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乐园早经失去,人间的天堂都已毁灭……
我们的艺术家常常精通商业三昧;而商人却总兼有着名士才情。多谢那一片玲珑心机,如今我们闲情的士女,只要略略破费,在“孤岛”上也得从容地欣赏沦陷了的西子风光了。
哦,这一带木头的雉堞,俨然是杭州城廓,围着一片扰攘与太平。灵隐古刹也建立在缭绕的脂粉香中了,虽然缺少些参天的古木,四周未凋的绿树,在游客的心里也该有些凉意?这里是紫霞洞,过去点儿还有飞来峰,人工的堆砌也居然不缺乏丘壑之胜;小沟里一样浮着游艇,且有着比湖上更加美艳的船娘。“三潭印月赏中秋”,难得是团圆佳节,先别管世乱年衰,万人失所,我们也得有一夜狂欢。你看这电炬下的长堤蜿蜒,楼台隐约,这一池子的水还不够我们幻想的游泳吗?……
伟大的匠心!先生,你们真使我不能咽下这一声赞叹了。
可是,我这不懂风雅的俗人,却无端的引起了忧烦。你自然不会知道,我的家正在浙东,离钱塘江还不到百里,离乡和还乡那是道必经的津梁。在义渡的木船上望着连天烟水,我曾多少次因为出游和还乡的喜悦,在心里亲切地叫着它的名字,像叫着久别的亲友。去年秋天,钱塘江上架起了钢铁大桥,——那是个稀有的大工程,国家为它耗费过巨量的物力,无数人为它流汗,千余个工友因为工作被夜潮卷去。——火车可以从上海一直通到我们故乡了。……可是谁知道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桥呢,毁了,当然。我想得出那残断的骨架,在呜咽的江声中傲然独对西风。堤岸寂静,除却天边的云树,沙滩上的铁蒺藜,江上失去了白色的帆影,岸畔也不见一个行人。夜来了,涛声拍岸。子夜的潮头狂怒地涌起,迎着下弦的月色,唱出它满腔悲愤。
自然你更不知道,杭州城里有着不少我的故旧和新知,湖上也曾有我繁密的屐痕,如今我还摸得出那一把欢喜与哀愁。杭州的街道在喧扰中也有着平静,一道柳荫掩映,只能给少妇在岸边捣衣的浣纱溪,象征着的正是杭州的情调。西湖是杭州人的骄傲,那一湖的烟波,一堤的细柳,一带的层峦,诗人为它们倾倒,阔客为它们一时间也起了闲逸的心。而杭州人是吃了麦稀饭也要饿着肚子游西湖的。这些平静惯了的人,平常我讨厌他们,这一会却有了衷心的怀念。美色对于女人,在乱世只是一面招揽暴客的酒帘,秀丽的湖山胜迹,在炮火下更不堪闻问,西湖的劫数,谁又能够想像呢?前夜有客自湖畔来,问起消息,他只有摇头与叹惋,眼睛泫然了,可是射出来的是愤怒和复仇的光。他说一切伤心都无从说起。
聪明的先生,我真佩服你们的机智。可是人的思想是奇怪的,你看,我的思路这一下子被引得多么辽远?湖山如梦……说真的,一切到过杭州的人,他记忆里的湖山比你们创造的世界更阔更美。而现在西湖的风里是夹着血腥气的,我们闻得出。湖畔的一根草一朵花,我们也应当看得出那含愁的颜色。
告诉我,先生,我们几时能够到真的西湖,去看看那无边的烟水,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们一点湖畔的真的消息吗?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八日
柯灵《西湖的风》赏析
写杭州西湖,该是优美抒情的文字。然而我们却读到了这样悲愤惨烈的开头:“地上的乐园已经失去,人间的天堂都已毁灭……”
看一下文章后面的写作日期:1938年10月18日,我们便不会觉得奇怪。这时,日寇的铁蹄正在践踏祖国的大好河山,国土沦丧,国难当头,无数中国人流离失所,惨遭蹂躏。西湖杭州,也已沦陷多时。作家在那时发出如此悲怆的呼喊,就不奇怪了。
那一年,上海的一家电影公司搞了一个“西湖博览会”,用布景搭出西湖风景,让“孤岛”上的士女游览,很多善男信女还去那假的灵隐寺进香,在上海滩引起了轰动。柯灵的这篇散文就缘发于此。
办“西湖博览会”的动机,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以此激发人们的抗日之心,现在已经无法确定,也许两者兼顾。但对于故乡就在离杭州不远的柯灵来说,这样的博览会只能引发他的一片忧国怀乡之情。文章的前两段,有很浓的讽刺意味。柯灵用“商业三昧”、“名士才情”、“玲珑心机”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西湖博览会”的主办者,讥贬之意非常明显。而对博览会的描绘,看似赞美,实为嘲讽。景棚里的西湖胜景,尽管独具匠心,却总是虚假,也难改国土沦陷的现实。“难得是团圆佳节,先别管世乱年衰,万人失所,我们也得有一夜狂欢”,这样的抒情,当然是反话正说,内中蕴涵的惨痛,当时的读者人人都能读出来。
然而柯灵写此文决不仅仅是为了讽刺,这个粉饰太平的博览会,在他的心里“无端地引起了忧烦”。这“忧烦”是什么?是亡国失友之痛,这才是文章的主旨。此文的中间两大段,柯灵满怀深情地写了对故乡和西湖的怀念,在他的回忆中,“那一湖的烟波,一堤的细柳,一带的层峦”,是天下最美丽的景象。他怀念故乡的山水,也想念故乡的人民,想念杭州城里的故旧和新知,对平时他所讨厌的“平静惯了的人”,“这一会儿却有了衷心的怀念”。他想像着沦陷后故乡的满目疮痍,想像着人们在铁蹄下遭受的苦难,心情沉重。
文章结束时,柯灵又把讽刺的笔墨赠给那些具有“伟大的匠心”的“聪明的先生”,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一切到过杭州的人,他记忆里的湖山比你们创造的世界更阔更美。而现在西湖的风里是夹着血腥气的,我们闻得出。湖畔的一根草一朵花,我们也应当看得出那含愁的颜色。”
文章用诘问收尾:“告诉我,先生,我们几时能够到真的西湖,去看看那无边的烟水,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们一点湖畔的真的消息吗?”这是发自心底的期盼,其中似乎也有提醒那些醉生梦死的雅士们的意思,提醒他们不要忘记严峻的现实,不要忘记抗日救亡、收复国土。面对这样的诘问,读者能不为作者那挚切深沉的爱国怀乡之情所动?