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因为我劝过人少──或者竟不──读中国书,曾蒙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先生赐信要我搬出中国去②,但是我终于没有走(先从“青年必读书”事件说起)。而且我究竟是中国人,读过中国书的,因此也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何种妙法?后文详细说明)。譬如,假使要掉文袋③,可以说说“桃红柳绿”,这些事是大家早已公认的,谁也不会说你错。如果论史,就赞几句孔明,骂一通秦桧④,这些是非也早经论定,学述一回决没有什么差池;况且秦太师的党羽现已半个无存,也可保毫无危险(以上为“处世的妙法”的具体内容)。至于近事呢,勿谈为佳,否则连你的籍贯也许会使你由可“尊敬”而变为“可惜”的(引出文章题目中的“籍”,同开头提到的“青年必读书”事件相似,前者作者收到“一位不相识的青年”的“赐信”,后者作者遭到作为教授的陈西滢的“可惜”,具体情况可参看作者的另一篇文章《并非闲话》,这两者都是作者没有实行上文所说的“处世的妙法”所致)。
我记得宋朝是不许南人做宰相的,那是他们的“祖制”,只可惜终于不能坚持⑤。至于“某籍”人说不得话,却是我近来的新发见。也还是女师大的风潮,我说了几句话。但我先要声明,我既然说过,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为什么又去说话呢?那是,因为,我是见过清末捣乱的人,没有生长在太平盛世,所以纵使颇有些涵养工夫,有时也不免要开口,客气地说,就是大不“安分”的(在叙述过程中补充解释自己不实行“处世的妙法”的原因)。于是乎我说话了,不料陈西滢先生早已常常听到一种“流言”,那大致是“女师大的风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现在我一说话,恰巧化“暗”为“明”,就使这常常听到(表讽刺)流言的西滢先生代为“可惜”,虽然他存心忠厚(表反语),“自然还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无奈“流言”却“更加传布得厉害了”,这怎不使人“怀疑”⑥呢?自然是难怪的。(此段叙述作者由可“尊敬”而变为“可惜”的具体经过,并在其中插入叙述自己不实行“处世的妙法”的原因。)
我确有一个“籍”,也是各人各有一个的籍,不足为奇。但我是什么“系”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系”,也非“交通系”⑦,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好再精查,细想;终于也明白了,现在写它出来,庶几乎免得又有“流言”,以为我是黑籍的政客。(此段接上文“女师大的风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中“某籍某系”加以论述,点明作者“写出”自己的“籍”和“系”的目的,也是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目的。)
因为应付某国某君⑧的嘱托,我正写了一点自己的履历,第一句是“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一家姓周的家里”,这里就说明了我的“籍”。但自从到了“可惜”的地位之后,我便又在末尾添上一句道,“近几年我又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这大概就是我的“系”了。我真不料我竟成了这样的一个“系”(此段作者点明自己的“籍”和“系”)。
我常常要“挑剔”文字是确的,至于“挑剔风潮”这一种连字面都不通的阴谋(“挑剔”并无“鼓动挑拨”的意思,此处作者不仅说明自己并未参与“挑剔风潮”,顺便讽刺作为教授的陈西滢连个词语都用不准确),我至今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做法。何以一有流言,我就得沉默,否则立刻犯了嫌疑,至于使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如西滢先生者也来代为“可惜”呢?那么,如果流言说我正在钻营,我就得自己锁在房里了;如果流言说我想做皇帝,我就得连忙自称奴才了。然而古人却确是这样做过了,还留下些什么“空穴来风,桐乳来巢”⑨的鬼格言。可惜我总不耐烦敬步后尘;不得已,我只好对于无论是谁,先奉还他无端送给我的“尊敬”。(此段主要分析驳斥“自然还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后文全部内容均为具体阐释“先奉还他无端送给我的“尊敬”‘尊敬’”的原因。)
其实,现今的将“尊敬”来布施和拜领的人们,也就都是上了古人的当。我们的乏的古人想了几千年,得到一个制驭别人的巧法:可压服的将他压服,否则将他抬高。而抬高也就是一种压服的手段,常常微微示意说,你应该这样,倘不,我要将你摔下来了。求人尊敬的可怜虫于是默默地坐着;但偶然也放开喉咙道“有利必有弊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⑩呀!”“猗欤休哉⑾呀!”听众遂亦同声赞叹道,“对呀对呀,可敬极了呀!”这样的互相敷衍下去,自己以为有趣。(此段分析点明“敌人送尊敬”这种手段的历史根源和其要达到的目的。)
