满于 旧社会的激情可以想见。不满于文明社会之现状,是相当普遍的心理。凡是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人对于贫富悬殊壁垒分明的现象无不深恶痛绝。不过从事改善是一回 事,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又是一回事。至若以整个国家甚至以整个世界孤注一掷的做一个渺茫的理想的实验,那就太危险了。文明不是短期能累积起来的,却可毁灭于 一旦。斯陶达心所谓危,所以写了这样的一本书。
读书如交友,也靠缘分,吾人有缘接触的书各有不同。我读书不多,有缘接触了几部难忘的书,有如良师益友,获益匪浅,略如上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