从此这一个办法便成为八面锋⑿,杀掉了许多乏人和白痴,但是穿了圣贤的衣冠入殓。可怜他们竟不知道自己将褒贬他的人们的身价估得太大了,反至于连自己的原价也一同失掉。(此段分析点明“敌人送尊敬”这种手段的效果和本质。)
人类是进化的,现在的人心 当然比古人的高洁;但是“尊敬”的流毒,却还不下于流言,尤其是有谁装腔作势,要来将这撒去时,更足使乏人和白痴惶恐(点明陈西滢所用手段也是古代的“流毒”,若不揭穿,其危害影响甚大,“不下于流言”)。我本来也无可尊敬;也不愿受人尊敬,免得不如人意的时候,又被人摔下来(照应前文“奉还他无端送给我的‘尊敬’”)。更明白地说罢: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则使我感到将要呕哕似的恶心。然而无论如何,“流言”总不能吓哑我的嘴……(表明自己对其的认识和态度)。
六月二日晨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五日《莽原》周刊第七期。
②指署名“瞎嘴”写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的致作者的信。这封信攻击作者的《青年必读书》,其中说:“我诚恳的希望:一、鲁迅先生是感觉‘现在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所以敢请你出来作我们一般可怜的青年的领袖先搬到外国(连家眷)去,然后我要做个摇旗呐喊的小卒。二、鲁迅先生搬家到外国后,我们大家都应马上搬去。”(按着重号系原件所有)
③掉文袋:亦作掉书袋。《南唐书·彭利用传》:“言必据书史,断章破句,以代常谈,俗谓之掉书袋。”
④孔明:诸葛亮(181—234),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曾任蜀汉丞相。秦桧(1090—1155),字会之,江宁(今南京)人。曾任南宋宰相,加太师衔,是主张降金的内奸,诬杀抗金名将岳飞的主谋。
⑤关于宋朝不许南人做宰相,据宋代笔记小说《道山清话》(著者不详)载:“太祖(赵匡胤)尝有言,不用南人为相,实录、国史皆载,陶谷《开基万年录》、《开宝史谱》言之甚详,皆言太祖亲写‘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刻石政事堂上。”这个“祖制”,在真宗天禧元年(1017)王钦若(江西新喻人)做了宰相后,就被打破。
⑥指陈西滢。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表的《闲话》中说:“以前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有对的,现在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有错的。这可以说是今昔言论界的一种信条。在我这种喜欢怀疑的人看来,这两种观念都无非是迷信。”
⑦“研究系”: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北洋政府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期间,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宪法研究会”,依附段祺瑞,并勾结西南军阀,进行政治投机活动,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研究系”。“交通系”,袁世凯的秘书长兼交通银行总理梁士诒曾奉命组织他的部属为“公民党”,充当袁世凯当选总统和复辟帝制的工具,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交通系”。
⑧指苏联人王希礼,原名:波.阿.瓦西里耶夫(Б.Α.Βасильев),俄文本《阿Q正传》的最初翻译者,当时是在河南的国民军第二军俄国顾问团成员。作者曾为他的译本写过序及《著者自叙传略》,后都编入《集外集》中。
⑨“空穴来风,桐乳来巢”:语出《文选》宋玉《风赋》李善注引《庄子》(佚文):“空阅来风,桐乳致巢。”据晋代司马彪注:“门户孔空,风善从之;桐子似乳,著其叶而生,其叶似箕,鸟喜巢其中也。”这里的意思是说:流言之来,一定是本有可乘之隙的缘故。
⑩“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语见《庄子·齐物论》。
⑾“猗欤体哉”:叹美词。
⑿八面锋:锋利无比的意思。清代陈春在《永嘉先生八面锋》(传为南宋陈傅良著)一书的跋文中说:“物之不可犯者锋,锋而至于八则面面相当,往无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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